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冷雨
冷雨
錢婆婆走了。
因為是工作日,所以馮希和賀流逸只能早上和她說一聲再見,晚上再回到小院,人已經離開了,房間都空下來了。
人的成長似乎就是和過去告別,而現在,他們已經在感受成長帶給人的劇痛了。
周楠他們也搬家了,搬去了北城那邊。
初中時,賀流逸第一次遇見周楠,就是在北城中學放學後旁邊的小巷子裏,周楠一個人在巷子裏被一群比他高一個個頭的混混們揍。
他當時其實沒想多管閑事,但是對方叫得太慘,他走了又返回來,然後被人對着臉錘了好幾拳。
那次以後,周楠就纏上了賀流逸。
賀流逸當時因為家裏出事,賀父又不管他,所以天天臭着一張臉,到處和人打架當酷哥。他沒什麽朋友,也不想和周楠當什麽朋友。但對方又傻又熱情,他每次都好好意思拒絕,漸漸地,兩人越來越熟絡,并且成為了很好的朋友。
周楠打架,他幫忙。賀流逸被揍,周楠幫着挨揍。
對于周楠的家庭困難,他也會努力幫忙。有錢就經常買些米面油菜過去,周楠不肯收他的錢。沒錢就常去他家幫忙,一起修桌子、椅子,和他外婆一起翻地。
對于他們兩人來說,他們之間的兄弟情,是互相可以為對方豁出性命的那種。
賀流逸希望周楠搬進小院裏來,之前他不提,是沒這個條件。但現在,錢婆婆離開了,他爸也不在了,小院空出了兩間房,他再重修一下院裏的格局,周楠他們三個人是完全可以住下的。而且他可以少收,甚至不收他們的錢。
但周楠拒絕了,他不希望再麻煩他了。
“兄弟是兄弟,利益是利益,這兩個不能弄混。我知道你是想為我好,但我心裏真過意不去。賀流逸,我已經不是以前那個一直需要你在前面保護我的周楠了,你在長大我也在長大。我現在有能力了,努力掙錢能讓我身邊的人生活地更好。你相信我,好嗎?”周楠拍了拍賀流逸的肩。
“李倩也教我了,真正的好的感情應該是并肩前行,而不是前後拉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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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楠搬家那天,馮希他們去幫忙了。他們家東西不多,幾個人幫忙,一次就搬空了。
新家地址在城北的老街,一道窄門上三樓,最裏面的兩間房就是他們的新家。周楠打算外婆和李倩一人占一間,他在中間鋪床睡。因為樓梯很窄,馮希他們一人拎着一點東西搬進去,來回好幾趟,累得人氣喘籲籲。等東西都搬完,所有人在房間的木床板上坐下,小小的房間擠滿了人。
周楠外婆想做飯請大家吃飯,但所有鍋碗瓢盆還沒從袋子裏拿出來,樓道外的“小廚房”更是還沒有搭好。
周楠大手一揮,要請大家吃大餐。
外婆不肯去,說你們一群小孩去吃就行,我在家自己做。馮希、趙芸芸、舒清越幾個女孩生拉硬扯才把外婆也帶下樓。
這頓大餐,也不大。樓下的小飯館,大家各自點了炒飯和面。
飯桌上,舒清越挑着周楠的事講給外婆聽。外婆很想了解外孫的事,但很多時候,周楠都不好和他講。
馮希也很感興趣周楠他們的事,在周楠的事裏,賀流逸往往會出場。
那些或歡樂或沉默的記憶,都是馮希不曾參與的日子。
吃完飯,大家各自結了賬,到底沒讓周楠和李倩請客。因為他們還要收拾剛搬的新家,馮希幾人和他們再見。
劉仲奇站在原地看着李倩和周楠一起上樓,他轉身,馮希等人正看着他。
朋友失戀該怎麽辦?可朋友的失戀對象就是我朋友,朋友的情敵還是我朋友。
劉仲奇給出了答案,他一臉詫異地看着馮希幾人,“你們看我幹嘛?我等會要去補課,就不和你們走了。”
說完,他招手和幾人再見。
剩下的人就是馮希、賀流逸、趙芸芸和舒清越了。舒清越拉住趙芸芸的手,沒說什麽,也跟在劉仲奇的身後離開了。
賀流逸握住馮希的手,兩人走在城北區的街上。
“希希,我現在已經有了物是人非的感覺。明明我站在這裏,似乎初中的日子還在昨天,那時候我和別人打架,周楠會突然沖上來替我挨打,舒老師來抓我,以為他也是我們學校的學生,連着一起抓去蔡醫生的診所,然後連着一起訓。後來知道他不是學生,也不改,依舊抓一次訓一次。蔡醫生又兇,所以他特別怕他們倆,連帶着都怕舒清越。”說完,賀流逸笑出聲,他似乎真的又看見了那時的景象,鮮活、生動地呈現在他面前。
馮希也笑笑,說:“我的初中和你的初中不一樣。”
平淡、灰暗、沉悶。
一開始來良州市,馮希是充滿怨恨和恐懼的。她讨厭這裏,并且日夜期盼父母能把她帶走。面對小地方的人,她心裏有一種莫名的傲氣,她看不起他們,也不想接觸他們。
和她一樣,班上的人也不怎麽想接觸她。
一年又一年,馮希越來越沉默了。她爸媽沒有來接她離開,她徹底融入了班級,以一個透明人的身份。
她其實不是這樣的性格的,她很別扭,也很想要朋友。她想,如果她有了朋友,她就會把家裏的書都借給對方看,每天放學請客吃小零食,幫她編頭繩。
她真的很想要朋友。
初三那年,有一個轉校生來了他們班。因為馮希坐在最後一排,身邊剛好空了一個座位,那個女生被安排到她身旁。很快,兩人熟悉起來,成了朋友。馮希兌現了之前的許諾,但對方不喜歡看書,只喜歡馮希請她吃東西,和她聊學校裏的八卦。
有一次,她告訴馮希自己喜歡其他班的男生,寫了情書要告白,但又膽怯不敢,于是讓馮希去遞那封粉紅色的信。
馮希去了,第二天放學她被一群校外的小女生堵在校門口的花壇上。對面的人和身邊人交流了一會,問她:“就是你給張銘送的信?”
張銘是誰?
她側頭,看見了人群中的、她的朋友,對方似是瞧見她的目光,低頭後退到了人群後面。
馮希看不見她了。
她看向正對面問她話的女生,點頭:“是我。”
——啪
馮希被一巴掌打歪了身體,直接歪倒在花壇的雜草裏,雙手因為和碎石摩擦也劃出了傷口。對方對她放了許多狠話,馮希沒注意聽,只看着她的朋友在人群裏走遠。
第二天上學,馮希因為初三還想着談戀愛這事被老師狠狠教訓,課桌被搬到講臺左側。而她的朋友,則加入了班上另一個女生團體,故意路過馮希的身邊,說着她表白被打的笑話。
馮希會擡頭看她,然後溫和地笑。
臨近中考前夕,馮希去找了那次把她打了的小太妹們,她向那個打了她的女生解釋了那次表白信的事,然後拿出從那天起攢的錢,提出要求:中考前一天,把表白信真正的主人堵在校門口的花壇,打兩巴掌。
她原本應得的一巴掌,和馮希還的一巴掌。
這次,馮希也站在了人群中,對方狠狠地瞪她,馮希依舊回以了溫和的微笑。
中考過後,她沒再見過她。不過,那個人本身成績也不好,應該是跌向更深的深淵了。
馮希時常覺得自己是很矛盾的個體,如果不是腦子裏有一根弦緊繃着,她可能會和那個人一樣走向另一個深淵。
平淡、灰暗、沉悶,這就是她的初中三年。
中考遇見賀流逸,少年一身白色運動服走進考場時,她就在觀察他,明媚、陽光。向她借筆時更是灑脫、肆意。
她喜歡他,一見鐘情。
他不應該屬于這裏,他應該有着更廣闊的天地。那是馮希向往的自由天地。
馮希看着賀流逸的眼睛,想:賀流逸,我們一起離開這裏吧。去更大、更遠的世界,得到更好的人生。而不是在這裏,一個江水環繞的小城、一個四方大小的小院。你值得更好的人生,你應該擁有更好的人生。
“在想什麽?”賀流逸揮手。
“在想高考,高考完後你将迎來嶄新的人生。賀同學,廣闊世界的大門就此為你打開。”
賀流逸笑笑,問:“馮同學,那你知道什麽是自由嗎?”
馮希歪頭,“什麽是自由?”
“拉緊我的手。”
賀流逸拉着馮希跑了起來,他們跑過巷道、街區、馬路。最後,馮希氣喘籲籲地停在了馬路口。
“感受到風的流動了嗎?”
馮希喘着氣,點頭。
賀流逸笑,“風的流動就是自由。”
兩人坐在面館吃面,馮希轉身拿湯的功夫,賀流逸對面坐了一個人。看起來年紀比他們大許多,蓄着胡茬,身體健碩,穿着短袖手臂上露出一大截長的疤,看起來很不好惹。
馮希向他們走進,聽見賀流逸叫對方“東哥”。
“老板,再來一碗牛肉面。”賀流逸喊道。
馮希端着湯,坐到賀流逸身旁。
東哥瞥了她一眼,問:“你女朋友?”
“現在還不是。”
長時間的沉默後,東哥的面上了,他拿紙擦了擦筷子,挑起面,“聽說你爸死了?”
“嗯。冬天跳江救人,被水流沖走了,醫院搶救無效,就走了。”賀流逸吃面的動作停頓。
“怎麽不叫我去參加葬禮?”東哥擡頭看他。
賀流逸擡頭,正想開口,馮希搶先一步說:“他那時候的情況很糟糕,根本不知道誰有沒有參加葬禮。”
東哥怔怔看着馮希,然後低頭吃面。賀流逸放下筷子,起身,“我們吃完了,就先走了,你的面錢我一起付了。”
“等等,坐下。”
賀流逸拉着馮希坐下。
東哥用筷子敲了敲碗延,嘆口氣:“我是真心把你當弟弟的。”
賀流逸點頭:“我知道,所以一直很感激您。以後您要是有什麽需要,可以随時來找我。”
對方嗤笑,“有什麽需要?”
“沒什麽需要。”
“你把林強他們打了。”
賀流逸語氣平淡,“他們自己找打。”
東哥拿出煙,把打火機推到對面。賀流逸拿起打火機,給他點煙。
他抽了口煙,面上露出些笑意,“挺好,你有自己的人生要走。走吧。”
賀流逸起身,拉着馮希離開。
走到男人背面時,他停住腳步。
“東哥,我一直把你當我哥哥,也很感激這些年的照顧。”
身後人沒有回應,賀流逸跨步離開。
回家路上,沒等馮希問,賀流逸就給她說了有關東哥的事。
“還記得上次我帶你去的網吧嗎?”
“和他有關?”
“當時帶我去的就是他弟弟。”
王陽是賀流逸小學同學,兩人關系很好,兩人都互到對方家裏去過,所以在小學的時候,賀流逸就認識了他哥王東。他們家和賀流逸家不同,王陽從小就是被哥哥帶大,整個家都是哥哥在撐。
小學賀流逸家裏出了變故,把自己內心封閉起來,再也沒和王陽說過話。對方也是小孩心性,有了其他朋友,也沒再找過賀流逸。
小學畢業後,兩人徹底沒了聯系。
後來,賀流逸上了初中,開始不學習,到處在外面和那些混混打架。打着打着,賀流逸那一群人被打趴下,然後帶到了王東的面前。那時候,賀流逸才知道,王陽他哥是城北這一片區的老大,開着一家拳館和幾個臺球廳。
王東認出了賀流逸,他弟弟的朋友。他把他拉起來,拍了拍他身上的灰。
他知道了賀流逸媽媽車禍的事,也告訴了賀流逸王陽車禍離開的消息。
或許因為兩人同病相憐,又因為賀流逸曾經是王陽的朋友,王東對他很照顧。教他拳擊、教他打架,把他拉入他們的圈子裏。
“真的是哥哥一樣的照顧。”賀流逸笑笑。
初三的時候,王東出事了,因為動手傷人被判有期徒刑一年六個月。
王東走後,賀流逸和他們圈子裏的人越發不對付,時有摩擦。他們不喜歡賀流逸,讨厭這個還有其他人生選擇權的少年。
高一時,賀流逸就想脫離了那個圈子,所以經常被那群人圍堵找架打。
賀流逸去探監王東好幾次,然後說出了想法,對方深深凝視他,然後暴起說他是個狼心狗肺的東西。他不知道其他人說了些什麽,但他也沒反駁,只是鞠躬道歉,然後轉身離開。
這次的探監,就是他最後一次探監。
“道不同,不相為謀。”馮希踮腳捧住他的臉。
“你沒有錯,你當然有權力選擇屬于你自己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