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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風從關中平原吹來,掠過渭水,一路向南,阻斷在骊山腳下。
八百裏秦川由此處始,黑馬放慢腳步,跑下官道噠噠前行,沿着山間的小路向前,跑得一颠一颠,颠得賀苦晝心猿意馬。他單手持缰,另一手摟着司照霜,小腹緊貼在他的腰上,蹭得要冒火。
司照霜的後腰被他抵着,臉紅得要滴血,但誰也沒提,馬兒就在這一陣沉默裏繼續信步跑着。
炊煙自山間袅袅升起,被吹至山下的風帶進林子裏,待馬兒載着他們過了一片枯葉林,眼前頓時柳暗花明,賀苦晝一夾馬腹,黑馬頓時撒歡跑起來,帶着他們從坡上沖下,朝山下的小村莊奔去。
骊山橫亘于關中平原之南,山上松柏常青、壯麗翠秀,似一匹青蒼的骊色駿馬,于波濤怒卷的秦川中奔騰。
黑馬跑至村外停下,打了兩個響鼻,擡起前蹄刨了刨,待賀苦晝與司照霜下馬。
司照霜翻身要下,卻被身後那只大手按住,賀苦晝緊緊抱着他,伏在他背上,啞着嗓子說:“晚些再下。”
司照霜只覺得腰後滾燙,被他頂得挺直了腰,咬着唇說:“你別……”
“別動,”賀苦晝緊摟着他的腰,呼吸噴在他的頸間,猛然讓司照霜生出一種被烈火灼燒的錯覺,“再讓我抱一會兒。”
司照霜只好騎在馬上等他抱完,不知過了多久,等到抵在他後腰上那玩意兒消下去了,賀苦晝才翻身下馬,然後張開雙臂示意他下來。
司照霜看他一眼,坐在馬上沒動,賀苦晝笑起來,取下挂在鞍上的劍,道:“霜郎,莫與我鬧脾氣。”
“誰與你鬧脾氣?”司照霜伸手去抓缰繩,但動作沒賀苦晝快,賀苦晝搶在他之前牽住馬,連馬帶人一起往村莊裏牽。
司照霜坐在馬上,垂着腦袋看他,賀苦晝的頭發很黑,像這馬的毛色一樣漂亮,突然,牽馬在前的賀苦晝回過頭,問:“霜郎,你在看甚?”
“你像這馬。”司照霜誠實地說。
賀苦晝促狹地笑起來,說:“晚上便讓你騎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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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滾。”司照霜擡腿踹他,賀苦晝一把握住他的腳踝,輕輕捏了兩下,皺眉道:“你這骨頭沒接好。”
司照霜想把腿收回來,但賀苦晝手勁很大,以至于他不僅收不回腿,還被捏得有些疼。
“得重新接上,”賀苦晝斂了笑,沉下臉嚴肅地說,“一身好輕功,莫要受影響。”
“随你。”司照霜晃腿示意他趕緊放開,賀苦晝甫一松手,司照霜便忙把腿收了回來,緊貼在馬腹邊上,似乎很怕他又伸手來抓。
二人進了村,賀苦晝将兩指放在嘴邊吹了一聲響哨,不遠處的一家農戶當即開了門,看見他,忙從雞飛狗跳的院子裏出來。
“賀公子,您來了?”
賀苦晝點頭,那農戶又仰頭看了看騎在馬上的司照霜,再次看向賀苦晝時,目光中帶上了些許詢問。賀苦晝便指着司照霜道:“我家二郎。”
那農戶忙朝司照霜唱了個喏,一邊叫着二公子二公子,一邊将他們往山間的小院裏引。
骊山距長安不過四十裏遠,這村中人有不少去了長安,屋舍建得都遠,家家養了雞鴨,司照霜還在院子裏看見了條大黃狗。
黃狗見有人來,朝他們汪汪叫了幾聲,撲上來要與他們玩。賀苦晝伸手接住它,那狗便趴在他身上舔他,農戶見了就笑,對司照霜說:“大黃最喜歡賀公子。”
司照霜沒看狗,反倒若有所思地看着那農戶,半天才點點頭,嗯了一聲。等他翻身從馬上下來,農戶便牽着馬去後院的馬廄裏喂水食。
“這農戶是何人?”司照霜問。
賀苦晝被狗舔得直樂,沒聽清他說話,問你說甚,司照霜便不耐煩道:“我問你那農戶是哪家刺客。”
“嗷嗚……”
黃狗被賀苦晝放在地上,不解地仰頭看着他,還想往他膝上撲,賀苦晝便趕它。等狗跑走了,他才看向司照霜,微微眯起了眼睛:“你如何知曉?”
“來時看見炊煙,想必這村裏正要吃午食,但你哨聲一響那農戶便推門出來,想來我們還在村外時他便已聽見馬蹄聲,早早在屋內等候。”
賀苦晝盯着他看了有好一會兒才笑着說:“你倒仔細。”
“普通農戶家中哪有馬廄。”司照霜搖搖頭,朝着跑遠的黃狗嘬嘬幾聲,那狗便又跑回來,往他膝上撲,“這到底是甚村莊?”
“普通村莊罷了。”賀苦晝抱着劍看他和狗,“不過混入幾個刺客。”
說話時,那農戶正好吹着口哨從後院回來,魚腸劍瞬間如白蛇般射出,又立刻被出鞘的七星龍淵擋下,寶劍相撞時發出铛的一聲。
小院裏卷起一陣罡風,将農戶震得退了兩步,他有些尴尬地看了賀苦晝一眼,道:“小佬打擾你們了?”
“沒有。”魚腸劍又迅速鑽入司照霜的綁袖,他面無表情地看了賀苦晝一眼,抱着懷裏吓呆了的狗,徑直往屋裏去了。
賀苦晝收劍入鞘,朝那農戶笑笑:“平日裏太慣他,脾氣不好,見諒。”
農戶忙說沒事沒事,待賀苦晝也進了屋,他才嘶一聲擡起自己被罡風劃破的手,呼呼吹了兩下,然後将傷口含進嘴裏吮吸。
兩人在農戶家裏用了午食,下午司照霜又陪那狗玩,袖箭飛出去,又被那狗叼回來,來回往返一下午,看得賀苦晝直犯困。
等晚上吃完飯,天就徹底黑透了,農戶給他們倆送來被褥和炭盆,司照霜道了謝,把狗還給他,狗就趴在農戶肩上看他,舍不得地嗷嗚嗷嗚叫。
賀苦晝憋了一下午,等農戶抱着狗走遠了才開口:“你喜歡那狗?”
屋裏沒點燈,只有炭盆泛着隐隐的光,司照霜坐在床邊脫靴子,随口道:“在劍南道時,師姐撿回一條,也長這模樣。”
“後來呢?”賀苦晝問。
“死了。”司照霜的語氣很平靜,但靴子被他扔在地上,發出很響的聲音,“那年蜀中連人都吃,何況一條老狗?”
他脫了靴子,又去解身上的袍子,賀苦晝嘆了一聲,起身走到床邊,彎腰将他亂扔的靴子擺好,也坐到床上去。
“你是不是怪我?”
說完,賀苦晝自嘲地笑了一聲,笑自己明知故問。
“怪你無用。”司照霜搖頭,說,“要怪只怪我自己,沒早些将那狗官殺了。”
“你莫要怪我。”賀苦晝從胸前拿出一支白羽,放進他手裏,“我替你将這白羽帶出來了。”
司照霜拈着那支白羽看了許久,之後側過身,将它插在床頭。
賀苦晝伸手摟住他,低聲道:“霜郎……”
“你也不必日日自責,”司照霜任他抱着,手撐在床上,“莫聽羅熹亂講,師娘師姐不怪你。”
“我要你說。”賀苦晝道,“你說你不怪我,我便信了。”
司照霜沉默下來,屋外起了大風,他們都聽見雞被驚醒的聲音、狗吠叫的聲音,風聲呼呼地響,賀苦晝甚至覺得司照霜已經給出了答案,但他沒有聽到。
他稍稍松了松手,捧起司照霜的臉,虔誠地吻他。
司照霜的眼睛很亮,賀苦晝便去啄吻他的眼睛,司照霜撐着床,上半身前傾,緊緊靠着他。賀苦晝去咬他的唇,含在嘴裏反複舔舐,仿佛只要這樣,就能撬開他的嘴,讓他說出自己苦等多年的答案。
終于,司照霜的兩片唇瓣上下碰了碰,他說:“我覺得我有點恨你。”
賀苦晝的動作沒停,他嗯了一聲,鼻音很重,司照霜閉上眼睛,顫抖地說:“不,我恨你。”
“我知。”賀苦晝握住他撐在床上的手,與他十指相握,重複說:“我知。”
“你不知。”司照霜低聲啜泣,說,“那日你與師父下山,我一路送你,你一次也不曾回頭。你将我留在山上,一人往北方去,你丢掉我,我恨你。”
賀苦晝不敢看他泛紅的眼框,伸手去遮,又被司照霜擋開。
他不看賀苦晝,說:“我不怪你,但我恨你,是你先丢掉我。”
賀苦晝的嘴唇顫抖着,他想說話,卻不知該說些什麽,他難以否認司照霜的诘問,因為本來就是他執意要随師父下山。
“你得怪我。”賀苦晝說,眼淚彙聚在他的眼睛裏,被微光照得亮盈盈的,“怪我年輕氣盛,執意下山闖蕩,我本想闖出一番天地,再帶你出來見這天大地大,誰知……”
“兩年前我逃出來時,心中時時在想,霜郎還在家中等我。後來我回了劍南道,他們說師娘已死,你與阿敏不知下落,我便心中有悔,悔我當年竟沒有回頭看你最後一眼。可我也知,下山那日,我若回頭,便再也走不了了。”
“我少時以為我這一生都要在竹影堂中度過,”司照霜伸手去摸他的眼睛,拇指才按住他眼下的皮膚,賀苦晝的眼淚就流到了他的手上,“直到十七歲那年,你與師父下山,我才知我這一生得在山下度過。”
司照霜抹掉他流下來的眼淚,直起身去吻他:“我得下山尋你,你既将我丢掉,便該由我親手殺你。”
賀苦晝緊緊摟着他的腰,用力将他往身前拖,司照霜蜷着雙膝跪在床邊,坐在他的腿上,俯身吻掉他流出來的眼淚。
“霜郎,我這條命是你的,旁人拿不走,可你若要,便随時來取,我絕不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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