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夜路

夜路

兩個月前，到底發生了什麽？

是什麽能讓之前那麽陽光的何以夢說出“你怎麽不去死”這樣的話？

“林老師，我已經隐約猜到一些了。”俞慕槐沉默許久，輕聲道，“只不過還需要一些驗證，我先回去了。”

“嗯好。”林辰淵将手機還給俞慕槐，出神看着俞慕槐離開操場的背影，直到背影消失在視野中他都還沒有回過神。

雖然僅僅只與何以夢相處了幾個劇本，但在這短短幾個劇本中，他也能看到何以夢身上散發的光芒。

她會因為時酒他們的經歷傷心，會把甘雲當親妹妹一樣對待，會在心裏默默關心着這群她早已當作為家人的朋友。

但林辰淵也能看出，這光芒是有些暗淡的，雖然看起來也很耀眼，但遠不及日記中的像小太陽一樣的她溫暖。

兩個月前到底發生了什麽？

只能等楊老師的答案了。

林辰淵想道。

…………

而楊老師那邊，楊老師已經徹底懵了。

從她進家門提起“何以夢”這個開始，何以夢爸爸的罵聲就沒停過，何以夢媽媽倒是偶爾會出聲阻止一下，但顯然何以夢爸爸不聽她的，或者說不屑于聽她的。

而何以夢媽媽在被何以夢爸爸吼了聲後便再沒敢說話。

楊老師皺着眉坐在沙發上，聽着耳邊不斷的罵聲，眉頭皺的越來越深。

忍不了了，哪有這樣當家長的？要不是因為日記裏沒有寫兩個月前發生的詳細事情，她還需要問他們倆不敢太放肆，不然早開口教訓了！

不行，今天必須問個明白。

她這麽想着，一手拿出手機點開錄音，擡頭看向何以夢爸爸沉聲道：“我這次來只是想了解一下何以夢這孩子在兩個月前到底經歷了什麽，這也是為了孩子的身心健康，希望兩位當家長的能配合一下。”

她故意在“家長”兩字上放了重音，意思很明顯，讓兩位能意識到自己還有個“家長”的身份。

也不知道何以夢爸爸聽沒聽出楊老師的意思，聞言非但沒有收斂，反倒罵的更大聲了。

楊老師皺了皺眉。

人常常贊頌道，父愛如山似海，可她并沒有在何以夢爸爸身上看到一絲作為父親應該對兒女有的父愛，看到的更多是憎恨，顯然他并不是個合格的父親。

楊老師實在忍不了了，大不了回頭再找其他方法調察兩年前的事，反正她是忍不了何以夢爸爸繼續這麽辱罵何以夢了。

她開口剛準備給何以夢爸爸一頓教訓，就被何以夢媽媽的聲音打斷了，“老師啊……”

楊老師皺着眉轉過頭看向坐在沙發另一角落的何以夢媽媽。

她兩鬓斑白，眼角覆蓋着厚厚的一層魚尾紋，表情看起來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兩個月前的事啊，我跟您講講吧。”

楊老師一驚，連忙向何以夢媽媽那邊坐過去點，方便聽得清楚的同時也方便錄音能錄上。

“兩個月前，也就是六月份，那時不正好高考嗎？我家的大女兒，也就是何以夢的姐姐，就要參加高考了。”何以夢媽媽緩緩說道。

“何以夢的姐姐？”楊老師一愣，随後反應過來，何以夢的作文裏好像确實經常會出現一個溫柔的像神一樣的姐姐，但最近以來很少從她口中聽到過這個姐姐。

“是啊，我家大女兒啊，是我們家的驕傲。”年邁的母親臉上浮現出自豪的神情，楊老師在她臉上看到過膽怯、無可奈何與濃濃的悲傷，卻還是第一次在她臉上看到自豪。

“她從小成績就非常好，又懂事，她爸給她報的許多特長班她都一個不差地學完了，還拿了很多獎。她一直都是老師誇獎的對象，在第一名這個位置上就沒有掉下來過，我每每談起她，心裏也覺得高興啊。”何以夢媽媽緩緩道，臉上的自豪又變為了濃濃的悲傷，“可惜啊……她在兩個月前，因為一場飛機事故，去世啦。”

楊老師一愣。

“還不都是因為那個死｜逼｜崽子！”何以夢爸爸的罵聲傳來，“如果不是她催着鬧着要大女兒趕緊回來陪她玩，大女兒會臨時改機票嗎？！！就是因為大女兒換了輛航班才出的事故！就是那個死｜崽子害死了大女兒！！她才該去死！”

何以夢媽媽靜靜地聽着何以夢爸爸的罵聲停止，才繼續輕聲道：“他這兩個月來一直都是這樣，我都習慣啦。”

楊老師不理解道：“可是……”再怎麽樣，也不能那樣惡意地詛咒孩子去死啊。

“大女兒一直都是全家的希望，她爸從小就嚴格培養她，在她身上付出了很大的心血與努力，結果馬上就要成熟的果子突然被人扔在地上摔壞了，她爸因為這個快生氣死啦，本來就不喜歡何以夢，這樣一來，就更讨厭啦。”何以夢媽媽低聲道，“老師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我們家裏太複雜啦，老師您就不要再管啦，等再過幾個月，她爸氣消了自然就好了，到時候也就會讓何以夢回家啦。”

楊老師聽完覺得簡直不可理喻，她的學生她憑什麽不能管，結果還沒來得及控訴一通就被何以夢爸爸給趕出門了。

她更覺得不可理喻了。

她站在樓道裏看着緊閉的房門獨自消化着心中的一團火，還沒消化完面前的房門就又被人打開了。

何以夢媽媽嘴裏邊說着“我來送送老師”邊走出來，看着還站在門口的楊老師笑了笑，緩緩道：“老師啊，我已經許多年沒能和人聊聊心裏話啦，我能看出來老師您也是個好老師，那這心裏話就最适合講給老師您聽啦。”

楊老師一時不知該怎麽回答，但何以夢媽媽看起來并不需要楊老師的回答，她只想有人能靜靜地聽着她說話就好。

“何以夢這孩子啊，和她姐一樣，都過得太苦啦。”何以夢媽媽輕聲道，随後逐漸哽咽起來，“是我對不起她們，是我沒能像真正的母親一樣去保護她們。當初我就不該生下她們，從我決定要生下何以夢，生下她姐姐開始我就是錯誤的。”

“不，”她随後又否定道，“我的婚姻就是錯誤的，從頭到尾的這一切，都是錯誤的。”

楊老師一愣。

“我能看出來，何以夢是更親近她姐姐，不親近我們的，這理所應當，我無話可說。”何以夢媽媽輕聲道，“她在得知姐姐要走時的不舍，日日夜夜對姐姐的思念，在得知姐姐要回來時的興奮與激動，每晚每晚的期待，我都是看在眼裏的，那不可能是她裝出來的。她是真真實實的、全心全意沒有任何雜念地愛着她的姐姐，所以她不可能去蓋她的姐姐，她不可能。”

“同樣我也能看出，大女兒是恨着我們的，她的恨意很深，深到我經常半夜會被她滿含恨意的眼神驚醒，便再也睡不着了。”何以夢媽媽緩緩道，“她很小的時候就在策劃着準備離家出走，但後來妹妹出生了，她就再沒想過離家出走的事情了。再到後來，可能是因為真的受不了她爸了，便冒着家裏所有人偷偷報了外地的高中，跑去外面上學，那時我就知道，她又在準備着離家出走了。我本以為等高考結束後，我第一個收到的應該是她要與我們徹底斷絕關系的消息，結果沒想到收到的卻是她的死訊。”

“何以夢很難過，我知道，因為我也很難過。但她難過的是姐姐的死亡，而我難過的是她沒能逃出去，沒能從這個黑暗的家裏逃出去。”何以夢媽媽看向楊老師，她的臉上已經布滿淚水，但眼裏卻是閃着光的，“老師，我求您，您幫幫何以夢，帶着她從這個黑暗的家裏逃出去，永遠永遠都不要再回來，好嗎？”

楊老師愣愣地點點頭，不由自主地開口問道：“那你呢？”

你讓你的兩個都逃離這個家，那你呢，就永遠地留在這個黑暗的家中，任憑自己被拽進深淵裏嗎？

“我啊？”何以夢媽媽笑了笑，眼裏含着淚，“我就算啦，在泥裏待了這麽多年，想出去，卻已經出不去啦。”

“但何以夢不一樣啊，她還有大好的青春，她還有光明燦爛的未來，怎麽能讓她像我一樣，爛在泥裏呢？”

“哦對啦老師，這個東西給您，請記得還給何以夢。”何以夢媽媽擦了擦眼淚，将手裏一直緊緊拿着的一個本子遞給楊老師，笑眯眯道，“這是她姐姐的遺物，在遺書裏指名要給何以夢的，我偷偷藏起來了，沒讓她爸知道這個本子，請記得給她啊，拜托了。”

楊老師點了點頭，接過那個本子緊緊抱在懷中。

在那一刻她意識到，她抱在懷裏的不僅是一個本子，還有一個女孩的未來和一個姐姐隔着死亡對于妹妹深沉的愛意。

那愛裏寄托着什麽呢？

寄托着姐姐全部的希望。

“好啦老師，您快走吧，何以夢還在等您呢。”何以夢媽媽輕輕推了一把楊老師，催促道。

楊老師跑下樓梯幾步，又忽然想起什麽，轉過身問道：“我還有一個問題，何以夢的姐姐叫什麽名字？”

拉開門準備回到那個黑暗的家中的母親聞言轉過身，笑眯眯地看着楊老師，輕聲道：“叫何夢，夢是何以夢的夢。”

說完便轉過身走進黑暗的家中，再也沒有回頭。

楊老師愣在原地。

何夢，夢是何以夢的夢。

何以夢，何憶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