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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嘩啦。
司照霜捧着冰冷的涼水潑到臉上,雙手覆面,用力揉了兩下,深深吸了口氣。
“二郎?你昨夜去何處了?怎不見你歸家?”羅熹拿着布巾站在一旁,見他伸手,忙給他遞上,“你身上怎麽還有香味兒?”
“不該問的別問。”司照霜眯眼拿過他手裏的布巾,擦掉臉上的水珠,睜開濕漉漉的眼睛,猛眨了兩下。
沒擦幹淨的水濡進他眼裏,刺得他眼睛通紅,他又将布巾打濕,要去擦脖子。
日已上三竿,司照霜昨晚回來後還心有餘悸,睜眼卧在床上,待天都快亮了才在坊門鼓聲和雞鳴聲裏睡去,現在眼下正泛着淡淡的烏青,雙眼赤紅,很是憔悴。
“不對,”羅熹湊在他身邊,像只狗似的這兒嗅嗅那兒嗅嗅,“這,這這這,這是姑娘家身上的香味兒!你,你,你昨晚跑去狎妓啦!”
司照霜原本迷迷瞪瞪沒睡醒的眼神驟然變得清明,他猛地伸手捂住那少年嘴巴,惡狠狠地說:“将嘴閉上!”
羅熹瞪着眼睛看他,唔唔要說話,司照霜死活不松手,兩人對峙半天,羅熹才點頭。誰料司照霜手一松,他又道:“你做甚不好?竟跑去狎妓!”
“妓子狎我還差不多!”司照霜兩下把手裏的布巾搓了,擰幹扔給那少年,皺眉道,“你莫再提了。”
羅熹哦了一聲,點頭不再多說了。
司照霜淨完面後獨自進大堂,繞進櫃臺後頭,從鎖着的抽屜裏拿出賬本,借着堂中的火光對賬。
不多時,掌櫃也下了樓,兩人遇見,互相唱了個喏,掌櫃就道:“安西下了大雪,業已封路,餘下商人這兩日便到,之後直至雪化,都無甚商人再來長安了。”
“那感情好阿,”司照霜垂着頭,右手握支狼毫筆,看看這本,又看看那本,“輕松。”
“正是。”掌櫃單手支在櫃臺上看他,過了一會兒後才問:“我聽羅熹說,你昨日去狎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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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照霜正要提筆寫字,聞言猛地擡起頭,手一抖,在賬本上畫出道痕:“你聽他胡扯!”
“我道也是。”掌櫃認同地點頭,“也就那豎子看不出來,你去平康坊,頂天了也就是被妓子狎。”
掌櫃說完,不顧司照霜難看的臉色,樂呵呵地大笑三聲,轉身走了。
“對了,昨日有幾家胡商未帶貨郎來,是咱家貨郎為他們卸貨,一共三百個錢,你也記上!”
“知曉了。”司照霜說。
他又從抽屜裏拿出另一本賬簿,才翻了兩頁,昨日那與他說話的胡女便下來了,看見他,胡女行了個胡人的禮儀,然後道:“色蘭,願真主護佑你平安。”
司照霜笑了笑,也回了她一禮,她便下樓去找丈夫,與家人一起吃飯。
羅熹給他們上了羊肉湯餅,他們便拿着筷子大吃起來,司照霜垂着頭聽他們竊竊私語,聽見有個胡商壓低了聲音與其他人說:“我聽說昨夜又死人了。”
其他人都皺眉問怎麽回事。
“官府說是病死了個家丁,但我聽城東來的客人說,是被劍殺死的。”
胡商間響起一陣小小的驚呼,有幾人顧忌司照霜在,紛紛回頭看他,見他仍舊垂頭看着賬本,什麽反應也沒有才放下心來,繼續小聲交談。
過了沒多久,司照霜對完賬簿、吃完朝食,與掌櫃和羅熹打了個招呼,又出門了。
那掌櫃是個熱心的,當年他與羅熹初來乍到,沒有去處時正是掌櫃收留他們。掌櫃年輕時也是逃難來的長安,一路上老婆孩子都死了,見了司照霜和羅熹,生出了點惺惺相惜之感,便讓他們留在店裏幫忙。
司照霜獨自出了門,本要去西市,但出了坊門,遠遠望見大路另一邊的懷遠坊,在路邊磨蹭一番後又改了去處。
懷遠坊中寺院衆多,大雲經寺、功德尼寺、祆教祠,才進坊門便能看見各種打扮,穿着紅袍的祆教徒走在一起,像是一團團燃燒着的火。
大雲經占地百畝,由太宗皇帝取名,據說玄奘大師圓寂後,舍利子就藏于此處。
司照霜跟着前來燒香的人們進去,遠遠望着殿中的佛像,站在門前猶豫了一番,又不願意進去了。
佛是慈悲的,但刺客不是。
佛生于世間、長于世間,亦行走世間,教化芸芸衆生,傳授佛法,不殺生、不作惡,只度世間苦厄。可刺客生下來就是要殺人的,刺客是沒有感情的工具,是他人手中刀,一旦出鞘,就必須得見血。
司照霜收回目光,轉身要走,又聽見身後有人叫他:“施主。”
他回頭去看,見個胡子花白的大和尚帶着個小沙彌站在他身後,待他回頭,那大和尚雙手合十,說:“我見施主憂心忡忡,似有心事。”
司照霜看他,半天後惜字如金地說:“是。”
“根身器界一切鏡相,皆是空花水月,迷著計較,徒增煩惱。”大和尚說,“施主疾苦纏身,大抵覺得萬般諸法皆不得解罷?”
“萬般諸法,不過慰這世間衆生傷痛一二,萬民疾苦,佛亦不可解。”司照霜與他對視,說。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施主慈悲心腸,胸懷天下,待有來日,即見我佛。”大和尚說完,道了聲佛號,朝司照霜一颔首,帶着小沙彌走了。
小沙彌邊走邊回頭看他,待進了寶殿,才問:“師父,您為何突然找他說話?”
大和尚牽着他往前走,微微一笑:“他身有殺氣,是要吃人的人。”
小沙彌呀了一聲,又立馬捂住嘴,回頭去看,見司照霜不曾注意自己,低聲道:“那您還與他說甚?快叫官兵來擒他!”
“鬼吃人、妖吃人、人吃人,這長安城吃得人可不少喽,”大和尚笑着對他說,“身有殺氣,也未必是惡嘛……”
待大和尚走後,司照霜在原地站了一會兒,不知在想些什麽。等到要走時,看見尹豐正帶着妻女仆役來到寺外,匆匆忙忙往裏進。
司照霜原已邁開的腳步又停在原地,他朝着那烏壓壓的人群裏望了一眼,果然不見昨日的護衛了。
他站在廊下,看着尹豐一家人進了寶殿,不多時,那被他妻子牽着的小女孩兒便偷偷溜了出來,趁人不注意就往外跑。
司照霜看着那女孩,雙唇緊緊抿着,過了一會兒,他動了動右手,袖箭被綁袖勒着,卡在肉裏,疼得他一個激靈。
此時女孩已經跑到他面前,司照霜向外一步,女孩就哎呦一聲撞在他腿上。
大雲經寺內人來人往,回蕩着和尚們誦經的聲音,無人注意到這裏。司照霜垂眼看着那女孩,擡了擡手,卻又放下。
迷著計較,徒增煩惱。
他的耳邊還萦繞着先前大和尚說的話,司照霜抿了抿唇,後退了一步。女孩摔了一跤也不哭,自己從地上爬起來,朝他行了個禮道歉,而後仰起臉看他:“郎君好。”
司照霜将右手背在身後,沖她笑了笑,伸出左手去摸她的頭。女孩梳着雙丫髻,看着伶俐又乖巧,直沖他笑。
“小娘子好。”
這時寶殿內的人已發現女孩不見,都追了出來,女孩見有人來,又朝他一禮,蹦蹦跳跳地跑了。
司照霜收回手,用兩指将已從綁袖中露出的袖箭推了回去。
他離開懷遠坊,又朝西市去,到得昨日那賣魚的攤販跟前,扔了十個錢進袋,道:“一尾活魚。”
那攤販還記得他,一邊抓魚一邊與他說話:“客又買魚去放生?”
司照霜含混應了聲,道:“買回家裏去。”
“既要吃,便省幾個錢,買尾死的罷。”攤販已經撈出了條活魚,聽他說要買回家,好心勸他,“都是今早殺的,新鮮。”
“不必。”司照霜道,“有勞。”
攤販見他堅持,便用紅繩将那魚嘴穿了遞給他,司照霜接過道謝,又獨自往西市後的放生池去。
他蹲在池邊将那魚放進去,魚着急忙慌地甩着尾巴逃了,司照霜便又盯着池水發呆。不多時,他就聽見身邊傳來賀苦晝的聲音:“怎麽?為着給我積德,還特意買尾魚來?”
司照霜側過臉看他,賀苦晝正蹲在他身邊,和他一起看池裏的魚。
“我若不為你積德,你明日便該下十八地獄。”司照霜說。
二人起身往回走,賀苦晝跟在他身後半步,為他擋開西市的人來人往,說:“我昨夜與你說過,莫要再仗着功夫殺人。”
司照霜嗤笑一聲,反唇相譏:“你不也仗着功夫殺人?”
“我那是為你。”賀苦晝壓低了聲音說。
司照霜不賣他面子,冷漠道:“你莫要再說為我。”
賀苦晝聽了也不惱,只低聲笑:“霜郎,從小到大,我做甚不是為你?你那日既在榻上叫我一聲夫君,我便是肝腦塗地——”
“呸!”司照霜終于回頭瞪了他一眼,然後再連呸兩聲,“你多盼着自個兒些好罷!”
“你讓我說完。”賀苦晝道,“我便是肝腦塗地,也要為你殺出一條血路。”
“我要你肝腦塗地作甚?”司照霜冷着臉,看不出心下究竟是什麽情緒,“你且好生留着這條命。”
交談間兩人已走出西市,待到了懷德坊東門,賀苦晝停下腳步,一手将司照霜拉到牆根,用身軀擋住他,先是趁他不備捧着他的臉親啄了幾下,又含着那雙唇反複舔舐吮吸一番,然後才低聲在他耳邊道:“後日夜裏,尹豐會出城往骊山行宮去,我來與金吾衛和不良人周旋,你自己一人要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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