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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咕嘟咕嘟——

咕嘟咕嘟——

嘩啦——

官兵們的笑聲回蕩在山間，司照霜被拎着頭發從水桶裏拽出來，猛地吸入一大口氣，旋即爆發出一聲劇烈的咳嗽聲，血沫混着水霧一起被噴出來。

“咳咳咳，咳咳……”

肺部劇烈痙攣着，仿佛有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他的氣管，捏着他的肺搓扁揉圓。司照霜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氣，從頭上流下來的水珠也被他一起吸進肺裏，又嗆出一連串的咳嗽聲。

揪在腦後的那只手再次用力将他按進裝滿水的木桶裏，他聽見有人在他耳邊說：“我們将軍問你，吐蕃探子在何處？”

耳畔環繞着朦胧的水聲，司照霜仿佛被一道無形的屏障隔開，他睜着眼睛，看見倒映在水底的日光，還有從他鼻孔裏流出來的血。肺裏的空氣很快消耗殆盡，他劇烈掙紮起來，雙腳亂蹬，揚起一陣又一陣的灰。

“在何處？”

嘩啦——

司照霜游出水面，還沒來得及伸手抹掉臉上的水就迅速出劍，将水下那窮追不舍的刺客逼退。

軟劍在水中蕩出粼粼的波光，如一尾銀色的魚，随着流動的渠水一卷，直朝那刺客咽喉刺去。刺客在水下來不及出劍，忙連劍帶鞘一起抵擋，軟劍纏住劍鞘，司照霜趁機回身一蹬，将他踹入河水深處，同時借力一躍，飛至岸上。

他們已順着漕渠從金光門出了長安城，司照霜一甩劍，待那刺客破水而出時，銀劍如直起上身的蛇般猛地刺了出去。

銀劍在風裏甩動，割開濺射而出的水珠，刷啦一聲游向那刺客。刺客頓時大驚，匆忙拔劍要擋，卻在劍還未出鞘就被那柄銀色的軟劍纏住，司照霜手腕一轉，将他才出鞘的劍又收了回去。

“魚腸劍？”刺客大驚，“你是竹影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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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未落，魚腸劍便松開了刺客的劍柄，嗖一聲收回了司照霜的綁袖中，他反身一腳将刺客踹回漕渠裏，轉過身拔腿就跑。

現在正是長安城中最熱鬧的時候，街上人來人往，且下元節将至，城門衛也較原先多了幾倍，如果司照霜在這裏動手，一定會被發現。

而一旦出了金光門，再向西南行八裏路便是雨師壇，每年立夏後聖人都要在此處祭祀，但馬上就要立冬了，那裏也不會有太多守衛，只要将這刺客引到雨師壇裏去，就能殺了他。

不多時，刺客也浮出水面追了上來，兩道身影一前一後，沿着蔓延無際的官道飛奔，司照霜偶爾回頭看他一眼，見那刺客不緊不慢地追在身後，似乎并沒有用盡全力。

怎麽回事？

就在他疑惑時，一道劍光一閃而過，司照霜瞳孔驟縮，猛一轉身，仰面躲過另一刺客從天而降的一劍，兩腳一轉停在原地，在身後揚起一圈塵沙。

司照霜心念電轉，很快就想明白了事情始末：那刺客早就算準了他不敢在人多的地方動手，故而在西市後頭的放生池邊帶他入水，讓他沿着漕渠從金光門出城，而後再将他往同伴的包圍圈中趕。

就在他思索之際，穿着黑衣的蒙面刺客一個接一個地從天而落，将司照霜團團圍住，仿佛将獵物逼入絕境的狼群，而司照霜就是那只落單的羊。

寒風從原上刮來，吹得司照霜牙齒打顫，他渾身濕透，關節被凍得發僵，垂在身側的雙手也泛着白，水滴滴答答從他身上流下來，司照霜呼出一口熱氣，蜷起袖子擦了擦鼻尖上的水，掣出魚腸劍，刷地朝面前的刺客殺去。

他的動作極快，那刺客連魚腸劍甩動時的聲音都沒聽見，就被割斷了喉管。

血濺在他的臉上，滾燙到仿佛能将他冰雪般的皮膚融化，司照霜拎住那斷頸刺客的衣領，猛力向身後甩去。

追他而來的劍又将那斷頸刺客的屍體捅了個對穿，司照霜向前助跑兩步，雙臂一張，借力飛起來，腳尖輕點樹上的枯枝，向前逃去。

司照霜的輕功很好，像只雁般靈活，禦風前行，跑得飛快。那一隊刺客雖然追不上他，但輕功也算不錯，始終能跟在他身後，窮追不舍。

不能硬碰硬，司照霜想，需得将他們拆散，逐個擊破。

忽然，後方傳來一陣鎖鏈聲響，司照霜猛地回頭，見一刺客朝空中甩出鈎鎖，纏住他的右腳，緊接着手腕抓住鎖鏈一卷，口中發出一聲怒喝，竟硬生生将他從空中拽了下來！

司照霜的心跳在那一瞬間都要停了，下方都是寒光畢現的寶劍，一旦他掉下去，十有八九得被捅成篩子。他掣出魚腸劍，纏住勒在右腳踝上的鈎鎖，金屬相互摩擦，發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

緊接着，司照霜并攏雙腳，用力一扭，他的右腳腳踝在一陣喀拉聲裏以一個詭異的弧度扭曲着，鎖鏈露出了空隙，魚腸劍趁機一鉸，一劍便将那鎖鏈斬斷。

他強忍着痛，扭腰在空中翻了個身，右手一甩，嗖嗖射出兩支暗箭，逼退飛身而來想要取他性命的刺客。

司照霜落在地上，踉跄了一下，旋即右手持劍拉開架勢，目光沉沉地盯着每一個人。他滿頭冷汗，渾身發着抖，一半是冷的，另一半是疼的。他臉色慘白，幹裂的嘴唇毫無血色，無知覺地顫抖着。

對峙一番後，先前撲他入水的刺客提劍先上，其餘刺客見狀，也一擁而上。司照霜拖着扭曲的右腳，旋身沖入人群，魚腸劍萦繞在他的身側，像是一道鋒利的旋風。

雙方打得難舍難分，司照霜的功夫顯然在這一隊刺客之上，但他們人太多了，死了一個再上一個，想用車輪戰的方式将司照霜活活拖死。原上的風越來越大，司照霜卻逐漸體力不支，眼前發黑，映出道道重影。

那些來殺他的刺客也受了重傷，但所有人都知道他撐不了多久，才被打退便又揮舞着劍上前，要為同伴報仇、也要取他性命。

突然，一劍破風而來，貼着司照霜的耳後飛過，捅穿了他面前刺客的胸膛，将那刺客狠狠地釘在官道旁的樹上。

司照霜猝然回頭，只見賀苦晝站在他身後不遠處，雙手環胸，懷中還抱着七星龍淵的劍鞘。

他微微擡起頭，露出被黑發遮住的眼睛，先是輕佻地朝司照霜吹了聲口哨，然後如一陣風般從他身側掠過，單手拔出釘在樹上的七星龍淵，回手一劍就砍下了身旁刺客的頭顱。

平原上的風忽然停了，緊接着，七星龍淵的劍風朝四面八方激蕩而去，刺客們瞪着眼睛，難以置信地低下頭，卻只看見自己正在不停噴血的咽喉。

賀苦晝收劍，七星龍淵入鞘的瞬間，刺客們的屍體也癱軟下來，橫七豎八地躺倒了一地。血從他們的屍身下汩汩流出，染紅了官道兩旁。

“你對自己倒狠心。”賀苦晝抱着劍過去，蹲下身捏住他的腳踝，司照霜掙脫了他的手，右腳腳尖點在地上轉了兩下，然後猛地一踩。他的右腳腳踝再次發出喀拉的聲音，扭回了原來的模樣。

賀苦晝沉着臉，沒再去碰他，只站起來去拖地上的屍體。

司照霜走路還有些瘸，賀苦晝不說話，他也不搭腔，兩人沉默地将那些刺客的屍體堆在一起。

等風又大了些，賀苦晝解下挂在腰間的酒囊，先喝了一口，然後将裏頭的酒一股腦兒地全倒在了堆起的屍山上，掏出火折子，吹着火後揚手一扔。

大火轟地燒了起來，一飛沖天，空氣中彌漫起一股詭異的焦香，賀苦晝将司照霜往火堆旁拉了拉，讓他趕快将濕衣服烤幹。

司照霜沒忍住，說：“你當真是半點不肯浪費。”

賀苦晝沒搭腔，似乎真的生氣了。

待得那些屍體燒了個幹淨，司照霜的衣裳也烤幹了，他擡起袖子到處嗅嗅，總覺得身上一股烤肉味兒，難聞又晦氣。

而賀苦晝的目光始終落在他身上，他盯着司照霜看了半晌，直到這時才開口說：“你随我去骊山。”

司照霜的眉頭擰了起來：“作甚？”

“這些人從丞相府來，為了殺你。”賀苦晝舉起手給他看，司照霜這才看見他指尖上挂着個小小的腰牌，估計是先前搬刺客屍體時發現的，“長安城中并不安全，骊山行宮外不遠就有村莊，是給行宮中的金吾衛準備吃食的，我帶你去那裏養傷。”

“羅熹怎麽辦？”司照霜問。

這下換成賀苦晝的眉頭擰起來了，他的眉眼距離很近，兩道劍眉收緊時，就顯得異常兇狠：“你還管他？”

“我帶他下山，與他相依為命兩載，”司照霜涼涼地說，“自然得管他。”

賀苦晝一聽，臉色變化起來，然後惡狠狠地說：“先顧好你自己罷，那刺客是沖你來的。”

司照霜還要說話，賀苦晝只顧着他那條腿，也不欲多說，兩步上前将他扛在肩上，打了個唿哨，不多時，一匹毛色油黑的高頭大馬就從官道的盡頭飛奔而來。

“這馬……”

“你還有心思管馬？”賀苦晝将他放在馬上，調戲姑娘般拍他屁股，發出啪的一聲，然後自己也踩着馬镫跨了上去。

賀苦晝一勒缰繩，黑馬便發出一聲嘶鳴，四蹄飛奔，沖上官道，背對着遠方的長安城，撒蹄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