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執念甚深者

執念甚深者

青竹自姬塵影上山的第一日起，便知曉他是妖，不過因他從未做過什麽不該做的事，便也容得下他。

山門內傳來洪音：“雲祁下山前已被逐出師門，與我玄門派再無幹系，你走吧。”

姬塵影怕是也沒想到，雲封故能做得如此決絕，為了不給師門添麻煩，直接棄絕師門。他咬了咬牙：“求師尊成全。”

“執念罷了，談何成全。”

這是有些生氣了，若是雲祁聽到這話，一定不會再求，因為了解師尊，知道求也無用，可是姬塵影不願放棄，重重磕頭，不斷懇求青竹救人。

聲聲懇切，堅定不移。雲祁蹲在他身邊，低聲道：“別磕了……”

數不清他究竟磕了多少下，每一次額頭與地面相撞發出的聲音，都令人頭皮發麻，雲祁捂着耳朵，痛苦不堪。

別磕了，不值得啊。

不知道多久，青竹的聲音終于再次傳來：“……人已逝，你求我也無用，我若有法子起死回生，便也有法子預測這孩子的未來，幹預他的命運。你回去吧。”

姬塵影的動作一滞，嘴唇被咬出了血。他一向尊敬青竹，被當面拒絕，也知道自己打不過，片刻後只道：“那煩請……師尊将哥哥的東西交給我。”

“此物雲祁交于我時，已料到你會有此番舉措。他讓我轉告你，待你不再執着時，東西自然會交于你手，本也就是他留給你的。”

姬塵影的身體狠狠地震了震，旋即發出一聲短暫的笑，雲祁從未聽過他這樣笑，似嘲諷，又似絕望後的苦澀：“……不愧是哥哥。”

血珠從他額上滑下來，垂在鼻尖，不久傷口便先自行愈合了，反而襯得他有種破碎的美感。

他兀自跪了一會兒，忽然有些發狠道：“你以為這樣就能推開我？”

他緩緩地站起來，自身後抽出劍，在雲祁還沒反應過來之際，突然雙腿發力，原地騰空而起，對着眼前的屏障，狠狠地揮出兩劍。

Advertisement

摻了威力極大妖力的劍氣，堪堪打破了屏障，他返身抱起屍身，朝山上走去。

鬼火道：“他他他！他瘋了嗎？！”

是瘋了，公然上玄門派搶東西，還是當着青竹仙師的面，這是不要命的瘋。

前有萬劍之陣，後有仙師青竹，姬塵影卻面若冰霜，俨然有了殺意與死志。

雲祁與鬼火緊緊跟着，靠近了萬劍陣，陣中無數的利劍紛紛朝姬塵影而來，他周身纏繞起一股紫色的妖力氣流，但只護住了懷中的屍身，再一步一步地朝前走。

那些劍并不會傷人，而是割出人身上細小又尖銳的傷痕，令擅闖者知難而退，姬塵影的愈合速度，也逐漸跟不上越來越多的劍刃，身上的傷口亦數不勝數。

雲祁忍不住大喊：“別走了！回頭吧！”

姬塵影聽不到，從頭到尾，都聽不到。

“你這是何苦？他根本不需要你這樣！他就是赴死而去！你究竟明不明白？”即便知道聽不到，雲祁也忍不住大吼。

即便知道，姬塵影日後還會與他再相見，那時的姬塵影也早已學會了收斂鋒芒；即便知道，姬塵影不會死在這裏，不論受多重的傷都不會，雲祁也心如刀割：“別走了！！”

随着這句話出口，萬劍陣突然停住了，姬塵影晃了晃，終于也支撐不住，單膝跪倒在地。

青竹的聲音再次傳來：“當日留你，乃是看你善心未泯，即便生而半妖，也并無作惡之心。如今你這樣，是想血洗我派？”

姬塵影自嘲一笑，渾身上下都是傷口和血污，看上去慘淡異常：“師尊不救，我自有別的辦法。我要拿走他的東西。”

青竹嘆道：“看來你已經知道獨目琉璃珠的用處了……孩子，以你的妖血，确實可以聚魂，卻是有違天道，必遭反噬啊！”

“天道？哼。”姬塵影冷笑道：“師尊阻我，難不成也是天道？”

青竹的聲音頓了頓：“……雲祁不許你此舉。”

姬塵影頓了頓：“……我要他親口和我說，只要他開口，便是想要我的命，我也絕無二話。”

沉默良久，仿若一道星辰劃過空中，姬塵影伸手接住，聽青竹道：“此法逆天，我只當不知曉此事，你……好自為之吧。”

姬塵影攤開手掌，掌心躺着一枚白色的小圓珠子，他有些猶豫，終究只是微微躬身：“……多謝師尊成全。”

“……唉。走吧，走吧。”

姬塵影又馬不停蹄地抱着屍身先走，雲祁與鬼火照例被扔在後面，他這邊剛走，那幾個表舅便帶着祖堂現了身：“青竹，你為何要放走他，他可是——！”

青竹的聲音異常平靜：“緣法注定。”

小胡子道：“此前他在你處時，就是你勸我們不必多嘴告知姬家的，說他在此地不會惹事生非；如今又是你放他離開，你！你放便放了，那逆子的屍身，我們可是要帶回去的啊。”

“放過他吧，我這徒弟啊，一生困囿圍城，死後連個屍身都不能保全嗎？”青竹這麽一說，那三人也都不說話了。

雲祁看着師尊，輕聲道：“謝謝。師尊。”

謝謝您收留我，教養我，為我做的這一切。

随後，便被一股外力，拉去了姬塵影身邊。

姬塵影回到萬棺墓，他一靠近神草宮，白芨便知道是他回來了，本來出來見人，是想冷嘲熱諷一番的：幾年都不回來一趟，怎麽今日突然想起來了？

卻看到外甥抱着一具屍身，一語不發地朝萬棺墓裏走。

白芨看呆了，許久才想着跟上。

這些年，萬棺墓中定居的鬼魂越來越多，白芨從來不趕，反而将那些棺材都堆在一處，營造出鬼勢，此刻有人走近，千棺陣上萬鬼飄蕩的場面，複又出現。

那些鬼魂聚在一堆三五成群，竊竊私語。雲祁問鬼火：“他們看得到咱們嗎？”

鬼火答：“自然看不到，這只是一段過去的記憶，我們也不過是後來者而已，如你師尊那樣的人都看不到，何況這些孤魂野鬼。”

姬塵影踏進了千棺陣內，陰風詐起。

與在白芨的記憶中見到的他一模一樣，他神志不清，越走越踉跄，走過一處不平地，險些摔倒。

他只顧着護住屍身，自己卻磕在地上，似乎并不在乎，只是如同緊繃着的弦終于斷了一般，跪倒在地，號啕大哭。

白芨跟在身後，并未勸慰。

等姬塵影哭夠了，才将屍身輕輕放在地上：“……哥哥，回家了。”

白芨此時才上前，看到眼前這幅景象，并不驚訝：“……你想做什麽？”

姬塵影看都不看他，白芨問了許多遍，他才略不耐煩道：“聚魂。”

“你真以為能複活他？”

姬塵影看了看珠子，又緊緊握住：“別礙事。”

白芨恨鐵不成鋼：“……你醒醒！他回不來的！你這樣做，若是招來一具腐肉行屍怎麽辦？”

姬塵影異常堅定：“我養他。”

白芨道：“你拿什麽養？是抓人牲喂他吃，等着他師尊來收你再殺他？還是割你自己的肉去喂他？你身上又有幾兩肉夠割？”

姬塵影冷冷道：“與你無關。”

“你若不是我姐姐唯一的骨血，你以為我願意管你？”白芨說完，反應不及：他此前還從未告之姬塵影這件事。

姬塵影卻一點也不意外的樣子：“不用管，你走吧。”

白芨啞然，難得好脾氣地蹲下，語氣稍微溫和了些：“我知道，如今說什麽，你都聽不進去了。他對你很重要，我都明白，但是你有沒有想過，但凡他能回來，看到你做這些違逆天道、必遭反噬的事，他會怎麽想？”

姬塵影笑得前所未有的凄涼：“他答應過我的，不能食言。”

白芨見這是勸不動啊：“人死不能複生，這麽多年你難道真的不明白？從八年前經歷家門驟變一事起，你認識的那個雲祁，就已經死了！”

“……”

“你所見活着的，只是一心只想報仇的雲祁，他從來就沒有想過，報完仇還能重新活過，他已經不願再活下去了！即便這樣，你還要折騰他嗎？”

眼前的屍身臉色慘白，面容安詳，确實是完成心願之後，再無遺憾地死去。

白芨見他不回答，以為勸動了：“姬青岚，即便這樣，你還要複活他嗎？”

“是。”不容置疑的語氣，姬塵影的手撫摸着屍身的臉頰，低聲道：“只要還有一線希望。”

“你……！你說吧！究竟要怎樣才肯罷手？”

姬塵影的語氣異常狠厲堅定：“除非我死。”

白芨揪着他的領子，将他從屍身旁邊拽起來，瞬間瞳孔倒豎：“那我現在便殺了你！”

姬塵影與他對視，毫無畏懼，也毫無感情，并未現出狐貍的真身，連瞳孔也未曾倒豎，一副任君宰割的态度。

“你真是病得不輕！”白芨怒道：“他根本不想活着，你這又是何必！”

“他想不想活，從未對我說。”姬塵影道：“只要他說不想，我就去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