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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酪櫻桃。”

司照霜端着兩只小碗上桌,圍坐在桌前的胡人母女齊刷刷擡頭看了他一眼,拘謹地點了點頭。

申正的報時鼓在這時響起,西市署內傳來咚咚九響,緊接着是報時官比雞還嘹亮的聲音:“申正已至——”

天已逐漸黑下來,客棧內也點上了蠟燭,再過兩三個時辰,金吾衛就要來敲坊門鼓,開始宵禁了。胡女看了一眼窗外暗幽的天,然後伸手拿起瓷勺,塞進女兒的手裏,又把那碗酪櫻桃往她面前推了推,示意她吃。

她們跟随胡人商隊從西域來到長安做生意,是一位香料商人的妻女,不大會說漢話,因而也出不去門,只能留在客棧裏。所幸羅熹會說幾句胡語,雙方連蒙帶猜加比劃,大致也能明白是什麽意思。

胡女等女兒開始吃東西後,才拿起一旁的瓷勺,小小舀了一口放進嘴裏嘗味道。

司照霜站在桌邊不遠處看着她們,不知想起了什麽,突然用胡語說:“甜食,小兒喜歡。”

那胡女先是一愣,旋即驚訝地看向他:“你會說我們的話?”

“不多,”司照霜伸手比劃了一下,“一點點。”

胡女的眼神還有些戒備,但肩膀已經放松下來了,她朝司照霜點頭,說:“你講得好。”

“我阿娘是回鹘人。”他道。

“難怪你生得高,”胡女有些驚訝地看着他,“但太瘦,還是像漢人。”

司照霜不置可否,他随意笑笑,待得羅熹從後院回來,朝那胡女一揚下巴:“再會。”

“你去何處?”胡女問,“長安要宵禁了!”

司照霜沒答話,只背對着他們舉起手擺了擺,示意再見,然後獨自出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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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女的女兒大概六歲,生得漂亮伶俐,只是怕生,見了陌生人不敢說話。這讓司照霜想起了曾在蜀中救下的女孩,也是這麽大點,與父母走散了,被他和羅熹撿到。

後來那女孩兒怎麽樣了?不知道,司照霜想,大抵是死了。

這沒什麽,蜀中死了很多人,邊境年年都要打草谷,突厥人、吐蕃人、烏護人,戰馬一來,男人就像田裏的雜草似的被一茬茬割掉,女人孩子則被他們綁在馬上帶回家,再也不會回來。

司照霜的嘴裏咬着顆小小的雞舌香,騎馬往平康坊去。雞舌香曬幹之後有點兒硬,咬不爛,含在嘴裏很香,等牙齒再多磨兩下,皮破了,便又是一股辛辣上腦。

他打馬出了懷德坊,穿過西市一路向東,不多時便到了朱雀大街。穿過朱雀大街,又過兩坊,便到了平康坊。

平康坊在城東,是長安城最大的聲色場所,彼時城東居住者多為權貴,東市奢靡、平康逍遙、聲色犬馬,待到暮鼓敲響、宵禁伊始,才是不夜長安的開始。

城東的人比城西還多,司照霜怕踏着人,下了馬牽缰往前走,見有幾個武侯圍在平康坊兩邊,便獨自牽了馬去,作勢要将馬栓在坊門前,欲偷聽他們說話。

幾個武侯尚未注意到他,聚在一起不知在說些什麽,居中的那個手持竹片炭筆,旁人說一句,他便寫一句。

司照霜不好湊近了看,只得站在坊門邊,和妓子一起站在外頭攬客的龜公看見他,先是上下打量了一番,而後才問:“公子可有相熟的仙娘子?要不要小佬……”

“你敢!”

北面陡然傳來一道罵聲,司照霜和那龜公一起望去,只見一打扮尊貴的男人從崇仁坊中出來,身後追着個梳了高髻的貴女,貴女身後又追着群婢女和護衛。

“青天白日離家,朝食也不用,我當你是有甚急事,原是跑來狎妓!”

貴女抹在臉頰上的胭脂都掉了,面目猙獰,揚手便将手裏的燈砸在男人身上:“你這田舍漢,你竟敢背着我狎妓!”

尹豐被那燈砸中後腰,屁股被燈裏的燭火燎了一下,當即哎喲一聲痛呼,捂着屁股往前一蹦好幾步。

“你這蠢婦!休要胡說!你何時見我狎妓?!”

樓上有妓子認出他,捂着嘴呵呵笑起來:“快看哪,是太仆寺尹公。”

“喲,那是他家娘子罷?生得是好看,就是太兇!”

貴女一聽,臉都要綠了,怒道:“你不狎妓!那些妓子能認得你?!”

尹豐辯解不及,捂着被火燎了的屁股就往平康坊跑,從司照霜面前經過時,原已準備離去的司照霜微微眯起了眼睛。

是他?

另一側聚在一起說話的武侯也注意到這邊,紛紛結伴過來,見了尹豐,先是唱了個喏,而後又朝他夫人唱喏,一一打過招呼後方才問:“尹公,發生何事?”

見有人認得,貴女也收斂了脾氣,只是仍舊惡狠狠地瞪着尹豐,語氣不善道:“無甚大事。”

尹豐連連點頭,這時,那群追着他們從崇仁坊到平康坊的婢女也追上來,先是玩笑似的抱怨了一番大娘子跑得跟風似的快,而後見了那群武侯,也乖乖巧巧地一一行禮。

司照霜聽見身邊的龜公不屑地呸了一聲:“說得好像從未來過般,裝甚清高?”

司照霜又轉頭去看被夫人、武侯、婢女、護衛團團圍住的尹豐,他雖然臉色不好,青一陣紅一陣的,但五官卻是清晰的,與畫像上一模一樣。

天已經徹底黑了,北風刮得愈發大了起來,将坊裏坊外的燭火吹得左右晃動,周圍忽明忽暗,司照霜眯着眼睛,站在人群外借着有限的光源盯着他看。

“都散了!”已有住在附近的百姓圍過來看熱鬧,那幾個武侯轉身趕人,扯着嗓子叫喊,“無甚好看!都散了!回去!馬上宵禁!都回去!”

司照霜站在平康坊外,目光穿過衆人,釘在尹豐身上,像把已出鞘的刀。

突然,糗着臉的尹豐被人擋住,司照霜收回目光,卻還是猝不及防地和那追着他出來的高大護衛對視。

“你在看甚?”他問。

司照霜搖頭:“無甚。”

他轉身欲上馬,卻能感覺到那護衛看向自己的眼神,先前是司照霜盯着尹豐,現在是那護衛盯着他。

若我現在騎馬走了,他會不會追上來?電光石火之間,司照霜的腦海中突然冒出一個念頭,若他追上來,會不會引來金吾衛?

我與羅熹的戶籍不在長安,若引金吾衛回客棧,解釋不清。

司照霜心念電轉,原已要踩馬镫的腿又落下,踩在地上碾了碾,然後将手中的缰繩遞給身旁那龜公,說了聲有勞。

龜公立馬彎着腰引他進去,一邊走一邊還不忘回頭看熱鬧。

平康坊占地巨大,是長安城所有聲色場所的總稱,坊裏十字街縱橫,又分成四個區域,到處都是尋歡作樂的好去處。

那龜公也不知是哪家的,先為他拴了馬,讓馬廄好水好草地伺候着,然後才轉身帶着他去找妓子。

司照霜下山也不過兩載出頭,從未來過這種地方,龜公還未帶他進門,幾個打扮素雅的姑娘就上前攬住他,又叫公子又叫郎君,身上的香粉味兒混在一起,氣味比西市裏的西域香料還重,熏得他頭暈。

“不必,”他不好将人推開,又不能一直讓抱着,只好用力把手抽出來,“不必,多謝娘子。”

龜公見他不搭理姑娘,還以為他喜歡男的,立馬诶了一聲,兩手一拍,幾步跑進樓裏找老鸨,不多時,竟還真帶着兩個和羅熹差不多大的少年出來。

司照霜頭都要大了,轉身想走,卻被幾個姑娘和少年一起拉住,拖進了青樓裏。

“且慢,且……”衆人七手八腳地将他按在座上,又上了酒和點心,司照霜給了一小吊錢,趴在桌上雙手抵額,耷拉着腦袋像只鬥敗了的小公雞。

“公子,且先喝一杯,您還未告訴奴家姓名、何方人士、年歲幾何。”

先前抓他進來的姑娘也是個大膽的,見他不理人,倒了杯酒就要把他從桌上刨起來,她的手又白又嫩,扶着司照霜的脖子,身上又香軟一片,叫司照霜臉都要紅了。

“公子——”那姑娘聲音嬌軟,力氣卻極大,竟真的把司照霜刨了出來,摟着他的脖子要喂他喝酒,司照霜甫一擡頭就與隔壁桌雙雙對視,腦袋裏轟一聲就炸了。

那姑娘還以為是自己力氣太大弄痛了他,忙哎呀一聲,問郎君還好罷?司照霜原已有些微紅的臉煞時白了,他盯着坐在另一桌上的賀苦晝,神色尴尬地朝那姑娘擺手。

姑娘見他直盯着隔壁桌上的男人看,嘟囔了句原是真喜歡男人,然後扯着裙子起身,氣勢洶洶地走了,走時還不忘好心指點:“樓上有空房,二位若需要,可上去敘舊。”

賀苦晝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問:“是嗎?”

“自然,”姑娘道,“你當這是何處?這可是平康坊。”

她話音未落,就見那抱着劍的黑衣男子起身,單手攬住她的公子郎君,大搖大擺地上樓了。

“嘿,”她叉腰道,“如今這男人倒也會玩兒!”

司照霜沉默地走在賀苦晝身旁,被他帶着上了樓。到了二樓,賀苦晝随便找了間沒人的屋子推門進去,燈都未點就關了門,将他摁在門牆上。

屋子裏黑洞洞的,門窗緊閉,未有光亮,只熏了些助興的香。

司照霜有些口幹舌燥,他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卻越舔越幹,十分不舒服。黑暗中,他聽見賀苦晝湊到他耳邊說:“霜郎,你真是長大了,竟也學着大人來狎妓。”

男人口中呼出的熱氣噴在司照霜耳上,他閉着眼睛不說話,覺得自己的耳尖一定紅得要滴血。

“說話,”賀苦晝在背後按着他,将他雙手扭在腰後,又将手中那柄長劍橫插進臂彎裏,“霜郎,下山兩年,除了尋仇,還學會什麽了?”

司照霜的臉貼在門上,木料被他捂得發燙,他緊閉着眼睛,咬牙說:“與你無關。”

“與我無關?”賀苦晝伏在他耳邊笑,然後解下圍在腰間的蹀躞帶,将他的雙手捆住,“你再說一遍,嗯?霜郎,與誰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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