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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專諸者，吳堂邑人也。伍子胥之亡楚而如吳也，知專諸之能——”

下元節，未正。

司照霜打馬自金光門進了長安城，聖人車架已攜百官前往骊山行宮，唯右相楊元非留守長安，掌城中事務。

學堂中的學生都在讀《史記》，嘈雜的聲音從窗裏傳來，響徹內外。司照霜沒回懷德坊，先控馬游街，一路到了朱雀大街上，街道兩旁亂糟糟的，找了人問，才知今早聖人出城時，長安百姓皆來跪拜，人群熙熙攘攘，都欲一睹聖人容顏。

這一天的天氣不算很好，烏雲密布，北風刮過城牆，吹進坊裏，頗有蕭瑟之感。百姓們都歇在家中，街上只有零星幾個人，整座長安都沉浸在一片風雨欲來的寧靜之中。

司照霜在街上轉了一圈才回懷德坊，他在東門前翻身下馬，牽着那匹毛色油黑的高馬進去，羅熹立馬沖了出來，大叫二郎。

“你這兩日到底去了何處？！”那小小少年瞪着眼睛，雙手叉腰，手中還拿着擦桌的抹布，“我與掌櫃擔心得要斷腸！”

“只有你要斷腸罷。”司照霜将那馬給他，羅熹眉頭一皺，忙牽馬追着他去：“你這馬兒從何而來？”

“賀苦晝。”司照霜徑自往客棧走，羅熹一聽，哇一聲叫起來：“你這幾日與他在一處？”

司照霜不置可否，招手讓他快将馬牽去坊裏的馬廄，羅熹哼了一聲，憤憤走了，腳踩在地上發出很響的聲音，咚咚的腳步聲半天才遠去。

“回來了？”掌櫃站在櫃臺後看他，先前羅熹在門外嚷嚷時他便知道司照霜回來了，但沒出去，只在客棧裏等。

“是。”司照霜說，他快步走到櫃臺後面，看了一眼壘得老高的賬本，掌櫃聳了聳肩，說：“你這幾日不在，便積了這些，我與羅熹又不會算賬。”

司照霜嗯了一聲，翻開一頁，掌櫃便與他一起看，看似不經意地說：“今晚楊相府中宴飲，請了幾個胡商。”

司照霜翻頁的動作沒停，繼續聽他說：“原要為你綢缪，但前日有人朝我探聽你。”

賬本啪一聲落在櫃臺上，司照霜側過臉，下颌繃得很緊，魚腸劍在綁袖中蓄勢待發，只聽他皺眉問：“探聽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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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櫃湊到他耳邊用極小的聲音說話：“他與我說他是突厥人，追着一個叫賀苦晝的人來。”

“他想做甚？”

“殺楊元非。”掌櫃說完，又恢複了往常的模樣，朝進店的胡商招呼，“回來了？西市如何？”

胡商擺擺手，用蹩腳的漢話說：“都回家去了，今日你們過節。”說完，那胡商便唉聲嘆氣地上樓了。

正巧羅熹也從坊內回來，見了司照霜與掌櫃，一蹦一跳地跑進來，诶了一聲：“你們在說甚？”

“說今日過節，”司照霜道，“晚上準你吃酒。”

羅熹憤憤：“我已十八歲了！”

“光既得專諸，善客待之。九年而楚平王死——”

今日長安降溫，天氣不大好，西市也不複往常熱鬧，司照霜在幾個攤位前停了停，而後帶着條魚往放生池去了。

嘩啦——

黑魚入水，司照霜蹲在放生池旁，看着那尾魚在池中甩尾游蕩，遲遲不肯潛入水中。他沉默地看着那魚，冬風呼呼刮着，仿若當年劍南道遍野的哀鴻。

突然，魚腸劍彈出，嗖地射入水中，自那條黑魚的嘴中刺入，貫穿魚身，染血的劍鋒從魚尾中穿出來，将整條魚貫穿在劍上。

司照霜手一揚，将那條死魚扔在腳邊，他甩盡劍上的池水和魚血，目光沉沉。瀕死的魚在岸上撲騰，魚鰓和魚嘴一張一合，無法閉合的魚眼死死盯着頭頂層雲密布的天穹。

又過了一會兒，等那魚死透了，司照霜便将那條死魚拎起來，用兩指抽出一條完整的魚骨，然後剖開魚腹，蹲在放生池旁将魚的內髒一點一點掏盡，之後又用池水将魚身上的血洗幹淨，拎着條殺好的魚回去了。

不多時，他聽見身後不遠傳來一聲叫罵：“哪家天殺的！竟在這池裏殺魚！”

“四月丙子，光具酒請王僚——”

天幕漸漸暗下來，司照霜跟在胡商身後混進崇仁坊，丞相府外賓客絡繹不絕，那僞裝成胡商的突厥人邊走邊側首與他說話：“賀苦晝是你家人？”

司照霜沒有胡子，那些胡人便為他粘了假胡子，膠水粘在臉上，将一張臉繃得死緊，他面無表情地說：“與你無關。”

“不必如此戒備，”胡商笑起來，“老可汗已死，刺客之事我王不會追究。”

司照霜不說話，幾人到得府門外，奉上禮品，老管家忙出來迎接，朝着那胡商唱了個喏，彎腰将他們往裏請：“我家阿郎已等候多時了。”

“不敢，”那胡商笑着說，“我等來遲，萬望丞相恕罪。”

“不妨不妨。”老管家将他們引進廳內，又要出去，那胡商便一把拉住他，問：“老丈，茅房在何處？我兒晨起時吃壞了東西，整日都腹痛難忍。”

老管家循着他的指示去看司照霜，見司照霜冷着張臉看過來，眼神中帶着毫不掩飾的殺氣，老管家被他看得一個激靈，忙道：“就，就在後院，我帶公子去！”

“不必。”司照霜用胡語說，老管家沒聽懂，又去看那胡商，胡商便哈哈大笑：“我兒不懂漢話，老丈不要介懷，茅房在後院是罷？且讓他要如廁時自己去！”

老管家忙點頭，吩咐人煮茶上酒，轉身離去了，邊走還邊嘟囔，說這些胡人忒不懂規矩，大庭廣衆之下，甚污言穢語都往外說。

待老管家離去，司照霜才沉着臉說：“你膽敢占我便宜。”

胡商大笑：“你這年紀，要做我兒，我還嫌你年少。”

魚腸劍锵一聲出鞘，橫在他喉間，幾個跟來的突厥勇士見狀，紛紛拔出藏在袖中的匕首，警惕地看着他。

“我生來無父無母，你要當我阿爺，需先死了。”

胡商示意周圍武士收起武器，匕首紛紛入鞘，魚腸劍也嗖一聲鑽回司照霜的綁袖裏。

“魚腸劍，是罷？我在你們漢人的書裏讀過。”胡商盯着他的手腕，似乎想要透過寬大的胡服，去看他藏在袖中的寶劍，“一千多年前，刺客專諸用此劍殺吳王，後亦被吳王左右殺死，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此為勇絕之劍。”

司照霜靜靜聽着他說，沒有接話，也沒有動作，待得屋外響起一陣喧嘩聲，他便直起身，擡頭向外望去，見楊元非的身影倒映在了門上。

臨走前，司照霜問：“你為何要殺他？”

胡商喝了一口酒，坦誠道：“我王欲降，聽說此人反複，恐左右聖人。”

司照霜站起身，提醒他說：“突厥若降，北境平定，他便再無軍饷可吃。”

“北境必須平定，馬兒要配種，母羊要生小羊羔，男人要去放牧，女人要去擠牛奶，草原不能再有戰亂，我王不是老可汗，不會棄族人性命于不顧。”

“我聽人說草原廣袤無垠，一眼望不到盡頭。是不是？”

胡商捏着酒杯，側首看他：“是，長生天賜下廣闊千裏的草原，那裏就是我們的故鄉，穿過草原向北走，便到漠北，我王就在那裏。你若情願，待開春後，冰雪消融，來王庭做客，我王定會将你奉為上卿，就像吳王阖闾那樣。”

“阖闾封的是專諸之子，”司照霜說，“專諸早就死了。”

司照霜說完，沒等胡商再接話，獨自走到屏風後面。這時，門被推開了，楊元非在衆人的簇擁下進來，那胡商便起身向他行禮。

“丞相不舒服麽？”這是司照霜離開前聽見的最後一句話。

他翻窗出去，循着香味到了廚房外，司照霜撕掉粘在臉上的胡子，随手扔掉，然後倒吊在房檐。等上菜的仆役從廳內回來，他便悄無聲息地垂下身，一手捂住那仆役的嘴，一手猛擊他後腦，拖着暈倒的仆役上到屋頂。

司照霜迅速與仆役換衣裳，他拆掉袖箭，藏在檐下，然後拖着那個被扒掉了外衣的仆役到了屋頂邊緣，率先翻身下去。

仆役的身體順着檐角緩緩下落，摔在廚房與院牆之間的縫隙裏，與此同時，司照霜推開門，身體落地的悶響與開門聲重合，誰也沒有注意到一個仆役消失在了廚房外。

“怎如此慢？”

廚房裏滿是油煙味，司照霜低着頭進去，聽見廚子一邊颠鍋一邊說話：“快些将這炙魚端上去，莫叫放涼了！”

“喏。”司照霜學着那老管家的模樣，彎腰低頭，端着魚出去，在旁人看不見的地方，魚腸劍如蛇般游出，蜷縮進了燒魚的肚子裏。

“酒既酣，公子光佯為足疾，入窟室中，使專諸置匕首魚炙之腹中——”

司照霜低眉順眼到了廳外，站在門外守護的力士紛紛将他攔下，要搜他的身，他便将魚放在一邊，張開雙臂，任由那些刺客在他的身上摸索。

天黑極了，烏雲遮住了月光，連不夜長安的燈火都在此刻顯得尤為黯淡，卻讓司照霜想起了蜀中的夜。他想起峨眉，想起青城，想起李太白仗劍遠游、辭親去國時唱的那首峨眉山月歌。

不遠處的平康坊中響起歌女的清歌，在琵琶聲裏唱着夜發清溪向三峽，思君不見下渝州。

司照霜閉了閉眼睛，仿佛在一片黑暗裏看見了山下淙淙的流水，他與賀苦晝坐在溪邊，赤着雙足浸在溪水裏，互相踩來踩去，将溪水濺得到處都是，又一起仰首望着頭頂的峨眉山月。

那輪明月圓而亮，照徹山間，那是故鄉之月。

故鄉，遙遠而瘡痍的故鄉。

有着飛湍瀑流的故鄉、有着子規啼月的故鄉、有着峥嵘崔嵬的故鄉。

或許，司照霜想，我這一生再也回不去了。

力士搜完了身，打開門示意他進去，司照霜端起炙魚脫靴而入，胡商坐在楊元非左下首，待得門開，扭頭望向他，之後才繼續與楊元非說話。

廳內的交談聲停了一停，又在胡商的聲音下再次活躍起來，楊元非心不在焉地點頭，不知在想什麽。

但司照霜知道，他肯定在想蜀中、想劍南道，想那個橫死成都府的韋将軍、倒在永寧坊外身首異處的王公、被吊死在官道上的尹豐，想那一隊被他派出長安後就再無動靜的刺客。

楊元非也會怕死嗎？司照霜在心中這樣問。

他捧着炙魚，緩緩上前，聽見胡商說：“丞相若喜愛，來年開春，我會為您送來草原的牛羊，那才是最珍貴的黃金。”

于是司照霜又想起賀苦晝，那晚賀苦晝的懷抱徹夜滾燙，是他夢境裏草原風雪中唯一的炬火。

司照霜的腦海中又回想起賀苦晝說的話，想起他說，這顆心髒跳動是為你，你若死了，我也不活了。

他握緊了盛着炙魚的木盤，五指掐得泛白。想起賀苦晝時，司照霜有那麽一瞬間的猶豫，但下一刻，他又想起了竹影堂中師娘嘶啞的叫喊，還有師姐臨死時奪眶而出的眼淚。

天府之國轉眼餓殍遍地，劍南道的悲劇仍歷歷在目，在場權貴無人知曉蜀中的慘狀，除了他。

師兄若不活了，司照霜想到，黃泉路上也可與我作伴。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俯首上前，将那條炙魚放在了楊元非面前的桌案上。

楊元非擡眼看向他。

司照霜擡起頭與他對視，那一瞬間，他的目光突然變得明亮而銳利，殺氣席卷而來，楊元非在瞬間就覺察到了危險。

“既至王前，”司照霜的耳旁回響起早上在學堂外聽見的學生們齊聲誦讀史記的聲音，“專諸擘魚，因以匕首刺王僚——”

魚腸劍悍然出鞘，将滾燙的炙魚切成兩半，司照霜在身後破門而入的聲音中起手一劍，直刺楊元非。

銀劍飛至楊元非面前，他大叫一聲，慌忙向後倒去，魚腸劍紮在他的腹部，又被他穿在內裏的軟甲格住，發出铛一聲巨響。

司照霜出劍時帶起的勁風吹倒了擺在廳中的屏風，窗外人影憧憧，竟到處都是護衛楊元非的力士。

司照霜一擊不中，魚腸劍便嗖地收回，他又刷的抖出銀劍，厲聲喝道：“受死！”

左右即刻上前，兩劍刷刷出鞘，絞住魚腸，緊接着劍鋒一轉，直朝司照霜面門而去。

司照霜仰面躲過，一腳蹬在楊元非胸前，将他踹飛出去，借力淩空一翻，落在廳中，看見楊元非捂着胸口咳血，掀開被他踹倒的桌案，狼狽地爬起來，扶着頭頂被撞歪的幞頭，憤恨地說：“殺了他！”

廳外力士紛紛破窗而入，司照霜滿眼只見楊元非，兩劍便将面前力士斬死，再次撲向他。

此時楊元非已經逃到了廳堂後門處，他見司照霜沖來，怒喝一聲，拔出腰上的佩劍，雙手爆發出巨力，竟然與司照霜換了一劍。

司照霜不躲不閃，目光兇狠，魚腸與那劍撞過一次後，竟在空中一轉，纏着那劍的劍身，再次射向楊元非，又锵一聲卡住。與此同時，他手中劍也抵在司照霜胸腹之間，再往前一點，就能将他斃于劍下。

司照霜瞳孔驟縮，只見魚腸劍被那劍絞住，短了一截，無法再往前，他已經殺不掉楊元非了。

楊元非見狀，忙拼命将劍下壓，往他腹部捅去，喝道：“殺了他！”

力士們揮着劍撲來，突然，屋頂傳來一聲巨響，賀苦晝在一片碎瓦和沙塵中飛身而落，如從天而将的戰神。

七星龍淵出鞘，劍鞘橫在司照霜腹部，擋住了即将貫穿他身體的一劍，緊接着，他揮出一劍，七星龍淵嘯出一聲龍吟，與魚腸劍相撞，已經彎曲到了極限的魚腸劍發出一聲刺耳的尖鳴，被七星龍淵斬斷，一截白刃飛射出，眨眼之間便貫穿了楊元非的咽喉！

“王僚立死！”

斷掉的魚腸劍貫穿了楊元非的咽喉，飛出廳內，狠狠釘在院中的樹上。賀苦晝一手攬住司照霜，踩住還沒咽氣的楊元非，破窗而出。

“你怎麽來了？”司照霜在一片呼呼的風聲裏大聲問道。

“我倒是不想來！”賀苦晝将他扛在肩上，大怒，“你若死了，叫我怎麽辦？！”

“都甚時候了，你莫再與我玩笑。”

“我不曾與你玩笑！”賀苦晝自坊牆上飛身而下，将他放在馬上，遠方聞訊趕來的金吾衛看見他們，怒喝一聲，舉着刀劍一齊追來，“我說到做到，你要真死了，我也不活了。”

賀苦晝掉轉馬頭，黑馬人立嘶鳴一聲，撞開人群，直朝遠方的城門奔去。

“抓住刺客！”

金吾衛的吶喊追在他們身後，這一夜的長安注定不再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