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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那年我随師父去涼州,突厥人攻九姓鐵勒,九姓首領來降,可汗追逐而至,朔方大總管王将軍與師父是故交,曾救他一命,師父為報恩,答應他去殺突厥可汗。”
“那天是下元節,草原大雪,我偷偷跟在師父身後,親眼見他進了牙帳。”
北風呼嘯,吹動着突厥人的營帳,年少的賀苦晝躲在牙帳外,反複地搓着凍僵的雙手。
草原太冷了,雪如鵝毛,風大得能将人刮起來,陰山擋住了暴風雪,卻擋不住風和冷,賀苦晝凍得滿手凍瘡,幾乎握不住劍。
天地間沒有人聲,唯有風雪呼嘯,突然,牙帳中傳來金杯摔碎的聲音,賀苦晝猛地擡頭望去,他知道師父出劍了。
厚厚的毛氈遮住了牙帳中的光,他只能在風聲中艱難地辨認刀劍相撞的聲音,賀苦晝緩緩起身,只見一潑血從牙帳的縫隙中濺出來,緊接着,高大的突厥勇士一手捂着肚破腸流的傷口,一手緊握彎刀,帶着被彎刀貫穿的師父一起沖進了雪地裏。
牙帳大開,狂風倒灌進去,師父口鼻噴血,在狂風暴雪中發出一聲響徹天地的怒吼,擡起被斬斷四指的右手,射出了最後一支袖箭。
那支箭裹着冰冷的雪飛進牙帳,射向倒在王座上的可汗,電光石火之間,他身旁的勇士抽出彎刀,一刀便将那支箭斬成兩半。
賀苦晝飛身而至,七星龍淵出鞘,呼嘯着的風雪驟然停歇。
昏暗的天幕下,金光閃閃的長劍嘯出一聲龍吟,賀苦晝一劍斬下那突厥勇士的頭顱,踏着他的屍身飛進牙帳,雙手持劍,朝着驚魂未定的可汗悍然斬下。
刀兵相接,勇士的彎刀被斬成兩截,劍風朝四面八方而去,震開了牙帳四周的厚毛氈,賀苦晝一劍自勇士肩頭劈下,深入胸腹,幾乎将他斬成兩半。
鮮血噴湧而出,澆在他與可汗的臉上,可汗終于回神,怒喝一聲,抽出王座旁的寶刀與他換了一劍。
狂風再次席卷而來,賀苦晝被撞飛出去,再落地時,從各處湧來的突厥勇士已将可汗團團包圍,他們失去了最後的機會,可汗命不該絕。
賀苦晝果斷轉身,持劍連殺三人,旋即沖出牙帳外,抱起被鮮血染紅的師父,消失在了草原的風雪裏。
他帶着師父撒足狂奔,風如刀般割在臉上,将他的臉吹得麻木不堪。師父連血都不流了,寒風将他的傷口凍住,血凝結成冰,覆蓋在被彎刀貫穿的傷口上。他的右手光禿禿的,缺了四指,唯有大拇指還緊緊蜷着,不知握着什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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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得像墨,他們摔倒在雪地裏,身體急速失溫,賀苦晝掙紮着爬起來,雪粉濺了滿天。
“師父,師父,”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呼喊,賀苦晝手腳并用地爬過去,伸手去捂師父腹部的傷口,“師父,我是大郎,我是大郎!”
他大聲叫着師父,風雪淹沒了他的呼喚,血染紅了他的手掌,賀苦晝抱着師父逐漸冰冷的身體,發出一聲絕望的哭喊。
“大郎啊……”師父伸出冰冷的手,摸了摸他的臉,“不是讓你,待在……涼州……”
“師父!不能睡,不能睡,我去找馬,我帶你回家!師父你別睡——”
“來不及……了,”師父半睜着被血糊住的眼睛,渙散的瞳孔裏映着漫天大雪,“你一個人,逃,不要,管我屍身。回……劍南道,将這個,給你師娘。”
他奮力将只剩下一根拇指的右手舉起來,還手沒來得及擡高便又落下,一枚斷掉的玉簪從他的手掌裏落下來,掉在雪地裏。
賀苦晝撲上去撿,聽見師父說:“照顧好你師娘,和……和小敏,還有二……”
師父沒有将二郎說完,新一輪大風刮過,将那一聲未說出口的遺憾和師父一起永遠地留在了雪地裏。
“我沒走出去,”賀苦晝苦笑,“之後突厥人追來,将我帶回牙帳,可汗讓巫醫救我,要我為他去涼州殺人。我原要為師父報仇,卻找不到機會,後來他們帶回一批俘虜,我偷偷将人放了,便遭他們追殺。”
司照霜躺在他身邊,握住他放在小腹上的手,這麽多年過去了,他卻仿佛還能摸到當年草原上的嚴寒,以及師父鮮血的滾燙。
“到涼州後,我欲回劍南道找師娘,可那些蠻子窮追不舍,一路随我入關。後來我好不容易将他們甩脫,再回劍南道時,竹影堂已毀,家人都不在了,山下獵戶與我說,師娘死了,你帶阿敏逃出了蜀中,我便将那玉簪埋在咱們少時連劍的樹下。”
賀苦晝望着漆黑一片的頭頂,目光空空,回憶着當年的大雪、黃沙,還有再也回不去的、深山之中的一片廢墟。
“蠻子追我到蜀中,我便繼續逃,後來入得長安,楊元非找到我,說王将軍拜托他,尋一個叫賀苦晝的人。”
司照霜偏過頭,兩道劍眉蹙着:“他如何知曉你在長安?”
“不知,”賀苦晝搖頭,他吸了吸鼻子,說話帶着很重的鼻音,“但他手眼通天且心狠手辣,當年貪墨之人接連慘死,他不會善罷甘休,你殺不得他。”
司照霜冷笑:“楊元非我必殺他,你不要再說。”
“霜郎!”賀苦晝稍稍拔高了聲音,“你去殺他,就是送死。”
司照霜也提高了音量,說:“死就是刺客宿命!從你我抱劍下山那日起,我們的宿命便注定了!”
賀苦晝收了聲,沉默地望着他。
他的眼中醞釀着風暴,像是即将呼嘯而來的狂風暴雪,血絲爬滿了他的眼睛,賀苦晝粗喘着說:“你殺不了他,你只會殺了你自己!”
“即便殺我自己,我也要一試。”司照霜眯起眼睛,他擡起左手,魚腸劍纏在他的手腕上,如蟄伏于裏衣中的毒蛇,他稍稍運氣,魚腸劍便從袖口游出來,在房間中閃出一道鋒利的光芒,“師父授我勇絕之劍,就算必死,我也要為蜀中百姓讨回公道。”
賀苦晝看着他,沉默許久,才終于說:“我陪你殺他,但此事還需從長計議。”
魚腸劍又倏地收了回去,司照霜的眼睛隐在黑暗裏,看不出情緒。
“村中刺客皆為無牽無挂之人,曾為我尋你下落,如今為我留下刺殺楊元非。”賀苦晝垂着眼睛,握着司照霜的手,“殺他不容易,我日日在丞相府,亦無法得手。”
“你要保全自身。”司照霜說。
賀苦晝握着他的手猝然攥緊了,他将司照霜的手按在胸前:“你亦要保全自身,這顆心跳着,是因你下落不明,我要尋你,若你不在……”
他沒把話說完,司照霜在黑暗中睜着眼睛,兩相沉默許久,他抽出被賀苦晝握住的手,翻了個身背對着他,說:“睡罷。”
賀苦晝在他身後應了一聲,然後輕手輕腳地上前,将他抱在懷裏。
司照霜留在村中養傷,那日被刺客追擊,他情急之下為掙脫鎖鏈自己擰斷了腿,後來接骨時沒有接好,賀苦晝只得重新給他接。
接完骨前幾天,司照霜走路不敢用力,一瘸一拐的,大黃狗見了,也學着他一瘸一拐地走路,氣得司照霜撿石頭丢它:“你一只狗,學甚麽人!”
大黃狗被小石子砸中,嗷嗚一聲,灰溜溜地跑了。
賀苦晝蹲在後院拔雞毛,遠遠就見司照霜追着狗進來,大黃狗一邊汪汪狂吠一邊撒開腿朝賀苦晝跑過來,将他撲倒在地。
一地雞毛飛了滿天,司照霜在後院門口停下腳步往裏看,問:“你在作甚?”
“殺雞與你吃,”賀苦晝從地上爬起來,把那狗趕走,“老母雞,補身子。”
司照霜鄙夷地看着他:“這有甚好補?都能上房了,又不是女人家生孩子。”說完,他腳下一點,飛身上了屋頂,垂下腦袋看賀苦晝。
“你若要給我生,”賀苦晝不理他,繼續給雞拔毛,“我自然願意。”
院子裏安靜了一小會兒,司照霜的聲音才從屋頂傳來:“你找個空閑,去長安尋個醫生罷。”
“作甚?”賀苦晝一聽,頓時緊張起來,“你不舒服?”
“給你看腦子,”司照霜涼涼地說,“你大抵有病。”
賀苦晝聽了就笑:“行啊,我吃完飯就去,我若當真有病,你待如何?”
“我能如何?還能一劍捅死你?”
“謀殺親夫。你若一劍捅死我,便是十惡不赦的大罪。”
屋頂上傳來一聲破風之音,袖箭嗖一聲釘在賀苦晝腳邊,司照霜探了個腦袋出來,面無表情地說:“你再多說一句,我現在便殺你。”
賀苦晝直起身看他,劍眉一挑:“殺了我,你又待如何?”
“回長安,殺楊元非。”司照霜說完便轉身,從另一側下去了。
入夜,賀苦晝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着,司照霜被他吵得煩,一腳踹在他腿上,不耐道:“你若不睡便滾出去練功,莫要煩我。”
賀苦晝翻了個身,用腿夾住他的腳,猶豫一番後說:“你以後莫要再提殺楊元非之事。”
司照霜不說話,他便繼續說:“我總覺得害怕,好像你說完,便要提劍入長安……”
賀苦晝的聲音變得有些顫抖,司照霜沉默了一會兒,也翻了個身,面朝着他,與他對視。
“你答應我。”賀苦晝道。
司照霜點點頭,他又說:“你說話。”
“我答應你。”司照霜說。
賀苦晝這才閉上眼睛。
第二天就是下元節,後半夜的風卻大了起來,賀苦晝在呼呼的風聲中入睡,卻總是想起師父去世的那個夜晚。他緊皺着眉頭,在夢裏也睡得不安穩。
往事一一閃過,賀苦晝在夢裏痛苦地掙紮,直到兩片冰涼的嘴唇吻住了他緊皺的眉心,之後又落在了唇上。
那吻輕極了,像羽毛,賀苦晝緩緩放松下來,等再醒來時,天已大亮。
他伸手去摸身側,只摸到了冰冷的被子,賀苦晝猛地起身,望向床頭,那根白羽也消失了——和司照霜一起。
司照霜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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