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夜路

夜路

俞慕槐抹去眼眶中的淚水，翻開下一頁。

這一頁的日記與上一頁的日記時間跨度很長，中間正好有一個寒暑假。

［9.25

帶着妹妹一起逃離深淵計劃的幫助者。

過年時我回家待了幾天，随後便找借口說學校有事離開了家。

沒辦法，那個“家”太讓人窒息了。

飯桌上，只要我有一點不如爸爸的意，他便會說，不如當年生個兒子來，兒子可比女兒孝順聽話聰明，女人有什麽用？最後還不是要嫁出去給人生兒子。

我無法理解爸爸的思想，嚴格來說我不理解每一個有這種思想的人。為什麽性別在他們眼裏就那麽重要，像條瘋狗一樣，緊緊抓住女性的标簽不放，永遠都不看真正的我們一眼。

這就是我要逃離這個家的原因，帶着妹妹一起，逃離這個家。

前幾天班裏新轉來一個女同學，我倒也沒想到，她竟然與我有相同的經歷。

她的爸爸與我爸爸如出一轍，不過她爸爸去年出車禍死了，她的媽媽便開始出門自己賺錢，如今也已經經營出一個小店，便送她來了更好的學校。

我倆互換了經歷，我告訴了她我要帶着妹妹一起逃離深淵的計劃，她聽完後說，她可以幫助我。

我問為什麽，她只笑着說了一句話：

“畢竟我從前也是受害者，如今獲救了，我願意回頭伸出一雙救其他受害者的手，去拉住她們遍布傷痕的手，帶她們重回陽光之下。”

這句話我記了很久。

後來我詳細地跟她說了我的計劃，她建議我現在盡可能地先攢點錢，并且提前選定好要去的城市，最好等高考結束後直接離開。

她的建議很好，等高考結束後，我也就成年了。

我答應下來，只不過關于妹妹的事，還有點難整。

要想把妹妹接過來就難以避免地要回一趟家，而且是在高考之後，到那時再想離開，可就不那麽容易了。

之前能随時随地離開家是因為有“學校”這個借口在，可等高考結束後，這個借口也就沒有了。

我與那位女同學思考了許久，最終還是沒有定下來準确的方案。

不确定的因素太多，她說，到那時，再具體做決策吧。］

俞慕槐看着這篇日記，仿佛預料到了什麽，直接翻到最後幾篇日記上。

［5.29

如今我已經是高三生，離高考已經不遠了。

這三年來，我一直都在暗中為“帶着妹妹一起逃離深淵計劃”準備着，那位女同學幫助我一起。

三年來一直都很順利，如今已經到了最關鍵的一步。

高考過後，我會借口說這邊還有事繼續留在學校這邊，拿到成績之後便會迅速訂機票離開這裏，去往另一個不會被任何人束縛的城市。

女同學曾擔心過，萬一我的爸爸撕破臉報警找人怎麽辦？我說不會的。

在他心裏，面子大過天，這也是他執着于“生兒子”的原因，因為他認為兒子比女兒更有出息、更有面子。

辛辛苦苦養了十幾年的女兒高考後突然離家出走，這對于他來說是一個莫大的恥辱，他決不會把這件事從家中傳出去，再說他本來就看不慣我，為了找回我而不惜丢了他的面子？不存在的。

只不過這對于他來說也是一種挑釁，肯定免不了要發火，近兩年來可能是與媽媽待的時間久了，已經不常打她了，倒是經常明裏暗裏地欺負妹妹。

只要是我看見的，我都會盡力阻止，但在我沒能看見的地方，妹妹受了多大的苦，可想而知。

最近兩天妹妹聯系我也頻繁了，她經常會對我說，要加油呀不要害怕不要焦慮這種話。每每看到這些話，或者是看到她的身影，我都感覺這顆早已被父母傷得千瘡八孔的心裏暖暖的。

自從我獨自一人來上高中以來，爸爸很少聯系我，他将我視為恥辱的叛逆孩子，像這樣安慰我那更是不可能的了；媽媽則被爸爸控制着，只有偶爾才能聯系上幾次，安慰的話少之又少。

所以我收到的第一個安慰與鼓勵，是妹妹給我的。

我知道，她一直将我視為她心中的神明，我一直都覺得我擔不起“神明”這個稱呼，曾想過去制止她，卻一次都沒有去。

因為在我的內心深處，我也是渴望身後能有人無條件地相信也、支持我的。

而妹妹則主動成為了那個人。

所以我無論如何，都要帶着妹妹一起，逃離這個深淵。

哪怕付出一切。］

［6.10

高考結束，雖然也會緊張擔心，但我心中對高考有底，這種緊張擔心持續了兩天便漸漸散去了。

随後該擔心的就是我的計劃了。

事到如今的我依舊在和朋友商量該怎樣帶着妹妹從那窒息的家中全身而退。

朋友問我，這其實應該是一件最簡單的事了，你爸又都看不慣你們，你帶着妹妹離開豈不是輕輕松松？

我搖搖頭說，那是你不理解他。

在他心裏，女人就是用來生兒子的而不是去讀書的，所以當年我執意去高中參加高考明顯是在脫離他的控制。他是個控制欲很強的人，絕不允許任何人逃離，所以媽媽才會被困在他身邊十幾年。

有了我逃離的前車之鑒，他看管妹妹只會更嚴，更別說等我回家後了，他絕對會死死地看住我們倆，別說帶妹妹逃離了，哪怕出個門估計都不允許。

我将這些都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朋友，朋友沉默許久後問我，即使你回去後就容易再也回不來了，你也要執意回去嗎？

我點點頭說是的，看着朋友擔憂的神情，我咧嘴笑道，大不了到時候我帶着妹妹跳窗逃跑，反正我家樓層也不高，只不過到時候就辛苦你來接應了。

朋友笑道，小事，畢竟我當初可是發過誓的，要拉住每一雙受害者求救的手。

最近妹妹有在聯系我，我還沒有回應，關于接下來去往另一個城市該如何生存的問題還沒有計劃好，接下來的幾天都有的忙了，等徹底準備好，我再聯系妹妹吧。］

［6.15

聯系妹妹了，大半夜聯系的。

說來挺巧，那晚我正好在屋裏關燈想事情，想了許久都睡不着，正好妹妹就來消息了。

一看就是偷偷熬夜不睡覺，反正我閑的沒事，就順手給她發了個視頻通話。

我懶得開燈，妹妹那邊也沒有開燈，應該是悶在被子裏給我發的消息，所以我看不清她的臉，看不清她的臉上有沒有傷痕。

妹妹應該是沒想到我竟然會直接給她打視頻通話，愣了許久後才開始慢半拍地激動，激動地語無倫次。

我并沒有跟她說逃離的計劃，她才十三歲，她還太小不需要承擔這麽多，她只需要開開心心地迎接新生活就好。

那晚我和妹妹聊了許多，我能看出來妹妹很開心，在妹妹問起我什麽時候回去時，我說等六月二十五號。

原計劃确實是六月二十五號，這時候爸爸要去上班回家比較方便，而且等這時候雜七雜八的事情也差不多忙完了，可以走了。

可是妹妹說，她二十五號就要去上學啦，她想姐姐能早點回去。

我沒接她這個話，我只是笑着說，我放假啦，不用上課。

果然妹妹接了我這個話題，聊天繼續進行下去。

通話結束後，我找朋友改了時間，改為二十二號回去。

這時候放假了，妹妹能如願以償地早點見到我，雖然爸爸也在，但沒關系，總有辦法的。

離二十二號還有七天，也就是說，還有七天，我就能帶着妹妹離開深淵了。］

日記中的何夢對二十二號充滿期待，可俞慕槐清楚，二十二號迎接何夢的不是希望，而是死亡。

可他作為未來的人卻什麽都阻止不了，只能眼睜睜地看着日記中的何夢滿懷希望地一步步走向死亡。

俞慕槐翻過一頁，驚訝地發現這一頁上并不是下一篇日記，而是一篇短短的後續。

［6.15後續：

…………鬼知道我是怎麽做到在與妹妹通話完後倒頭就睡的…………

我自己也覺得荒謬，朋友則不覺得。

她說我這兩天心中的弦繃得太緊了，導致經常失眠，可在昨晚與妹妹通話完後，心裏那根弦不知出自什麽原因松了松，困倦才終于漫上來。

我問朋友，那根弦為什麽松了？

朋友笑着說，那你別問我，你得問我自己。

廢話，我自己要是知道我還能問你嗎？

不過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攤在桌上的紙上的內容。

我這才隐約想起，昨晚我想了許久的事，是妹妹的名字。

在妹妹快要出生前，爸爸一直都以為媽媽懷的是一個兒子，所以準備了很多可以用給小男孩的名字。

可沒想到等出生後确實個小女孩，爸爸看都沒看一眼就跑出去喝酒去了，只留下我陪着妹妹和媽媽。

我問媽媽，該給妹妹起個什麽名字好？

媽媽說，就叫何憶夢吧，她希望妹妹能像我一樣優秀。

可我卻不同意，我叫何夢，妹妹叫何憶夢，這名字就像是妹妹成為了我的影子一樣。

我不要妹妹成為我的影子，我要她做她自己，做一朵以自我為主、燦爛盛開的小玫瑰。

所以我給妹妹起了個名字，何以夢。

願你一生平安喜樂，何以夢。］

何以夢的名字裏，藏着的都是何夢對于妹妹的期待與希望。

［6.21

機票已經買好了，明天一大早的。

我都已經計劃好了，一大早偷偷摸摸過去，一般早上爸爸都還沒起床，我就可以借口帶妹妹出去玩，然後趁機帶妹妹離開！

等接上了妹妹，就直接帶着妹妹坐上去另一個城市的飛機，我行李都收拾好了，妹妹什麽都不用帶，她的一切我都給她準備好了。

朋友給我轉了些錢，她說是給妹妹的，讓我到時候帶着妹妹去買點好吃的哄哄，別把人家整哭了。

我肯定地說不會的，我看着妹妹長大，我清楚她的性子，她肯定毫不猶豫地跟我走，哭鬧什麽的絕對不可能。

但是好吃的還是要買的，雖然我也給過妹妹零花錢，但最後都又被她帶着她的零花錢一起寄回來了，我多次阻止也沒有用，後來索性就不管了，就當這些錢是妹妹存在我這裏的，等到了另一個城市我就還給她。

這一晚上我想了好多好多，激動地睡不着，我都已經想好了在另一個城市的生活。

朋友和她的媽媽也準備搬去那個城市了，她的媽媽這幾年孤單得很，如果我和朋友去上大學的話她平日裏就更孤單了，索性讓妹妹跟她住在一起，兩人陪着彼此也不會覺得孤單。

朋友早就和媽媽打好招呼了，媽媽也笑着滿口答應下來，還說讓我和妹妹都住在她們家裏好了，出門在外兩個孩子也不容易，大家住在一起互相照應。

征求了朋友的意見後，我答應下來。

這麽來看，到那時的生活絕對是幸福的，有安穩的幸福的家，身邊還有愛着你的家人，更重要的是我們有充滿光明的未來與自由。

我要帶着妹妹，與她手牽着手，一起走進那個幸福的生活中。］

［6.23

坐上飛機了。

妹妹，姐姐來接你了！

姐姐帶你去重回光明下！］

俞慕槐輕輕翻過一頁。

［遺書：

飛機遭遇意外，快要摔落了，具體是什麽意外我不清楚，我只知道我要死了。

在我只差一點就能帶着妹妹重回光明中的時候，我就要死了。

這是老天的報應吧。

可為什麽這報應不落在爸爸頭上，而是落在我頭上？

為什麽呢？誰能來告訴我，為什麽？

不過在死前質問這些，好像已經沒用了。

說實話我不知道這封遺書是寫給誰的，其實我能寫給妹妹或者朋友，但畢竟如果飛機出事的話，我覺得我會屍骨無存，更別說這封遺書了，所以就索性不管那麽多了，随便寫一封吧，重要的還是給我自己留個安慰。

當然如果有人能有幸看到我的這封遺書，那就請你幫幫我，請你替我做完我生前未能做到的事，帶着我的妹妹，将她送回光明下。

請你幫我擦去她眼角的淚水，告訴她，姐姐并沒有遠去，姐姐會化作一縷陽光，照亮深淵，送被困在深淵的小玫瑰回家。

哦對了，最後請你告訴她，姐姐是愛着你的，這世界上很多人都是愛着你的，請你永遠都堅定地愛着自己，并且永遠都不要喪失對生活的希望和對明天的期待，就如你在那三年間一直所堅信的一樣：

姐姐終有一天會回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