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端午
端午
梅二郎是泰山底下散修的梅花鹿,時年八十七歲。十四年前智識開化,與母親梅岚雲游四海,後有緣随其母拜師昆侖修煉。因年歲尚小,道心不足,便趁母親閉關獨自下山了。一路游山玩水,途徑鎮安縣,于附近梭子山結識幾個精怪好友,便住了下來。梭子山上散修的精怪多,雖大多不成氣候,但也逍遙自在。夜裏妖怪辦集市,好友時常淘些人間的畫冊書籍來看,問上面寫了什麽,又都說不明白。梅二郎一時興起,便想着去城裏書院跟凡人學學,說不定習得讀書寫字,回去昆侖能讓娘親和師父一頓誇贊。
梅二郎躲在東林書院的假山洞裏,聽人念了一天的書。早上黃口小兒搖頭晃腦地跟着先生念“人馬往來穿,飛禽與走獸”;下午幾個束發男子并排坐,齊聲讀“三人行,則必有我師”;再晚一些,學生都走了,老先生單獨給一個穿着白褂的男子講課,只聽兩人反複談論“制藝、對仗”,也不再朗誦。後老先生也走了,男子獨自留在房內看書,一會兒就趴着睡着了。
桌上左邊攤着幾張紙,端正寫了幾列看似一模一樣的字;右邊鋪開一本書,跟自己在山裏看到的很像。梅二郎化成人形,悄悄跑到案前打量,見書中圖畫比山裏那本連貫,可還是不知其間文字意思。翻了幾頁,旁邊的書生醒了,梅二郎趕緊翻出窗外。那書生卻不緊不慢地起身,站在窗戶邊,漫不經心地招呼梅二郎進去。見書生面善,梅二郎便又翻回去,鬥膽讓人幫忙念書,書生也不拒絕。一來二去,竟把畫冊的故事讀完了。
此後梅二郎便夜夜來,帶着山裏淘的奇珍異果當回禮,讓書生讀他看不懂的故事。久而久之,便拜師于這位馬先生。
馬生是個淡然的人,眼裏只有作文章,不在乎、不過問梅二郎從哪裏來,用他的說法就是“君子之交淡如水,惬意即可”。直到夜間窄巷,偶遇馬生同窗朱全盛遭劫匪綁架,自己出手相助,卻被暗器射中脖子。其毒于凡人致命,于自己只是會大病一場。然而馬生不知,當場把毒吸出來,嘴巴腫成了臘腸。梅二郎感動,自認馬生為生死之交,此後見了便形影不離。
馬生面上一副只讀聖賢書的模樣,心裏卻早就懷疑梅二郎是妖怪,只是其未做出害人之舉,便一直饒有興致地觀察,也不點破。一日書院修繕,邀請梅二郎到家中作客,不想其一直心不在焉,後在槐樹下現了原形,兩人便打破隔閡徹夜談心,成了知根知底的好友。
“人妖殊途”,是娘親一直教誨的話題。小時候聽不進去,直到身上妖氣損害了馬生身體,梅二郎才後悔沒在昆侖山好好修煉。他知道馬生得了裘道士降妖的符咒,也沒用來對付自己,更是羞愧,便回昆侖向娘親發誓好生修煉,關在冰窟窿裏靜心一個月,才讨來了長兄以前修煉用的內丹。
爹娘寵愛小兒子,放任他來去自由,但在迷戀凡間這件事上卻很警惕。反複告誡他人妖殊途,不要與凡人走得太近,否則傷心傷身。但又深知說教無意,自己也是切身體會過來的,只得贈其家族代代相傳、有百年修為的內丹圖個平安,其餘只聽造化了。
有了內丹,梅二郎能長時間化為人形,也能收住妖氣,白天便時常去馬生家泡着,陪大娘做飯蹭幾口點心吃,也會去馬大爺的鐵匠鋪打打下手,老兩口都非常喜歡這個活潑的小夥,當作幹兒子疼,給他留一副碗筷,備一個枕頭。
馬家就像梅二郎在人間的第二個窩一樣,馬生就像梅二郎的凡人兄長。如果那日朱全婉沒有出現、馬生沒有向朱全婉表心意、董少爺沒有給他看那個夢……如果美夢沒有被打斷的話。
馬生經此一戰,成了鎮安縣有名的除妖大師。人傳其能上天入地,變化多端,持劍斬妖邪,乃鐘馗轉世。山裏的妖精聽了便時常有來拜會的,見了旁邊眼神兇狠的梅二郎便自讨沒趣地溜了。城裏有人聽聞名聲時常找他去解作祟的妖邪,馬生晚上散了學,就帶着梅二郎,拿着桃木劍去捉妖,雖然都不是什麽大事,卻也坐實了除妖大師的名聲,得了許多謝禮。
時值端午,朱有才請馬家四人來坐花船,觀賽龍舟。兩家打了個招呼,朱縣令便把朱全婉關在廂房裏不讓出來,生怕馬生把她當場拐跑。禁不住尴尬,朱有才提議下去參賽,馬生也想着要在未婚妻面前表現便答應了。馬大娘坐船上,笑一群文弱書生哪能跟那些練家子比。梅二郎平日看着瘦瘦的,光膀子一身腱子肉,坐在龍舟中間融入其中,而他後面穿着內襯、身材單薄的朱有才和馬生跟一船大漢顯得格格不入。岸上一敲鑼,兩個書生還沒坐穩,腳下的船就飛似的沖出去,兩邊濺起兩道翅翼般的水簾,把旁邊的龍舟甩得老遠。
兩個書生渾身濕透上岸,擰着衣服,看梅二郎被壯漢們舉在空中歡呼。馬生剛剛僅僅是抓住梅二郎的腰不飛出去就已經使出全力,更別說後面還有個朱有才抓肩膀掐脖子差點謀殺同窗。馬生疲憊地看着梅二郎笑,岸上、船上衆人也看着這個大力少年鼓掌叫好,好奇他是何人,而那少年只盯着馬生傻笑。
三人換了衣服在花船的廂房中歇息。贏了龍舟,朱縣令高興賞了兩壺竹葉青給少年們喝。朱全婉坐在船頭跟姑娘們閑聊,打發丫頭送了一疊粽子來,旁邊疊着一只手絹,展開是一片低垂的柳樹,旁邊繡着字樣:“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朱有才猛飲一杯酒,嘆道:“天天都在說你倆的好,越發不把我這親哥放在眼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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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生笑着問:“都說我們什麽了?”
“你可休想從我嘴裏套出一點好話”,朱有才一邊剝粽子一邊撇嘴,又看着梅二郎笑道,“成天就說梅公子多英勇神武,即使打不過也還是舍身拼命呢。”
“我哪有打不過,盡胡說!”梅二郎滿臉不高興,馬生趕緊剝了個豆沙餡粽子塞他嘴裏,給他一口塞成個包子臉。
“令妹近日可好?”
“可好?想當小爺妹夫的公子哥排着隊派人上門說媒,婉兒成日翻花名冊忙得不行。馬秀才,你還不用功讀書,小心名落孫山,再思慕也沒用咯。”
梅二郎還在扒拉着手絹看上面的字,聽朱一說,便問道:“先生,什麽是思慕啊?”
馬生看着手絹,想了想,說道:“思慕就是……一日不見君,看山看水皆為君。”
“那二郎也思慕先生……思慕娘親、伯父伯母、朱小姐、棗泥糕……朱兄。”梅二郎笑嘻嘻地接過朱有才遞來的粽子。”梅二郎掐着手指數,數他呆在山洞的日夜,看着石壁上的紋路,想的每一個人。
“在下竟不如棗泥糕是嗎……”朱有才一臉失望,轉而又打趣着解釋道,“梅兄,你那叫念想,叫貪玩。思慕專講男女之情,跟別的感情都不一樣的。”
“有什麽不一樣啊?”梅二郎望着朱有才,後者也說不出個一二,便又轉去問馬生。
馬生喝了幾口酒有些微醺,臉色微紅,往窗外望去。湖上波光粼粼,微風飒爽;岸上繁花似錦,綠草如茵;橋頭青年男女,奔赴相約。馬生笑道:“今日一見君……心頭似有小鹿頂。”
梅二郎聽得一陣懵,側着頭眼裏都是疑問,馬生見了,仿佛看到他頭上蹦出兩只鹿角,笑得更開心了,說:“二郎的話,就當作是心頭似有和尚在撞鐘吧。”
“唔……好煩。”梅二郎想到第一次被和尚撞鐘吵醒的早上,惱得直搖頭。
“別說這個了,你倆不是捉妖去了麽,都遇見什麽趣事了說來聽聽,我也好講給婉兒,省得她整日吵着要我來打聽。”
“別的都是小打小鬧,只南季王府有一千金,中了妖道的法術,情況與朱小姐類似,前幾日飛鴿傳書來,請我去解。”
“南季王府?離這不是有半個月的路程?”
“正是,外面傳我有遁地的本領,一日能遁千裏遠。實在笑話,便回信澄清,那邊也很久沒消息了。”
“這算什麽趣事兒?沒頭沒尾的。”
“前幾日聽人回話,說那千金小姐下葬族內陵墓後,晚上墳中傳來呼救的聲音,打開一看又沒聲了,小姐好好地躺在裏面。合上不久又鬧騰,便沒人敢去開那棺材。”
“嘩……怪瘆人的。”朱有才摸摸肩膀,喝了口酒壯膽,“你不會懷疑是鄭道士幹的吧?他不是投胎去了麽?”
“但願是,也不知道是不是怨念未消,尋別處作惡去了。當日事畢,我們安葬鄭柏安的屍體,才想起他本人的頭骨都沒找到,便把那狐頭接上去安置了,也許此事觸怒了他也未必。”馬生皺着眉,有些憂心,“仍舊松懈不得,你們出門在家記得把護符戴上,以防萬一。”
朱有才答應了兩句,心情沉重,便去船頭跟客人寒暄了。
梅二郎半天插不上話,得空兩人獨處,剛想說些什麽,馬家夫婦倆來敲門,喊他們去挑賽龍舟贏來的煙花。船靠岸,地上鋪了幾個攤子,擺滿各式煙花,周圍一圈圍得水洩不通,梅二郎站在中間挑選,旁邊小販跟他講每種煙花都什麽樣的。少年沒有聽進去,他拿起其中一支炮仗想向馬生打趣,卻不見其人影,便胡亂拿了幾支擠出來。看見馬家三人站在一旁的樹蔭下說話,神色嚴肅,念叨着“秋闱、聘書、彩禮”之類的話。見梅二郎走來,夫婦倆又換上一副笑臉,問他都選了些什麽好玩的。
馬生攥着朱全婉給的手帕,靠在樹幹上若有所思。周遭雜音很亂很遠,梅二郎看向那個總是心事忡忡的少年,看他回看自己的眼神,總是透過去在瞧着別處。
梅二郎很想纏着馬生,問他在狐貍的茶館裏都夢到什麽了。他想告訴馬生,夢見自己帶着他上昆侖山,做了一對逍遙快活神仙。上到天庭,下至龍宮,西至夜叉國吃酒,東到蓬萊見了太上老君,還上月宮見了嫦娥仙子,嘗了各樣的月餅。只是在花果山舉行比武大會的時候,忽然被孫大聖拿着金箍棒追着敲腦袋。馬生叫喊着要回塵世,立馬就與朱小姐成婚,兩人有了孩子,馬生中舉做官,很快又兒孫滿堂。好不容易追上馬生的背影,轉過身來已成耄耋老人,什麽都沒說便去世了。
梅二郎第一次哭着醒來,還沒搞清楚為何,就忙不疊地應付狐妖。此時相似的感情又湧上心頭,就像撞鐘的和尚一樣讓人煩悶,無奈,無措,無助。遇見馬生之前,獨自能在山野裏找幾天的果子也不無聊;遇見他之後,身旁總是不缺好玩的,卻時常感到孤身一人。想到這裏,鼻子一酸,眼睛就像倒灌的水井,汩汩往外冒眼淚。
馬生見了趕忙過來,摟着肩膀拍着背,安慰了好久,直到二郎哭累了,枕在腿上睡着。
醒來時,夜裏煙花綻放,花船上挂滿了燈籠,熱鬧非凡。樹下有些冷,馬生拿着蒲扇輕輕趕着蚊子,見二郎揉眼睛,便問他餓了沒。
梅二郎說不餓,坐起來靠在馬生肩膀上看煙花,說:“先生替二郎作兩句詩吧。”
“二郎想聽什麽樣的?”
“一聽到,就能想起先生的。”
馬生側低頭,想看梅二郎的臉,瞥見他長而密的睫毛,不敢細看,便閉眼道:
“乘雲踏風描花火,朝朝暮暮伴君行。”
“……朝朝暮暮伴君行。”
馬生睜開眼,梅二郎已經不見了。
一年後,馬生經朱家資助,參加鄉試中舉,與朱家結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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