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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你放手,”司照霜半張臉都被壓在門上,梗着脖子,呼吸有些艱難,“先放開。”

賀苦晝啊了一聲,說是嗎?一手拽着綁在他手腕上的蹀躞帶,一手順着他的後頸往下摸:“霜郎,離開劍南道兩載,你與羅熹都去過甚麽地方?說與我聽。”

“隴右,安西,去了師娘故鄉,在焉耆,呃……”賀苦晝按在他腰上的手頓了頓,而後向下一壓,司照霜猝不及防撞在門上,手卻被他拽得向後,上半身挺着,十分難受,“你趕緊放手。”

他背對着賀苦晝,看不清他表情,只覺得身上被摸過的地方一寸一寸像是要燒起來,屋內沒有燭火,他就是燭火,被賀苦晝燒得想要尖叫。

賀苦晝的臉藏在陰影裏,他按着司照霜的腰,拇指隔着衣料摩挲,緩慢地說:“我與師父下山後随軍去涼州,本要……”他欲言又止,沉默了一會兒後才繼續說,“師父臨死前讓我走,但我不識路。”

他深深地嘆出一口氣,向前一步,将胸膛貼在司照霜背上。司照霜閉着眼睛,能感受到他咚咚的心跳,被蹀躞帶綁住的手頓時攥緊了。

“那你現在為誰賣命?”司照霜聽見自己說,“皇帝?丞相?還是那個放你歸來的大可汗?”

賀苦晝貼着他,胸腔震動,說:“我只為自己賣命。”

司照霜冷笑一聲。

“你來長安,”賀苦晝伏在他頸側,聲音低沉,像是條吐着信子的蛇,只要司照霜答錯一個問題,他就會一口咬住他的脖子,把毒液注入他的身體,讓他生不如死,“到底要做甚?”

“我白日就說過,”司照霜睜開眼睛,他的眼睛明明很黑,在只有微光的昏暗房間裏卻顯得異常的亮,“與你無關。”

賀苦晝沉默了一小會兒,然後抓着他的雙臂擡起來,伸手去解他的腰帶:“霜郎,記得我下山時你還沒有長得這樣高,與我說話也不頂嘴,如今是真真長大了。”

“廢話。”司照霜說。

賀苦晝解了他的腰帶,将外袍、背心都扒下來,挂在他被綁着的手腕上,然後隔着雪白的裏衣去摸他背上的傷疤。

“這是怎麽弄的?”賀苦晝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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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刀砍的,”司照霜說,“為救個孩子。”

賀苦晝沉着臉,又去摸另一道疤:“這個呢?”

“箭傷,吐蕃人射的,”他們進來時這房間裏剛熏過暖情的香,司照霜緊閉着眼睛,呼吸有些粗重,“他們騎在馬上射箭,很準,躲不掉。”

賀苦晝又按着他摸了一會兒,摸到腰下時,司照霜不适地掙紮起來,叫他放手。這下賀苦晝倒是聽話,一聽他說,就将手放開了。

司照霜轉過身,把綁在手腕上的蹀躞帶卡在門鎖上蹭下來,在賀苦晝的注視下穿好衣服,聽見他說:“現在你連綁在身上的帶子都弄得下來,當真是大了。”

他的語氣有些暧昧,還有些司照霜聽不懂的感嘆,司照霜沒應聲,揚手把腰帶和劍都扔還給他:“将你衣裳穿好。”

賀苦晝挑眉:“年歲沒長多少,脾氣倒越來越大。現在親也不讓了,摸也不行了,在山上時分明還要我抱你睡覺。”

司照霜将垂下來的鬓發別到耳後,說:“你若還想抱,我下樓找個仙娘子來陪你。”

“你還知道仙娘子呢?”賀苦晝戲谑地說,“當真絕情啊,霜郎。”

司照霜橫了他一眼,沒忍住,說:“滾。”

他說完就要推門出去,突然聽見賀苦晝在身後說:“你莫要再仗着功夫随意殺人,金吾衛是聖人手中鷹犬,長安城中還有不良人,若被發現,無人能救你。”

司照霜推門的動作頓了頓,之後,他才頭也不回地說:“我不知你在說甚。”

“你知。”賀苦晝抱着劍說,“若不知,大抵也只是不知追你而來的刺客是誰。”

司照霜開門出去,道:“随你說。”客房的門嘎吱一聲關上了。

他循着樓梯下樓,先前那帶他進來的龜公眼尖,一眼瞄見他,忙問:“公子要往哪裏去?暮鼓已響過,您要出去得明日了。”

“暮鼓響過了?”

見司照霜兩道劍眉倏地皺了起來,龜公連連點頭:“已亥正三刻了。”

司照霜一愣,一是沒想到自己和賀苦晝在樓上待了那麽久,二是被龜公暧昧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悶頭應了一聲,轉身又要往上走。

龜公站在後頭瞧他,見他走了兩步又停下,忙問:“公子,可要小佬替您找個……”

“不要,”司照霜的臉上露出尴尬神色,迅速打斷他,“你且溫壺酒來。”

那龜公唱了個喏,讓人溫酒去了,司照霜再回客房時發現賀苦晝已經走了。他嘆了口氣,進屋将燈點上,不多時龜公捧着酒來,先是在屋外環顧一圈,之後才進來,問:“公子一人喝酒?”

司照霜原要說是,但話到嘴邊又被咽下去,他四下看了看,然後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地對龜公說:“還有一人,你不曾看見嗎?”

龜公聽了,整個人一抖,說:“沒,沒看見啊……”

“哦,”司照霜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說,“那真是不巧,這屋裏——”

話音未落,龜公忙放下酒朝他告罪,然後腳底抹油,飛一般的跑了,留下司照霜一個人在房裏笑。

那酒是給賀苦晝點的,但人已走了,空剩下壺還熱着的酒。

“早知不點了,”司照霜說,從那話裏聽不出情感,“浪費我錢。”

他将垂下來的紗簾挂起來,單手推開窗戶,夜風呼呼吹進來,将屋裏的暖意和香味吹散。司照霜坐在窗邊,看見樓下樓上的妓子拈着帕子揮手,莺莺燕燕歡歡笑笑,滿樓紅袖招。

再過幾日就是下元節,那日聖人要去骊山行宮,還要去道場參加法事,長安百姓、西域胡商都要在街道兩旁跪拜,空前盛況。因昨日出了命案,街上巡邏的金吾衛多了足有一倍,從高處看去,到處都是身披甲胄、整齊劃一的士兵。

風将司照霜發熱的臉吹得舒服了些,連帶着腦袋也清明,他伸手拿了桌上的小刀和水果,坐在窗前削皮,削着削着,手下一頓,一條被削斷的梨子皮啪嗒掉在地上。

他扶着窗棱起身,眯眼看向不遠處的街道,見尹豐正在仆人的攙扶下上車。

“宣陽坊?”司照霜蹙着眉,低聲喃喃,“萬年縣……不良人?他去找不良人做什麽?”

不等他再仔細思考,司照霜的身體已經率先做出了決定,他趁無人注意時從窗外一躍而出,輕巧地停在坊牆上,而後右腳一點,身輕如燕,掠過長街,落在宣陽坊最靠外的屋頂上。

他的手中還握着适才給梨削皮的小刀,他蜷起袖子将那刀上粘膩的汁水擦幹淨,然後貓着腰跟上尹豐的馬車。

司照霜輕功極好,踩在瓦上也不留聲音,他跟着馬車過了宣陽坊,見下方有金吾衛攔車核查證件,迅速伏下了身。

尹豐拿了文書出來給攔車的金吾衛首領看,那首領看完,大手一揮,示意通過。

車輪又骨碌碌往前滾,馬蹄踏在道上發出噠噠的聲音,與漸行漸遠的金吾衛腳步聲重合,司照霜直起身,正要再追,忽然聽見身後傳來一聲輕佻的口哨聲。

他心中一沉,緩緩轉過身去,只見先前那在平康坊外與他對視的護衛站在身後,手持雙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我就知你要來。”護衛咧嘴笑起來,露出一口白牙,“先前在平康坊外,你那眼神好似要吃人。”

“你是何人?”司照霜問。

“不必知我是誰,”護衛說,“我從不向死人通報姓名。”

話音未落,他便閃身而來,雙劍一鉸,便要剪人頭顱。司照霜已在屋頂邊緣,見他直襲命門,雙臂張開,仰面而落,之後兩腳踩在他劍上,在空中翻了個身,再朝他後腦上蹬了一腳,飛至他身後落下。

“也不知誰是死人。”他面無表情地說。

護衛轉過身來,雙手持劍,挽了兩個劍花,笑道:“好快的功夫,你是劍南道人,自竹影堂來,是罷?”

司照霜的表情仍舊沒有變化,他冷漠地說:“不是。這世上已無竹影堂了。”

護衛大笑,未笑完便再次猛撲而來,雙劍舞得生花,幾次要斬司照霜的咽喉,都被他用那柄削梨皮的小刀擋住。

“戶部度支郎中昨夜為你所殺,是不是?”長劍在夜色下泛着寒光,被護衛用內力一震,發出锵一聲響,“竹影堂刺客來長安作甚?你果真要殺丞相麽?”

司照霜仰面躲過,被勁風揚起的鬓發被劍削下一撮:“我來殺你們所有人。”

他說完,将右腿探入護衛雙腿之間,膝彎一扭,制住他一條腿,如蛇般繞在他身上,而後小刀從他袖間滑出,直刺護衛咽喉!

護衛瞳孔驟縮,狂吼一聲,用雙劍架住小刀,同時橫肘去撞他的腦袋。司照霜松了腿,後退幾步,還要再上,便聽見不遠處傳來金吾衛的叫聲:“誰在那裏?”

司照霜頓時抽身,護衛見狀,忙再次追來,司照霜放慢速度待他靠近,到那護衛快到近前時,他右手一揮,兩支袖箭刷刷齊射,裹着嗖嗖風聲射向那護衛,又被他铛铛兩下擋住。

此時的司照霜已消失在夜色下,無法再追了。

護衛冷笑一聲:“逃得倒快。”

已被金吾衛發現,護衛也不好再找人,他貼着廊前檐角過了幾家宅院後落在地上,待坊外的金吾衛走後再行離去。

突然,他感到身後傳來一陣殺氣,猛地回過頭,見一高大的黑衣男子抱劍站在他身後,見他看過來,笑着打了個招呼。

護衛無聲地松了口氣,原本緊繃着的肩膀放松下來,道:“原來是你。”

“是我。”賀苦晝說。

護衛冷哼一聲,不屑地看着他:“那竹影堂刺客是來殺你的罷,叛徒。”

快到十五,天上的月亮又大又亮,柔光照在賀苦晝的臉上,将他原本鋒利的五官描繪得柔和了些,護衛聽見他笑着說:“大抵是罷。”

“自然是,”護衛說,“你欺師滅祖、背叛師門,竹影堂中人皆要恨你入骨。”

賀苦晝嗯了一聲,贊同地點點頭,雙眼微微眯着,似乎覺得他說的話很有道理,原本靠在廊柱上的身體也站直了些,懷中的劍就這麽暴露在了月光下。

“那是七星龍淵?”護衛看向他懷中劍,稍稍睜大了眼睛,“呵,竟在你手中。”

“是,”賀苦晝單手将劍抓在手裏,轉了兩個圈,然後握着劍柄緩緩抽劍出鞘,露出劍身上以北鬥七星形狀排列的七個金色風孔,“七星龍淵。”

護衛盯着那柄緩緩出鞘的寶劍,鄙夷地說:“七星龍淵乃誠信高潔之劍,不料竟落入你手,你這種不忠不孝不義之人也配?”

“我師父将此劍傳于我,當是覺得我還算配得上。”七星龍淵出鞘,在夜色下泛起如烈陽般的金光,“至少用這柄劍殺你還算容易。”

話音未落,小小庭院中猝然響起一聲龍吟,長劍的弧光在四面八方的院牆、門牆上一閃而過,暈出一道光弧,護衛還未及反應,便已被割斷了喉管。

他難以置信地看着從頸中噴出的血,喉間不停發出咔咔的聲音,卻再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你既要死了,我便與你說。”賀苦晝站在他身後,收劍入鞘,“那竹影堂刺客是我至愛親朋,我與他兩情缱绻、如膠似漆,他可舍不得殺我。”

“至于你,他是一定要殺的。如今他不在,便由我替了,來日黃泉路上相遇,記得先報名姓,七星龍淵不斬無名之輩。”

七星龍淵入鞘,護衛瞪着眼睛倒在地上,死不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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