48 暗想
第48章 暗想
醫館外, 少女亮着水葡萄似的眼睛望向身邊的人:“那我們現在回去?”
沈宴清語氣一噎,擡眸望向天幕,似乎又在思忖。
白桃靜靜地在一旁等着他的回答。
良久, 青年終于開了口:“你對所有人都這樣嗎?”
“只是見過一面,就為他贖身。相識不過兩三日, 連出門都惦記着為他尋藥。”
他一下子說了好長的話, 眸子裏又深沉又嚴肅。
“沒有啊。”少女不明所以,“他也幫了我。”
青年視線朝她看去, 小姑娘忽然改口道:“只是找個藥, 又不是什麽大事。再說了, 他人很好。”
只是單單兩句話, 便能看出他們兩人親近的關系。
沈宴清抿了一下唇。
兩個人在長街上閑步, 驟然的沉默讓白桃覺得有點奇怪, 她不由得開口道:“如果你受傷了我也會幫你找藥的。”
青年視線掃去,少女補充又道:“好吧,之前會,現在應該不會。”
良久,沈宴清開口道:“你之前說, 扯平。”
白桃一噎。
沉默橫隔在兩個人之間, 半晌, 白桃才繼續開口:“等我家裏都安定下來, 才能算扯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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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直心存芥蒂,如果不是當初帶他回家, 她的父兄也不用如此奔波。
她沒想過,其實帶不帶他回來, 白家的下場都是一樣,朝廷不可能放任他們不管。反倒現在, 因為沈晏清對這些人了解更深,便沒有盲目出兵,轉而尋求了更加溫和的方式。
“別想那麽多了。”少女揚起唇角,這話也是在對自己說,“我哥說,等事情了結以後,我們會再找一個地方安定下來,到時候你回家,我也回家。”
“回家”二字猶如一記重錘砸在了沈宴清的心口,他擡眸時,就能想到在白家山寨裏,少女一家人其樂融融的景象。
而他有什麽呢?
宮城之中,有多少人盼他死在這條流放的路上。
少女垂着腦袋撥弄着手裏那只竹葉兔子,這番話像是提前的告別。
上一次告別的時候,少女半夜翻出家門溜進客棧,只是為了見他一面。而現在,她語氣平靜,希望兩個人各自回家。
這是身份差異帶來的必然結果,也在沈宴清的預想之中。
青年轉過頭來看着身邊的人,而少女如同感知到了什麽,也向他望去。
如果她也能一起回京就好了。
這樣的想法在沈宴清心中轉瞬即逝。
“我們家和你的事先放一放。”白桃再次開了口,“答應了要幫夏恒治傷,不可以說話不算話。”
沈宴清:“……”他何時答應了?
白桃默認他當時提出有藥就是要答應的意思,而沈宴清雖然覺得夏恒自食其果,但也沒必要對他吝啬。
“好。”沈宴清正式答應。
夜市逛到盡頭,兩個人返回昌州府。
白桃一直跟着青年進了書房,沈宴清有些遲疑地望向她:“什麽事?”
少女鼓起勇氣道:“明天來找你拿藥,你不要說話不算話。”
“我幾時……”沈宴清一頓,無奈道,“明日我派醫官去看他。”
白桃這才放心地點點頭,眼見他在桌子面前坐下,似有繼續看書的意思,白桃不解道:“你不睡覺嗎?”
“還早。”
沈宴清攤開桌面的竹紙,掃了一眼桌上的硯臺,想了想,便示意她,“過來。”
白桃站着不動,警惕道:“幹嘛?”
沈宴清輕笑,沒想到自己使喚不動她。他想了想,改口道:“幫我個忙,磨墨。”
這般姿态,白桃才走上前,盯住桌角上的小黑塊,一時遲疑。
沈宴清又問:“不會?”
少女幹幹地一笑:“試試。”
其實她平日很少碰,只在哥哥的桌上見過筆墨,還都是研好的。
白桃将墨塊拿到手心,試探性地在硯臺上擺弄兩下,沈宴清當即明白過來。
青年忍住笑意,盡量語氣平靜:“先加水。”
白桃“噢”了一聲,看到桌面上的細嘴壺,擡手就将它拿過來:“多少?”
“一點點。”
白桃收手時,硯臺上只有兩顆小水珠。
“再多一點。”沈宴清語氣從不見這麽輕柔,好像怕大一點聲就把水珠吓跑了似的。
白桃沒讀過書,對筆墨紙硯總有崇高的敬意,因而做這種事格外謹慎。
終于弄好水以後,她松了一口氣,而後又端詳了一下墨塊,才開始研磨。
沈宴清提筆就着她研出來的墨蘸了蘸,開始寫下第一個字,見身旁的視線看過來,他也沒遮掩。
然而少女只是望了望,疑惑地問道:“你在寫什麽?”
沈宴清筆尖微頓,而後才回答:“昌城的夜市。”
身邊的目光移開了,少女不再說話,像是怕打擾他。
筆尖沙沙的聲音是夜晚唯一的節奏,平日裏叽叽喳喳的小鳥,這時候卻難得的安靜。
還是沈宴清先開口:“你不識字?”
白桃回過神來,嘟囔道:“我都說過我沒上過學塾。”
沈宴清失笑,他以為白家會給她單獨請先生。
他很快反應過來,他們不過是普通的平民百姓,幾乎不可能想到給女兒請老師。
青年沒接話,再次提筆接續前面的句子,一張竹紙很快寫滿,沈宴清擡手時,看到小姑娘專注地看着他筆下的字跡。
“認得嗎?”沈宴清問。
小姑娘搖搖頭,反問道:“寫完了嗎?”她有點困了。
“沒有。”
沈宴清将寫完的一張紙放置在一邊,調整手勢,開始寫第二張。才寫了幾個字,他就感覺身旁的少女身子一斜,他當即擱下筆去扶,小姑娘當當正正地栽進了他的懷裏。
白桃迷迷糊糊地磕到一具堅硬的身體,當即痛呼一聲,反應過來是誰以後,當即橫他一眼。
“……”沈宴清無奈道:“若是困了,你先回去睡。”
白桃詫異道:“你還不睡?”
沈宴清重新提起筆,回答道:“寫完這些。”
白桃今日出門一趟,走了不少路,人早已累了。然而面前的人忙碌一日,回來還得繼續寫字。
感覺好慘。
白桃忽然就想到他曾提到以前的日子。寅時起,子時睡,每日只睡兩三個時辰。
她莫名地覺得,他以前的日子并不快活。
白桃揉了揉眼睛,朝他道:“等你寫完。”
說完,她就環視屋內,将沈宴清身後的長椅搬到自己身後,毫不客氣地坐下。
“你寫吧。”
沈宴清心底輕笑,無奈地勾了一下唇角。不過是寫個字罷了,用不着讓人陪。
他正要開口讓她回去,便見小姑娘已經找到了姿勢,猶如大佬一般斜靠在椅背上,催促他:“你快點。”
也不知是出于什麽心理,沈宴清沒再堅持,轉過身來,提筆将剩下的部分寫完。
待他轉過頭來,便看見她兩只眼睛已經合上,靠在椅背上呼呼大睡。
明明說等他寫完字,卻還是沒抵擋住困意。
沈宴清輕笑了一下,輕盈地将桌面收拾幹淨。他不時地朝她瞥去,小姑娘腦袋擱在椅背上,對外界的一切毫無反應。
青年收拾完畢,終于轉過身來,認真地看着她。
極少有這樣的機會,兩個人之間不過一尺距離,他能清楚的看見她細長的眼睫猶如羽扇,檀紅小口微微張開。
沈宴清忽然意識到這麽盯着一個少女是很孟浪的行為。
所謂君子慎獨,即便是無人在時,這些事也是不該做的。
他克制地別過臉去,又從桌面書堆裏翻出一本書,準備用來打發時間。
可是書翻了兩頁,皙白的側臉就浮現出來,沈宴清當即合上書,目光再次落到椅背上的人身上。
她睡着了,怎麽安置她好像成了第一要事。
有了正當理由,沈宴清便光明正大的看着她。
她安安靜靜的,椅子這麽硬竟然也能睡得這麽沉。
小羊羔雖然是個姑娘,但家中父兄愛護,并不如其他女子一樣受到世俗的束縛。
沈宴清輕嘆一聲,接着轉過身去,就着燭火,将手中的卷宗看完。
白桃昏昏沉沉之間,忽然被人碰了碰。白桃先是沒理,忽然感覺到有人捏了捏她的臉頰。
她吃痛一聲,而後才不情願地睜眼。
青年悄無聲息收回了作惡的手指,聲音故作冷淡:“回去睡。”
白桃動也不想動,身體下意識縮了一下。長椅一晃,白桃身體失重,瞌睡便驚醒了。
好在長椅當即被人扶住,青年的目光幽幽地探過來。
白桃當即從椅子上站起來,愣愣地跟着他。
“他們都睡了。”沈宴清貼近她的身軀,聲音放低,“回去吧。”
呼吸落在白桃的脖頸處,她覺得有點癢,便下意識的摸了摸。
她還沒完全從睡夢中清醒過來,跟在高大的青年身後,連路都沒看。
沈宴清走在前面,餘光沒有看見她的身影,轉身過來确認。
他的腳步這麽一停,白桃就撞了上去,小姑娘揉了揉鼻子,懵懵地問:“你幹嘛?”
沈宴清默然垂眼,走回自己主宅,一轉身,果然她還跟着。
人壓根就沒醒。
無奈之下,沈宴清只好把她帶去客房。晚上宅中還有人當值,一聽見腳步聲都不由得打起精神。
而沈宴清朝他們擺了一次手,示意他們下去。
到了客房,他将門打開,目視小姑娘迷迷糊糊地走進去,然後爬到床鋪上,沒再動了。
沈宴清扯了扯嘴角,難怪她爹和她哥能這麽不放心她,這完全就是個沒長心眼的丫頭。
青年在門口站了片刻,沉着臉走進去,三兩下把她的鞋子除了,然後将被面往人身上一蓋,又很快從房間裏出來。
這動作一氣呵成,得在他心中推演過一遍,才能這樣流暢。
沈宴清板着臉走出客房,耳朵上有點不自然的熱氣。
往前十幾年,往後幾十年,他都不會再做這種事。
今日,只是一個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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