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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二郎?你怎麽從後院出來?”
“我适才回來時你不在。”司照霜的臉色有些難看,鬓角上還沾着灰,他在少年疑惑的目光中伸手抹了抹髒污的鬓角,然後将懷裏的火晶柿子和蘆葦管放進他手裏,“拿去與掌櫃一起吃。”
少年接過柿子歡呼一聲,緊接着又皺眉去摸他的衣領:“你衣裳怎麽了?摔跤了?”
“沒有,”司照霜不動聲色地躲開他伸來的手,別過眼睛道,“不小心壓着了,你吃罷,我上去換身衣裳。”
“那你換完拿下來,”少年站在大堂裏朝他道,“我拿去漿洗!”
司照霜應了聲知道了,慢吞吞走上二樓,還未伸手,房門就從裏面打開了。
賀苦晝雙手抱劍,站在門前看他,司照霜面無表情地走進去,背對門外将他擋住,接着右腿一勾,兩扇木門吱呀一聲轉,合在了一起。
“你為何在長安?”賀苦晝站在屋內打量他,他生得高大,比司照霜還要高一些,兩人貼得近時得垂下眼睛說話,“師娘和阿敏……還好嗎?”
司照霜擡起眼睛,他的眼瞳很黑,像是滴在紙上沒有化開的墨,他盯着賀苦晝看了一會兒,鼻腔裏發出一聲冷哼,側身從他身旁過去,伸手去拿幹淨的衣裳。
他放在懷裏的火晶柿子在柴房時被壓壞了一個,流出來的果肉又濕又黏,将他的裏衣都染上了色,胸前紅彤彤一片,活像個靶子。
他将弄髒的衣裳一件一件脫下來,十月的長安已經很冷了,司照霜的房間又背陽,不管什麽時候都是冷飕飕的。
司照霜當着賀苦晝的面将身上的衣裳脫光,他身後的賀苦晝沉默了一會兒,問:“你背上傷口從何而來?”
“與你無關。”司照霜将衣裳扔在木架上,正要換上幹淨的裏衣,一只粗糙溫暖的大手就撫上了他的後背。
“我問你,”賀苦晝整個人都貼了上來,他的外袍上還帶着屋外的寒氣,貼在司照霜身上時冰得他渾身起雞皮疙瘩,“你身上傷口從何處來?我一個都不曾見過。”
“你一定要問嗎?”司照霜背對着他,腦袋垂着,他慣喜歡擺出一副頹喪的模樣,讓人覺得他時時都要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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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問了吧。”司照霜又說。
賀苦晝沒聽他的,握着他的手腕不讓他将裏衣穿上,沉聲問:“霜郎,我問你這些傷口從何處來。”
司照霜的肩膀松了松,似乎無聲地嘆了一口氣,他沉默許久,說:“你與師父一去不返,難道指望竹影堂上下好過麽?”
賀苦晝頓時如火燎般收回了手。
司照霜迅速将裏衣套上,背上、後腰,被賀苦晝摸到的地方都滾燙起來,他穿好中衣,又去穿皮子背心,之後再套上圓領袍,低頭整理袖子。
賀苦晝站在原地抱劍看他,過了一會兒,待他換好衣衫,問:“劍呢?”
司照霜聞言看向他,目光落在他抱着的那柄劍上,流露出鄙夷,然後冷聲說:“死人才能見我出劍。”
窗外傳來西市中的喧鬧聲,房間裏的兩人卻沒有再說話,司照霜将要漿洗的衣裳都拿到一起,然後把袖箭放入袖內,再用綁袖系好,用牙咬住牛皮筋,在腕上打了個結。
“師娘死了,”司照霜迎着賀苦晝探究的目光,冷漠地說,“官府見她是胡人,将她殺了。”
賀苦晝抱劍的手瞬間握緊了。
“我帶師姐逃下山,本想帶她來長安,誰知剛出蜀中她便病死了。”司照霜說這些話時臉上沒有什麽表情,讓賀苦晝覺得他像是一個沒有感情的木偶,正在麻木地敘述着一個故事,“我将她葬在劍南道,回去時看見師娘的屍身被吊在城牆上示衆。”
司照霜面無表情地看着賀苦晝,好心地問了一句:“還要繼續聽嗎?”
“不必了。”賀苦晝萎靡地說。
司照霜應了一聲,聽不出情緒,他一手拎起髒衣杉,剛要開門,原本該在一樓的少年就将門推開了:“二郎!”
他接下來的話戛然而止,少年站在門前,看見屋內的賀苦晝時吓了一大跳。司照霜不喜歡太亮,白日裏也關着窗,微弱的日光映着賀苦晝高大的身影,少年先是微微眯起眼,在适應光線後當即大怒:“是你?!賀苦晝!你這叛徒,你竟敢來!”
“羅熹。”司照霜叫了他一聲,将手裏的髒衣裳扔進他懷裏,“你出去。”
“二郎,司照霜!你說甚啊?當年若非他音訊全無,大娘子怎會被官兵誣成吐蕃探子?敏娘子又怎會才出劍南道就生生病死!”
“羅熹!”司照霜稍稍拔高了聲音,他看向門前的少年,漆黑的眼睛像是一潭毫無波瀾的死水,“我讓你出去。”
叫做羅熹的少年怒火中燒,他不顧司照霜的斥責,兩步沖進屋內,站在賀苦晝身前,眼睛瞪着眉毛豎着,兩個鼻孔翕合,像頭不怕虎的牛犢。
“你如何找來這裏?啊?吐蕃兵打進劍南道時你不來,官兵打上竹影堂時你不來,大娘子敏娘子死時你不來,你現在為何要來?!”羅熹兩眼通紅,他瞪着眼睛,憤怒地看着面前的賀苦晝,“你這背信棄義的叛徒!小人!”
賀苦晝站在原地任他辱罵,只沉默着,他站得很直,唯有頭低着,垂落的鬓發在眼前落下陰影,讓人看不清他的眼神。
“你莫要說諸事不便,你與堂主下山三載,如今又過兩載,何來諸事不便?我與二郎自敏娘子死後便四處尋你蹤跡,到得隴右時,聽人說堂主死了,我們還沒來得及尋你,吐蕃軍又打過來,我們還想去安西……”
那半大少年聲嘶力竭地嘶吼着,吼到滿臉通紅、青筋暴起,然後又頹然坐倒在地上,用雙手捂着臉,嗚嗚地哭了起來。
在房間裏無人看見的地方,賀苦晝紅了眼眶,他覺得鼻尖酸麻難當,想到師娘死後慘狀,不禁悲從中來,卻仍舊抱劍站在原地。
羅熹雙腿張開,哭聲愈大,他伸出手憤恨地捶着身下的地板,熱淚流了滿臉滿襟。
唯有司照霜始終沉默着,他的臉上依舊沒有表情,像是塊手捂不熱、火烤不化的冰,他垂眼望着地上的羅熹看了一會兒,然後說:“你走罷,不必再來。”
賀苦晝知道,他此刻雖然看着羅熹,但話是對自己說的。
……
辰正,崇仁坊。
尹豐上一次來丞相府還是一月多前,那時他帶着劍南道廄馬事宜前來,身後跟着兩個小厮,小厮手中提着兩個描金紅木箱,紅木箱的第一層裝着文書,第二層則裝着黃金。
初來時如春風得意,仿佛一日便能看盡長安繁華,卻沒想到今日再來時,竟變得如此行色匆匆。
今日休沐,但他晨起時便聽聞戶部要員橫死永寧坊外,再稍稍向巡邏的武侯探聽,便知那倒黴鬼是誰,尚未來得及用朝食便匆匆趕來,連拜谒的消息都還沒來得及遞上。
他不敢坐馬車,不知從哪要了匹驢子,騎上便風風火火上了路,到得崇仁坊,他将驢子拴好,幾步沖進坊門,朝丞相府的門房亮明身份說清來意,才覺得一直掉在嗓子眼裏的心往下落了點兒。
不多時,府門再開,老管家帶着人出來,看見他,原本眼皮耷拉的臉上露出一個滿是褶子的笑,做了個請的手勢:“尹公,我家阿郎請進。”
尹豐的心終于落回了肚子裏。
他擡起袖子擦掉額角滲出的冷汗,一個勁兒朝着管家點頭,嘴裏說着好好好,行行行,像只蝦米似的半躬着身體往裏走。
園子裏的菊花開得正好,此刻被日頭一照,絲絲花瓣便全都舒展開,在風裏一晃一晃的。
但尹豐早已無心賞花,他擦着汗進了書房,還未等守在門口的兩名力士出去便跪倒在地,聲淚俱下:“丞相救我!”
楊元非看他那窩囊樣就頭疼,忙使眼色讓門前兩個力士出去,從桌案後出來,伸手去扶:“尹公,這是作甚?出何事了?”
“昨夜在永寧坊,張公,張公——”尹豐誇張地張了張嘴,卻無法将那個字說出口,半天後,他兩眼一閉,又要跪,“丞相救我!”
“你先起來,”楊元非托着他的手把他往上拉,“起來!”
尹豐哭得涕淚縱橫,被楊元非扶到一旁,也不敢坐,只抓着他的手:“丞相,丞相,那刺客能避開金吾衛,我聽說張公……張公去時,金吾衛就在不遠處,他竟,竟……”
“住口!”楊元非一把将他按在梨花木椅上,眉眼間帶上厲色,“甚刺客?你胡說甚!青天白日、聖人腳下,你休要信口雌黃!”
楊元非威嚴的聲音終于讓尹豐被攪成漿糊的大腦清明了些,他擡起頭,滿眼都是淚,不安地問:“丞相,當年,當年……”他湊到楊元非耳邊,壓低了聲音,“兵部吃的是軍饷,戶部吃的也是軍饷,當年吐蕃——”
“我叫你住口!”楊元非一把捂住他的嘴,瞪着眼睛,咬牙切齒地說,“當年吐蕃先占劍南道,再吞隴右道,欺人太甚!待下元節過後,我定會奏報聖人,你今日在此處聽完便罷了,給我爛在肚子裏,莫再與旁人說起!”
尹豐被捂着嘴說不出話,只能一邊點頭一邊發出唔唔的聲音,簡直如坐針氈。楊元非瞪着他,一雙老眼裏滿是怒火,最終,他看見楊元非眼中自己的倒影慌亂地點了點頭。
楊元非這才松了手,尹豐頓時如一灘爛泥般從梨花木椅上滑下來,他吓得滿頭冷汗、滿臉涕淚,擦得雙袖都濕透了。
站在椅邊的楊元非默默退了兩步,嫌棄地看了他一眼,嘆了口氣後甩袖轉身,恨鐵不成鋼地說:“你走罷,再道聽途說,當心你頭頂烏紗不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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