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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司照霜單手吊在檐上,伸手輕輕推開窗戶,貓着腰鑽了進去。才進去半個肩膀,黑黢黢的屋內就伸出一只手,攬着他的脖子将他摟進來,然後兩人便雙雙摔在榻上。
“嘶!”賀苦晝的劍硌在司照霜肋下,疼得他一激靈,壓低了聲音罵人,“你作甚?!”
賀苦晝将劍扔在一邊,雙手高舉,笑着看他。
司照霜捂着肋下從床上爬起來,狠狠瞪了他一眼,走到桌邊去倒水喝。賀苦晝從身後壓上來,伸手要去解他的腰帶,摸着挂在他腰側的那柄銀刀,問:“如何殺他?”
“我将他吊死在官道旁。”司照霜飲下一杯水,語氣森寒,“與師娘當年一般。”
賀苦晝圍在他腰上的手頓了頓,之後才緩慢地去解他的腰帶。他将腰帶解開,又去摸他的綁袖,司照霜橫手将他擋住,兩人打太極般你來我往地推了一番,賀苦晝這才作罷。
司照霜自己解綁袖,垂着頭,露出一截凸着的後頸,背對着他說:“我劍鋒利。”
賀苦晝沒再多說,待他自己解了綁袖,便伸手剝掉他的夜行衣,手又在他背上的傷疤上摩挲,問:“這樣多傷口……”
“師娘死後,我潛入成都府殺韋民,”司照霜單手握着刀,拇指不停地将刀格向上推、又按回來,發出锵锵的金屬摩擦聲,“為他護衛所傷,留了疤。”
“你如何殺他?”賀苦晝問。
“那日長安來人,他請人吃酒,我本想在宴席上将他們殺光,但沒找到機會。”司照霜始終垂着頭,單手抓着換下來的衣物,拎在手裏抖了兩下,然後扔進了屋內取暖的炭盆中,“之後我潛入他家府邸,待他回來,殺了他。”
夜行衣一挨上滾燙的炭火就倏地燃燒起來,飛起的火焰将這間無光的暗室照得通亮,司照霜的側臉映着火光,泛着溫暖的橘黃色,表情卻很冷:“一劍穿喉,本欲叫他不能呼喊,不料被他打翻了茶盞。”
司照霜沒有再說下去,賀苦晝已經知道接下來發生了什麽。
屋內的火光搖曳着,将二人的影子投在牆上,忽明忽暗。暖意撲面而來,揚起熱風,将司照霜額前的碎發吹動,火光映在他的眼底,兩相沉默了很久,他才猶豫着問:“草原……是怎樣的?”
“大。很大。”賀苦晝伸手環住他,将下巴抵在他肩上,“廣袤無垠,一眼望不到頭,入夏時,冰川雪水從高處流下來,灌溉草場,那裏牛羊如星,雪山伫立于世界盡頭,天與地在山上相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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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照霜露出一個輕柔的笑容:“隴右有無盡黃沙,莫高窟下有月牙泉,每每入夜,泉水波濤帶起風,吹上鳴沙山,沙子就在那裏唱歌。”
“我與你去,”賀苦晝閉着眼睛,将臉埋進他的頸窩,“我們先北上,從關內道走,然後再西行,去隴右、去安西,都行。”
炭盆中的火焰逐漸變得微弱,星點的光照在他們腳邊,司照霜盯着虛空中的一點,低聲說:“還沒到時候。”
火光倏地熄滅,屋內重歸黑暗。
天空亮起時已過寅初,金吾衛敲響了坊門鼓,緊接着,大雲經的晨鐘也被寺內的和尚铛铛撞響,司照霜睜開眼睛,将賀苦晝搭在他腰上的手扒拉下去,撐着床沿坐起身,一腳把先前扔在床尾的七星龍淵踢了下去。
劍落在地上發出咚的一聲,賀苦晝仍閉着眼睛,只伸手拉住他,問:“你對我到底有甚仇怨?打罵不解氣,還要砸我劍。”
“誰砸你劍,”司照霜再次把他那手扒拉開,穿着單衣下床,去拿放在一邊衣架上的衣裳,“宵禁已解,趕緊走。”
“無情,”賀苦晝眯眼看他,“昨夜還要我抱你睡。”
“現在不要了。”
司照霜迅速穿戴整齊,兩腳蹬進鹿皮靴裏,用蹀躞帶勒出勁瘦的腰型,賀苦晝看着他笑起來,趁他走過來時一把拉住他,将他摁回床上。
“霜郎,你當真口是心非,少時想要甚都與我說,現在只知叫我滾。”
“你既知,便快滾。”司照霜伸手要将他推開,但死活推不動,兩人暗中較着勁,彼此對峙,誰也不肯先卸力。
最後是闖入門來的羅熹結束了這場無聲的博弈,他端着木盆和布巾上來,看見賀苦晝,先是一愣,旋即大怒,砰地将裝滿水的木盆放在桌上,瞪着眼睛:“你!你你你!”
木盆裏的水嘩啦啦灑了一地,司照霜拿着布巾繞到邊上搓洗,聽見賀苦晝拖長了調子,點頭接羅熹的話:“我。”
羅熹你了半天,最後才說:“你還敢來!”
賀苦晝坐起身,單手拄劍,大馬金刀地坐在榻上看他:“我家霜郎在此,為何不來?”
“你!”羅熹憤怒地瞪着他,怒道,“誰要你來?!你還帶有誰?不良人?金吾衛?!我家掌櫃——”
“羅熹,”司照霜猝然打斷他,冰冷的布巾蓋在臉上,讓他的聲音聽起來悶悶的,“你出去。”
“二郎!”羅熹尖叫。
“你之前還喚我大郎呢,”賀苦晝盯着他笑,“怎現下眼中只有二郎?”
羅熹拳拳打在棉花上,差點讓他氣死:“你這田舍漢!你再說一句試試?!”
司照霜嘆了口氣,将蓋在臉上的布巾吹起來,他一手扯下布巾,另一手按着羅熹的肩膀,将他推出去:“你趕緊下去為那些胡商準備朝食。”
房門又啪的一聲關上,司照霜反手将濕漉漉的擦臉布扔給賀苦晝。賀苦晝單手接住,笑着問:“着急讓他走作甚?怕他說些不方便我聽的話麽?”
“你最好不要聽見。”司照霜說,他用牙齒咬住綁帶,用力一扯,纏繞在手腕上的綁袖嗖一聲被拉緊,隐約勾勒出左腕下的鋒利形狀,“否則我劍出鞘,你必死無疑。”
“你們掌櫃如何?”賀苦晝沖他笑。
锵——
軟劍出鞘,在空中如水波般一抖,發出金屬震動的聲音,又迅速被甩直,橫在賀苦晝喉前。司照霜陰着臉,說:“你不曾聽見。”
賀苦晝垂眼去看他的劍,那劍又細又長,鋒利極了,劍身上的紋路曲折婉轉,凹凸不平,正在司照霜的內力下嗡嗡顫動着。
“霜郎,”賀苦晝咧嘴笑起來,七星龍淵在他的內力下被震出鞘,铛地打開了橫在頸前的劍,“莫将我當作你的敵人。”
軟劍一抖,如波浪般卷動,發出嘩啦的聲音,劍身上的花紋在光下舒展,蕩出五彩的水波紋,映在牆上。司照霜收劍,那細細長長的劍眨眼間就縮回了綁袖裏,他冷着臉,說:“這長安城中人人皆是我的敵人。”
“誰攔我,我殺誰。”
房門嘩地打開,司照霜抱着剩下的半盆水出了門,坊門鼓響後,西市已經開市,客棧內沒剩多少胡商,羅熹一個人百無聊賴地坐在門檻上,看着外頭來來往往的人發呆。
聽見動靜,他忙轉身去看,見司照霜下來,叫了聲二郎又欲言又止。司照霜端着水盆進了後院,嘩地将水倒了,又把盆放好,從櫃臺拿了賬本和筆墨,這才走到羅熹身旁坐下。
羅熹歪着腦袋,倚在門框上,蔫蔫地問:“他究竟尋我們作甚?”
“不知。”司照霜将賬本翻得嘩嘩響,“掌櫃在何處?”
“去西市采買了,說要給咱帶火晶柿子。”
司照霜點點頭,翻了一頁:“上次我買火晶柿子與你們吃,甜麽?”
“甜。”羅熹說。
“那便好。”
不多時,掌櫃回來了,看見司照霜,先是與他打了個招呼,然後将采買的貨品交給羅熹,趕他去後院收拾。
掌櫃是個身強體壯的漢子,比賀苦晝還要高大,待羅熹走後,坐在他先前坐的地方,一屁股将司照霜擠得往邊上挪了又挪。他從腰帶裏摸出個雞舌香扔進嘴裏,說:“這兩日事多,所幸你算賬快。”
司照霜含混地應了一聲,抓着筆在賬本上寫字,拈着紙頁翻了一面,又聽見掌櫃說:“西市裏有人說,太仆寺少卿尹豐昨夜出城,被人吊死在官道旁,他家車夫逃回長安,說路上曾遭一刺客追殺。”
“哦,”司照霜點頭,“仇殺?還是情殺?”
“不知。”掌櫃搖頭,他嚼着那雞舌香,說話也有些含混不清,“下元節将至,死的人再多,他們無論如何也是要瞞住聖人的,就像當年瞞住劍南道中諸事那般。”
司照霜啪的将手中的賬本合上,他靠着門,盯着客棧外的人來人往:“瞞得了一時,瞞得了一世嗎?”
“他們吞吃的不是軍饷,”司照霜的眼神變得鋒利起來,他的嗓音很低,緩緩說着話,“是買命錢。”
這時,堂內突然響起羅熹的聲音:“掌櫃!”
司照霜與掌櫃一起回頭,見他手裏拎着條活魚,正站在後院門前看他們。
“這魚要殺嗎?”羅熹問。
掌櫃正要開口說話,司照霜便拿着賬本起身,道:“不殺,給我。”
“這是我買回來吃的!”掌櫃在他身後喊。
“十五個錢,”司照霜從腰帶裏掏出串在一起的銅板扔給他,“歸我。”
“得,”掌櫃拿着錢往錢袋子裏揣,嘟囔道,“你司二郎是高門大戶家中公子,小佬一個田舍漢,哪敢與你争?”
司照霜笑了一聲,拎着那魚出去了。
這一天天氣不錯,關中平原陽光明媚、萬裏無雲,司照霜循着路去了放生池,流動的池水倒映着日光,映出一片波光粼粼。
司照霜找了個無人注意的角落位置,蹲在池邊将那尾魚放進水裏,低聲說:“安息罷。”
活魚入水,猛擺了幾下尾巴便竄進池水深處,迅速消失了。
司照霜蹲在原地沒動,腦袋垂着,看着池水中的漣漪和倒影。他伸手攪動池水,将其中自己的臉打散,水波一層一層往外蕩,模糊了他頭頂上的另一個輪廓。
“司照霜?”
刺客如俯沖捉兔的鷹般張臂落下,司照霜旋身抽劍,還未及交手便被那刺客撲進水中!
嘩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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