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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快跑!二郎!跑!快跑!”

跑……跑……

“跑啊!別停下來!快跑!活下去!”

活下去!活下去!

他發瘋一般跑着,将夜色中嗚嗚的哭聲落在身後,馬蹄聲裹在簌簌的風聲裏,由遠及近又及遠。斷掉的箭镞被一腳踩進泥裏,鏽紅的金屬尖微微蜷着,已不再鋒利。

司照霜獨自向前奔跑,他的牙縫裏滲出血,混着血腥味的空氣被吸進肺裏,一股腦兒地湧上頭。

活下去!活下去!

生命,脆弱又堅強的生命,生長在群山裏、逃竄在荒原裏、狂奔在細雨裏。

司照霜緊閉着眼睛,瘋狂而漫無目的地奔跑着,取樂的吐蕃兵大笑着追在他身後,卻無人聽見營地中的俘虜發出嗚嗚的哭聲。

他還記得他剛從南道外回來時,師姐已經病死了,他想将她埋在青城山下,卻在成都府的城牆上看見了師娘的屍體,像個破風筝般随着山雨欲來的狂風飄蕩。

師娘有着一頭濃密而漂亮的卷發,編成小股辮時,會在末端穿幾粒寶石,走起路來寶石相撞,會發出丁零當啷的聲音。

他帶着師姐下山時,師娘擋在他們身後,手中握着一柄彎刀,說:“快跑!二郎!帶着敏娘跑!不要回頭!快跑!活下去!”

司照霜跑了,他一直在跑,但跑得還是不夠快。

嗖——

風從身後追來,帶着一支箭,射穿了他的肩胛。司照霜摔在泥地裏,半張臉都是髒污,早已看不見少年人的意氣和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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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後馬蹄聲噠噠,幾個持弓的吐蕃兵禦馬而來,毛色漂亮的戰馬圍着他轉了幾圈後才有一個人下來,單手将他從地上拎起來。

“跑!繼續跑!”吐蕃兵用口音古怪的漢話命令他。

司照霜不說話,血從肩上的傷口中汩汩流出來,濡濕了他的衣衫,吐蕃兵蹲下身,粗魯地抹掉他臉上的泥,回頭不知說了些什麽,引得另幾個人也跳下馬來。

他們七手八腳地拽起司照霜,盯着他的臉看,然後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伸手要接解他的衣裳。

司照霜垂着腦袋,靜靜地跪在原地,待到第一只手伸到面前時,他突然擡頭,銀光一閃而過,一柄銀色的軟劍倏地飛出來,首先貫穿了第一個吐蕃兵的手掌,然後是他的咽喉。

軟劍回手,司照霜翻手又是一劍,從那撲上來的吐蕃兵胸膛刺進去。

一道驚雷劈落,映亮了司照霜如地獄修羅般冷漠殘忍的面容,他将最後一具屍體踢翻在地,甩盡了劍上的血,跌跌撞撞地走回營地,為被束縛的俘虜割斷繩索。

“謝謝,謝謝,恩人哪!”

“菩薩!活菩薩呀!”

“多謝,多謝!快給恩人磕頭!”

……

咚——咚——咚——

坊門外的大鼓被金吾衛敲響,全城宵禁即将開始,司照霜睜開了眼睛,耳旁似乎還回蕩着兩年前劍南道中的遍野哀鴻。

屋內暗極了,司照霜睜着眼睛,看着黑暗中那支插在床頭的白色羽毛出神,許久後才伸出手,輕柔地碰了碰。

他還記得小時候,師娘會将白羽插在他們的床頭,她說這是回鹘人的習俗,把白鳥的羽毛插在床頭,孩子就能平安健康地長大。

現在司照霜已經二十一歲了,不再是需要白羽護佑的孩子了,但他仍舊将這支白羽插在床頭。只是白羽還在床頭、哄睡的歌聲還在耳畔,但師娘已經沒有了。

“尹豐,”司照霜擡臂遮住酸脹的眼睛,在黑暗中低聲說,“死。”

……

“丞相。”

平康坊內的歌女在唱《清平樂》,用悠揚婉轉的歌聲唱若非群玉山頭見,楊元非聽着歌聲從書房裏出來,候在門外的尹豐一聽見開門聲,忙迎了上去。

楊元非不着痕跡地抽開手,不讓他抓,皺眉問:“你為何還在長安?”

“我,我不放心,”尹豐彎着腰,兩只手哆嗦着,說話也磕磕巴巴,“我害怕,丞相,您,您給我那人,他,他……”

“死就死了!總好過你死吧?”楊元非加重了語氣,瞪着眼睛,“你趁夜色去骊山行宮,除我府中,還能有誰知曉?”

尹豐還是怕,苦着臉搖頭:“丞相,你得救我!當年軍饷——”

“住口!”楊元非厲聲喝道,“上天當真是有好生之德,竟讓你這蠢物也長到這般歲數!你當這是甚家長裏短的小事,竟敢日日挂在嘴邊!”

“我,我……”尹豐急得都快哭了,“丞相救我!我不想死,我女才六歲啊!”

“王公橫死,家眷卻未遭殃,幹你女兒何事!尹公,尹少卿!快走罷!莫要再拖了!”

“可,可……”

楊元非別過臉深吸了一口氣,無情地說:“你若再哭,那刺客便要循聲來了。”

尹豐一聽,吓得忙站起來,楊元非趁機讓管家送他出去,一連嘆了幾聲,待親眼看見他出了門,才搖着頭往回走。

進書房時,楊元非偏頭看向獨自站在門旁的力士,壓低了聲音說:“賀苦晝不中用了,你們跟着他去骊山,發現什麽沒有?”

力士搖搖頭:“不曾。”

楊元非嘆了口氣,說:“罷了,你跟上,若有人殺他,不必出手,且看清那刺客身形樣貌,去罷。”

尹豐在仆役的攙扶下上了車,還沒坐穩就忙讓人放下簾子,他縮在車內,眼睛閉着、雙手合十,不停地念阿彌陀佛菩薩保佑。

馬車借着夜色的遮掩緩緩駛出長安,城門前的金吾衛看了丞相出具的文書、查驗了身份,又掀開簾子看了看坐在裏頭的尹豐,這才放行。

尹豐如坐針氈,他不時調整坐姿,卻怎樣也覺得不舒服,突然,車外傳來一陣撲簌簌的聲音,尹豐如驚弓之鳥般吓得大叫:“怎麽回事?!誰?誰來了!”

“阿郎,是只鳥。”趕車的仆役隔着簾子與他說話,“您放寬心。”

尹豐這才松了口氣,卷起袖子去擦額前滲出的冷汗。他真的是怕極了,這才與同僚交換了太仆寺中公務,連夜帶着幾個仆役離開長安,以期那刺客不會發現。

馬車在官道上飛速前行,車內一晃一晃的,晃得尹豐有些頭暈,楊元非的話安慰了他,他小心翼翼地閉上眼睛,靠在窗邊休息,本想留個神,誰知竟不知不覺睡着了。

待他再醒來時,馬車已不動了,尹豐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旋即一個激靈,猛地坐直了。

“出甚事了?”他朝簾外的車夫問,“怎麽不走?”

車外無人應答,尹豐的心頓時咚咚狂跳起來,他縮在車裏,又緊着嗓子問了一句:“人呢?”

還是無人應答。

這時,車外忽然響起樹葉被風吹動的沙沙聲,尹豐渾身巨震,一連咽下幾口口水,顫抖着伸出手想要将簾子拉開,但手還沒來得及伸過去,一只手就從車外伸了進來,将擋住車門的幕簾掀開。

“醒了?”一道冷漠的聲音在車外響起。

同時出現的還有一雙目光銳利的眼睛,穿着夜行衣的蒙面刺客蹲在車前看他,尹豐頓時吓得尖叫,竟扒着窗戶想往外逃。

“別逃了,”幕簾被徹底掀開,那刺客見他想逃也不攔,只慢吞吞地說,“逃不掉。”

尹豐吓得面無人色,尖聲問道:“你,你究竟是誰?!”

“我?”司照霜看着他,月光從車外滲進來,照亮了一小片地方,那裏有一灘水漬,“我叫司照霜,劍南道人,今日來殺你。”

尹豐聽他如此冷靜地将這句話說出,渾身的雞皮疙瘩都炸了起來,雙腿止不住地顫抖,滾燙的液體順着腿根一路往下淌,澆在馬車上發出嘩嘩的聲音。

司照霜蹲在原地,禮貌地等他尿完,這才伸手揪住他的衣領,将他從馬車上拽了下來。

尹豐哎喲一聲摔倒在地,手背、臉頰蹭在地上,刮出道道血痕,他顧不得痛,才摔倒便踉跄着要起身,但沒跑兩步又摔倒在地,慌忙手腳并用地向前爬,像只被人追打的野狗。

“我說過讓你別逃,”司照霜站在原地,尹豐甚至都沒看清他的動作,就覺得右手一涼一熱,再定睛一看,整只手竟都被支箭釘在了地上,“逃不掉。”

“啊——”

男人的慘叫聲響徹原野,風聽見了他的痛呼、水聽見了他的痛呼、關中平原上的千萬生靈聽見了他的痛呼,唯獨沒有人聽見他的痛呼。

司照霜站在馬車旁,月光從頭頂照射下來,在他的身上勾勒出一道朦胧的輪廓。他緩緩走近,問:“你當年夥同戶部官員貪吃軍饷時,想過會有今天嗎?”

“你,你說甚?”尹豐疼得渾身顫抖,冷汗如瀑,和血一起濡濕了他的衣袍,“我,我不知你在說甚……”

“不知?那我便說與你聽罷。”司照霜說,“劍南道與吐蕃交界,氣候還算不錯。邊境将士每月月俸二兩銀錢,大約就是兩千個錢,不少将士娶得是吐蕃人,或者回鹘人,這些女子大多會打獵,有時會進山中打些野味貼補家用。”

“畢竟,”司照霜居高臨下地看着他,令人意外地沖他笑了笑,“兩千個錢,供一家老小不算富餘,何況還時有克扣。”

“啊!啊——”司照霜擡腿将那支箭踩得深了些,尹豐的額角頸側頓時青筋暴起,臉像滴血一樣紅。

“我初次離開劍南道時,聽說軍中已有四個月未發給月俸了。每年入秋,吐蕃人都會來打草谷,那一年他們連草谷都沒得打,劍南道中百姓的日子過得連他們都不如。”

“你知道這是為何嗎?”司照霜在尹豐不斷的凄厲痛呼中将那支箭深深地踩進泥土裏,另一腳則踩着他的後頸,讓他跪爬在地,像是在磕頭,“因為長安發到劍南道的軍饷都被你們吃了。”

“軍中嘩變,沒過多久,吐蕃人也打過來了。将士們打不了仗,百姓們也吃不飽飯,邊境一片混亂,這些你應當都知曉,對罷?”

“知,知曉……啊!我知曉!我知曉!”

司照霜踩着他的手和後頸,右手架在膝蓋上,垂着眼睛看順着泥土緩緩流動的血,問:“我聽說朝廷撥出赈災銀錢,要在成都府外開設粥鋪接濟難民,為何也沒有?”

尹豐連呼喊的力氣都沒有了,他的右手已經疼得失去了知覺,五根手指痛苦地痙攣着:“我不知,我不知啊!”

“你知,”司照霜拖長了聲音,拔出別在腰間的銀色彎刀,刷的插入了尹豐耳邊的泥地裏,尹豐的痛呼戛然而止,“你不僅知曉這些,還知曉當年劍南道百姓身在何等水深火熱中,你記得韋民此人嗎?”

“韋……韋将軍?他,他不是已經……”

“是,我殺了他。”司照霜笑着說,“他阿爺給他起得名兒倒好聽,韋民韋民,是要他做官為民罷?尹公,你可知他是如何為民的?”

不等尹豐回答,司照霜繼續說:“他将逃入成都府的百姓拒之門外,我師娘不忍,便帶了幾個重病的孩儒上山,要給他們醫治。韋大将軍日複一日查驗,百姓始終不能進城,餓死的人越來越多,循着我師娘腳步上山求救的人也越來越多……你猜,後來怎樣了?”

尹豐不敢說話,司照霜便踩着他的後脖頸碾了兩下,平靜地說:“說話。”

“你,你為了,放百姓進,進城,殺,殺,殺,殺了……他?”

“錯了,”司照霜猛地一腳踩下,令他的頭顱重重撞在地上,發出砰一聲悶響,“他親自帶兵上山,說我師娘是吐蕃探子,将她吊死在成都府外。那些上山求救的百姓,也被他們說作吐蕃逃兵,在青城山下随意挖了個坑,就、地、活、埋。”

“這,這與我無關吶——”尹豐的喉嚨都要喊破了,但司照霜身上迸發而出的殺意激起了他求生的欲望,他再也顧不得手上的疼痛,瘋狂掙紮起來,“放了我!放了我!與我無關啊!”

“與你無關?”司照霜退開了一些,重複道,“那與誰有關?”

“楊相!楊相!楊元非,是他,是他指使我幹的!你去找他,去找他!”尹豐撕心裂肺地大喊,竟硬生生将手從箭下拔了出來,他倉皇起身想逃,身後的司照霜卻如鬼魅般出現在他的面前。

“我師娘是個很美的女子,這是她的刀。”司照霜單指勾着彎刀頂部的寶石環,銀刀挂在他的手上,輕輕地晃動着,“她是回鹘人,從焉耆來,與我師父在隴右相識,他們還有一個女兒。”

刀鋒映着月光,照亮了司照霜的臉,尹豐瞪大了眼睛。

“她叫阿瓦古麗。”司照霜說。

“不,不要!救命!救命!救命啊——”

尹豐轉身要逃,還沒走出兩步,就被司照霜從身後用牛皮帶勒住了脖子。

“我本想用這把刀殺你,但又不想給你痛快,且我師娘也大抵不願這刀沾染你血。”司照霜的雙手被牛皮帶勒得青白,臉卻始終冷着,面無表情。

尹豐奮力掙紮,用手去摳勒在頸部的皮帶,卻無法制止刺客的動作。空氣已不再能進入他的氣管,尹豐憋得臉頰青紫,痛苦地翻着白眼,喉間不停發出骨骼扭轉的咔咔聲。

“我,我做鬼……也不……放過你……”

“無用之人才将希望寄托于鬼神。”司照霜伏在他耳邊說,宛如惡魔低語,“不過你做鬼也好,那些因你們無辜遭殃流離失所的百姓、被你們說成吐蕃逃兵活埋的百姓,還有我被你們誣成吐蕃探子吊死城牆的師娘,他們都在地下等着你呢。”

“我為他們所化厲鬼,前來找你索命。”

“黃泉路上你要記得,多行不義必自斃。”

喀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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