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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夜半,子初。
“呼,呼……”
手舉戈矛的金吾衛邁着整齊劃一的步伐穿過朱雀大街,沒入了永寧坊外的牆影裏。不多時,一道肥胖的身影從牆角沖出來,捂着腦袋跌跌撞撞地往前跑。
血從指縫中滲出來,濡濕了深藍色的圓領袍,他的幞頭已經不知所蹤,暴露出兩鬓灰白色的發。他氣喘籲籲地循着金吾衛的腳步聲追去,肥胖的身體貼着土牆上的陰影前行,狼狽地逃竄着。
“救,救……”
待他穿過拐角,沙啞的聲音戛然而止,他驚恐地擡起頭,看見了面前的坊牆在火光的照耀下映出一道如厲鬼索命般的身影。
“不,你,你不敢,”他目眦欲裂,跌坐在地上凄厲地嘶吼,“你不敢殺我!你不敢……”
青年隐在陰影裏,看不清臉,依稀只能辨別出他穿着胡人的衣裳,他雙手抱袖,問:“為何不敢?”
“到處都是金吾衛,你若敢在此處拔劍——”
青年又問:“拔劍又如何?”
他如回光返照般跳起來,瞪着眼睛說:“你拔劍試——”
锵!
冷冽的寒光在坊外的土牆上一閃而過,很快就被坊內明亮的火光淹沒,那青年站在原地,仍舊雙手抱袖,只是右手的袖袍不知因何緣故,來回晃動着。
“适才忘記與你說,”他一腳把骨碌碌滾到腳邊的腦袋踢開,那顆尚未閉眼的頭顱頓時像個蹴鞠似的被踢到一邊,“我劍若出鞘,是一定要死人的。”
“你自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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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賀公子,這邊請。”
崇仁坊中的燈暗着,賀苦晝抱劍随管家過了門,見門房站在後門口等着,見他們來,忙上前開門,請他們進去。
不遠處平康坊的燈火照徹街巷,香風和嬉笑聲從坊外飄進來,聽得人心猿意馬。管家在前頭快步走着,見賀苦晝站在原地沒跟上來,又回去叫他:“賀公子,快些罷,莫叫我家阿郎着急。”
賀苦晝看見他藏在眼底的不屑和鄙夷,笑了一聲,跟在他身後繼續往前走。
兩人前後過了小院,不多時到得書房,老管家上前叩叩敲了兩下門,然後低聲說:“阿郎,我将人帶來了。”
門內傳來男人的聲音:“請。”
管家打開門,請賀苦晝進去,他的腰半佝偻着,擺出了一番很恭敬的姿态,但賀苦晝知道他心裏肯定在說不好聽的話。
他朝管家道了謝,脫鞋進去,又被兩個力士攔住,要他解劍。
賀苦晝笑着看向書房內的楊元非,劍眉一挑。
他的五官很鋒利,笑起來時也不讓人覺得友善,濃黑的劍眉壓着眼睛,盯着人看時總有股難以言喻的攻擊性。
這樣的人不适合當刺客,楊元非在心中想到,那雙眼睛太容易被覺察了。
他随意一擺手,示意不必解劍,賀苦晝看了左右兩個力士一眼,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走進門在案前停下。
楊元非又吩咐管家煮茶,賀苦晝抱着劍,随意地說:“喝不慣。”
楊元非只好作罷,又讓守在門前的兩個力士出去,待門關上後,他從袖間取出一張絲絹,遞到賀苦晝面前。
“戶部度支郎中……”賀苦晝一頓,目光落在絹尾那個重墨寫就的“卒”字上,沒有再說下去。
“适才金吾衛值守來報。”楊元非伸出兩根手指在咽喉處比劃了一下,說,“屍首就在永寧坊外,一劍斃命,還斬下了頭顱。”
賀苦晝輕輕地将手中的絲絹放下,皺眉道:“長安有宵禁,暮鼓響後不得上街,他為何還在街上。”
“他從平康坊出來,一路往南,不知要去哪裏,大抵是遭那刺客追殺。”楊元非将那張絲絹拿到面前細細端詳,“崇仁坊向南四個坊就是永寧坊,你沒聽見甚響動嗎?”
賀苦晝站在案前,沉默地看向他。他生得很高,不像漢人,倒像個十分高大的胡人,居高臨下看人時,眉眼間又透着股自傲狂妄的戾氣,看得楊元非很不舒服。
書房的窗戶開着,夜風将燈下的燭火照得左右閃動,映得賀苦晝的臉忽明忽暗,室內安靜了一會兒後,他才笑道:“沒有。”
楊元非也露出一個笑容,從椅子上站起身,右手越過桌案,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只問問。”
賀苦晝不置可否。
楊元非收了那寫着卒字的絹布,右手一抖,又跟變戲法似的從賀苦晝肩後抽出另一張,在他面前晃了晃,卻沒讓他看。
“我聽說,有刺客随西域商人來了長安。”他坐回椅上,看着賀苦晝,外頭忽然刮起一陣風,吹熄了桌上的燈。
書房內漆黑一片,只能聽見楊元非的聲音從桌案後傳來:“你去将他除掉。”
……
“二郎!二郎!”
坊門還未開,西市周圍的幾個坊內已經熱鬧了起來,懷德坊福祿壽客棧中,少年旋着擦臉的布巾沖上樓,鞋踩在木樓梯上發出咚咚的腳步聲。
他跑上二樓,一路到得走廊盡頭的房間,叩叩敲門:“二郎!司二郎!開門!平旦了!後院裏雞都叫完了!”
“司照霜——”
被叩得嘎吱作響的木門嘩地打開,那少年一拳敲了個空,沙包大的拳頭直朝着門內青年的臉上砸去。司照霜皺着眉,一雙眼睛眯着,眼疾手快地用兩指鉗住他的手腕,拎着他轉了個面,一掌把他推出去,又砰地關上了門。
“知道了。”
而後那少年又跑去其他房間叫門,待到平旦至的叫聲由近及遠後,司照霜面無表情地打開門,目光穿過二樓橫豎相接的木欄,向外望了一眼。
天還未大亮,但坊內很是嘈雜,在此處落腳的胡商們相繼被叫醒,打發那少年下樓端水送上去與他們淨面。
司照霜換了身衣服下樓,走去後院洗漱,客棧在懷德坊東南角,緊挨着懷遠坊,依稀能聽見大雲經寺裏和尚們的誦經聲。
他探身從缸裏舀出一瓢水,眯眼盯着倒影中自己的臉看了一會兒後才取下肩上的布巾,用水打濕了,蓋在臉上。
涼水凍得他一抖,總算清醒了些,司照霜擦了臉,抓着布巾要去搓洗時才注意到那上頭沾了血。
他直起身,肩背繃得很直,四下去看,見周圍無人後才重新彎下腰,又從缸裏舀出一瓢水,從窗臺上捏了一小撮皂角,去搓手裏沾了血的布巾。
待他回到大堂時,住在樓上的胡商已經坐在木桌前等飯,起先叫他們起床的少年一桌桌跑過去,麻溜兒地報了一串菜名,一邊跑一邊吆喝,緊着後廚和大堂兩頭跑。
見他出來,那少年停了腳步,問:“二郎,你朝食要吃甚?”
司照霜搖頭:“我去西市,你與掌櫃說。”
少年唱了個喏,端着碗湯餅出去,扯着嗓子喊:“湯餅一碗!”
不多時,金吾衛來敲鼓解禁,懷德坊東南西北四門洞開,用完朝食的胡商紛紛從東門出去,帶着貨郎結伴往西市趕。
司照霜跟着胡商從東門往外走,默默聽他們說話,住在西市周圍幾個坊裏的大小胡商聚在一起後,人群中有人用胡語說:“聽說昨晚平康坊死了人。”
“不是平康坊,”又有人說,“從平康坊出來,死在永寧坊外頭。”
“半夜跑去狎妓……”
後頭幾句話他沒聽懂,只見幾個胡商說完後,人群中爆發出笑聲,大概是說了些很好笑的笑話。
宵禁才解,長安城已經很熱鬧了,街上來來往往的人多得像河,一個挨着一個,西市內做生意的攤販站在街邊吆喝,遠遠望去,整條十字街兩頭全是小攤。
司照霜生得高,混在一群體格高大的胡商裏也不顯得突兀,他空着兩只手,一言不發地走在最後,盡量不引人注目地進了西市。
彼時的西市正是長安城最大的交易市場,空氣中彌漫着各種西域香料的混合香氣、煮羊肉湯的香氣、水果的香氣,還有各種牽來賣的牛、馬,一看見人家擺在攤上的菜就拉不住,呲牙咧嘴地往前沖。
“柿子櫻桃大黃梨!買回去烤梨吃嘞!”
“柿子!火晶柿子!新鮮的火晶柿子!”
“酪櫻桃!貴妃最愛的酪櫻桃!”
……
正值十月,各地水果一股腦兒地送進長安城,到處都是琳琅滿目,司照霜走到攤前停下,要了四個火晶柿子。
“客,找小佬那可就是找對人了,我這兒的火晶柿子全是新鮮的,昨兒剛送來!”
攤販挑了四個又大又紅的柿子給他,司照霜接了揣懷裏:“有勞,還要三根蘆葦管。”
那攤販應了一聲,又從一邊摸出三根削好的蘆葦管給他,樂呵呵道:“小郎君,以後常來!”
司照霜道了謝,又繼續往前走,繞了幾個彎,得到賣魚的攤位前,從懷裏摸出幾個銅板:“要條魚,活的。”
那攤主看見他手裏的銅板,為難地笑笑:“客,幹魚三個錢,死魚七個錢,鮮魚得要十個錢。”
司照霜又摸了幾個銅板,扔進他殺魚砧板旁的錢袋裏:“鮮魚,十個錢。”
攤販應了聲,當即抓出條活魚給他,拿鐵鈎勾着魚嘴,單手從腰帶裏拽出根紅線,摁住那不停掙紮的魚,把線從魚嘴上穿進去綁好,拎在手裏給他:“客要拿去放生?”
司照霜點頭,拎着魚走了。
西市後頭有個放生池又叫昆明池,連通漕渠、交渠,一直往外可至交水,每天來放生的人很多。
魚被司照霜拎在手裏,甩着尾巴掙紮,他嫌棄地把那魚拿遠了點兒,然後見縫插針般迅速在池邊找了個空位。
旁邊的老翁捧着魚一通念叨,什麽皈依佛皈依法啦,什麽阿彌陀佛啦,眼見他手裏那魚的尾巴已經挨着了水,嘩啦啦一通撲騰,濺了周圍人一身。
司照霜面無表情地抹掉臉上的池水,手一揚,在衆人震驚的目光下把買來的魚扔進池子裏。
魚一甩尾巴,游走了。
他起身往回走,再路過那賣魚攤時,借了水要洗手。
“客,這就放完了?”那攤販也是熱心腸,抓着水袋子就往他手上沖,司照霜點頭,正要說話,猛然感到身後傳來一道莫名的殺氣。
他回過頭,卻見身後人來人往,沒人在看他。
“客?”攤販又問。
司照霜回過神:“是,有勞。”
他甩掉手上的水珠,朝那攤販道謝,扭頭就走,右手垂着,擋住了從綁袖裏滑出來的袖箭。
司照霜穿過西市,疾步快走,進了懷德坊,旁人與他打招呼,司照霜與那人互相唱了個喏,然後神不知鬼不覺地從後門閃進了客棧。
大堂內傳來人聲,與柴房門合上的聲音重疊,誰也沒注意到一個身影悄然消失在了院子裏。
司照霜背對着門,腦袋垂着,過了一會兒後,他擡起右手放在鼻下嗅了嗅,聞到了指尖的魚腥味,皺了皺眉頭。
變故發生在瞬間,袖箭嗖地飛出,裹着勁風射向屋頂,傳來铛一聲響。
守在梁上的賀苦晝用劍格擋了那一箭,待到再往下看時,司照霜已不見蹤影。
他随口啊了一聲,橫劍在肩,長劍從劍鞘裏滑出來,格住司照霜的劍,然後趁機抓住他的手腕,一握一扭,踏着房梁翻身而上,騎着司照霜雙雙摔在地上。
這時,司照霜才聽見兩劍相撞時發出的铛的一聲。
賀苦晝屈膝壓在他背上,一手托着他的臉,一手拄着劍,俯下身在他耳邊笑着說:“好久不見啊,師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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