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喜宴
喜宴
鎮安縣的捉妖道士馬子竹沉寂一年,埋頭苦讀,年僅十七便中了鄉試第五名。名聲傳開,前來道賀之人絡繹不絕。朱縣令更是為馬家置辦了新宅院,趕着把兩家的婚事定在了十一月月底。
馬子竹自從得了捷報,這兩個月來便忙着結識各路鄉紳、舉辦慶功宴以及答謝恩師等等,每天交際的活動多,一天說的話比過去一年說的還多。馬大爺抹着眼淚感嘆日子終于熬到頭,孩兒有了出息,家業複興,香火延續,終于可以告慰喬氏夫婦在天之靈;馬大娘欣慰之餘,又忙着為兒子籌備婚事,天天往朱府跑,商議禮儀細節,晚上回來累卻心喜。
馬氏夫婦從不隐瞞馬生養子的身份,因與喬氏夫婦生前交好視如己出,但始終強調他是喬家後代,也時刻鞭策兒子,長大以後定要複興喬家。此刻離實現夙願已邁出一大步,然根基仍然不穩,不得張揚,對外只當是馬家兒子。馬子竹從小耳濡目染,立下志遠,只求早日複興家業,讓長輩放心。
連軸轉了好幾日,終于得空,商量着宴請賓客。除了書院老先生、同窗、馬大爺鐵匠鋪的師傅們,還有近日認識的那些官紳知己。理了幾遍賓客名單,确認無漏之後,終于肯去想一個長久以來不敢想的問題:梅二郎還會回來嗎?
這并非他第一次不辭而別。那夜兩人在槐樹下交心,第二天就一聲不吭地消失了一個月,回來說自己只是回家去了樣東西。那時馬子竹想,妖精能活幾百歲,一個月也許就像一天那麽短,做什麽事都能慢悠悠的,不着急,也不用趕着為未來打算。第二次不辭而別,一走就是一年零五個月。這次馬子竹一次也沒有去山裏找他,因為很快便有精怪來答謝,便告訴他梅二郎回昆侖修煉去了,也許幾十年都不會再回來。
一切都在預想之中,萍水相逢,來去匆匆,人妖殊途,各有前程。君子之交淡如水,相逢離別也坦然。除了結發妻子,無人會與自己相伴到老。想到這裏,馬子竹的請帖寫完擡頭,就自嘲地笑着揉成一團丢掉了。
馬府新修,院內家具人事都不完備,兩家便商量,婚事先在朱府辦。新郎官早早地先來迎了親,在朱府拜堂成親,吃過喜宴,再接新娘子去馬府享洞房花燭夜。
成親前夜,馬子竹把自己關在房內抄了一晚上道法彙編。雖然明白此時只是一介凡夫俗子,書上的文字已經沒有意義,然而正是毫不相幹的文字,才能沒有重量、沒有方向地造就一片空無,來擱置心中忽視已久的郁結。
成親當日,新郎整齊束發,頭戴烏紗帽,左右各一朵簪花,身穿紅色過肩通袖龍襕袍,披紅挂彩,騎着栗色駿馬走在前頭,花轎、馬車随後,領着一衆家丁敲鑼打鼓地來到朱府門口。院前院後家丁兩列排開,一排侍衛守在兩側,縣令夫婦和朱有才站在中間笑着迎接。
衆人進了內室,廳內燈籠高挂,瓷器玉器陳設,已是金碧輝煌。北窗挂了大紅的“囍”字,臺下擺了三鼎,設壇點香,祭祀先祖。賓客席落于左右兩列客桌,現下已是高朋滿座,許多都是朱家親戚。中間過道寬敞,留出來點戲觀歌舞。管家的嬷嬷招呼着來賓入座,回禀馬子竹說新娘子還在梳妝,叫馬老爺随朱老爺一同去,與來賓打招呼。
馬子竹一進屋,一眼就看到人群中有個熟悉的面孔。梅二郎着靛青色圓領袍,半束發,頭頂銀簪,端坐在席,舉手投足,彬彬有禮。馬子竹雖然一眼就識出梅二郎,卻有些不敢相認。梅二郎也遠遠看見馬子竹,不緊不慢地起身朝他走來。新郎官胸口一陣躍動,屏息凝氣,熟練地擺出個把月來用慣了的恭敬客氣臉,笑着問道:“二郎幾時回來的?早些打聲招呼我好派人來接你。”
“先生喜事連連,精神爽朗,知道您安康,二郎也就安心了。”梅二郎作揖,笑着回道,“今日來,本也是獻上些許薄禮,恭喜先生與朱小姐成婚。禮既到,恕在下告辭。”
馬子竹看着眼前的梅二郎,絲毫沒有一年前學識字時的童稚青澀,像是一個溫文儒雅、成熟懂事的公子哥。
“二郎既然來了……留下來吃頓飯吧,有你愛吃的糕點。”馬子竹輕撚梅二郎的袖口,溫和地笑着想留住他,見人面色遲疑,便繼續說,“晚上回我府上休息,閑置的房間多,個個都寬敞,你随意挑選喜歡的住。”
“那多麻煩,我與先生睡一個屋便是,就跟以前一樣。”梅二郎突然有了興趣,一瞬間好像從前那個吵着要念書的粘人少年又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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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可使不得,新郎官今晚洞房花燭夜……梅兄是想鬧洞房去吧,也算在下一個哈哈哈。”朱有才以為梅二郎也在打趣,便松了口氣,把人按到位子上坐下,自己也在旁邊坐下,“今天咱們一起好好敘敘舊,梅兄哪也不許去,我可盯着呢。”
“先生久旱逢甘霖,如今終于金榜題名,現下也算是他家遇故人,今晚又将洞房花燭夜,心中可算圓滿了麽?”梅二郎一邊喝着花雕酒,一邊笑着問道。
“二郎引經據典,可見曾經幾日的書沒有白念,做先生的甚覺圓滿。”馬子竹本來心裏有些莫名的不安和沒底,見二郎回來,就坐在面前打趣自己,心裏便踏實多了,遂舉杯同飲。
“子竹,你覺得圓滿麽?”酒杯裏映照出一只梅花鹿的剪影,站在飄雪的山林裏,遙不可及。馬子竹以為自己醉了,擡頭看梅二郎,後者正跟朱有才說話。
梅二郎嘆了口氣,說道:“今日來本想順道去梭子山敘舊,不曾想闊別許久,山上竟物是人非,昔日好友都已無蹤影。”朱有才也不懂如何寬慰,添了酒說些有的沒的。
以前在家時,馬子竹也時常聽梅二郎說起過山上的好友,知道他們每晚都有熱鬧的集市,白天會結伴去收集晨間的露水和山果,一起懶懶散散地修煉。二郎有個密友叫悠悠,是個嘴巴很犀利的少女,真身是只漂亮的花蝴蝶,二郎藏不住妖氣那段時間,還會找來花田讓他進去翻滾,最後一面也是去年二郎剛走後的幾日了。還記得她見面就罵自己沒良心,最後卻又安慰幾句飛走了,不知道現在在哪與人拌嘴。
正想提議過幾日一同去山裏野炊,見鐵匠鋪劉四叔拿着一柄用布條裹着的劍走過來道賀。劉四叔是馬大爺的學徒,如今也能獨當一面,見了馬生恭敬道:“恭賀少爺新喜!此前少爺吩咐給在下的差事,總算是追趕着吉日辦妥了。這把桃木劍上的鐵鏽已經剔除并打磨完,只是歸入劍鞘後還是拔不出來,果真乃斬妖除魔之寶物。”說罷,将劍遞給馬。
馬子竹一戰成名後,就想把生鏽的桃木劍交給鐵匠鋪打磨,卻在梅二郎走後拖了幾個月才送過去,原本只圖個念想。劉四叔卻欣賞馬子竹的俠義,主動接下此活,夜以繼日地打磨。原是因為劉家老二遭狐妖挖心,馬子竹重傷狐妖也算是為其兄報了仇了。
“四叔技藝精湛,晚輩不勝感激。本事來請您同樂的,勞煩您還帶着差事。”馬子竹接過劍客氣道。
“吾輩雖一介粗人,比不得那些達官顯貴,但也算是看着少爺長大的,借着親戚的面就腆着老臉勸告一句。少爺如今入了仕途,只望您不負初心,俠肝義膽,清廉為官。如是,定不乏生死追随者。”劉四叔眼神堅定,說完又打趣着寒暄幾句,找馬大爺說話去了。
馬子竹命人把桃木劍放到祭祀臺上懸挂。這把劍也算是與朱全婉結緣的寶物,此刻得來可說是萬分吉利。當初還要多謝裘道士危機關頭贈與法寶,老丈人今日本也邀請了道長,四處瞧着,卻不見其人。本來請他老人家來見證是好的,但不知道梅二郎也會來,好歹要安排兩人錯開,裘道士平日雖然随和不能拿梅二郎怎麽樣,但要讓二郎跟他處一屋難免不自在。打發嬷嬷去問,說是城南突然暴雨,裘道士來的路上耽擱了,可能趕不上。馬子竹心想也好,改日登門拜訪上上香聊表心意即可。
安排好這邊,剛想同梅二郎聊兩句,朱縣令又走來,同梅客套完,就領着馬子竹見貴賓去了。此後長久不得空,直到新娘梳妝完畢進門。
新娘子披着紅色方巾蓋頭,着真紅大袖衫,配大紅褶裙,腳踩一雙金絲紅底繡花鞋,雙手交疊,由丫鬟攙着走到堂前。
吉時已到,賓客滿座,兩家父母落座北窗。司儀依序主持親事,請兩人上臺行三拜之禮。
兩人對拜時,馬子竹看着朱全婉若隐若現的臉,覺得有些不真實。如果這是狐妖編織的夢,那只能誇贊他手藝的确是精進了,一點破綻也看不出來。過去幾個月被八股文折磨的日夜、獨自在考場隔間裏絞盡腦汁作文的那幾天,如今都歷歷在目。
這份不實感沒有持續多久,便在新郎揭開蓋頭時消散了。朱全婉與馬子竹四目相對的瞬間愣了楞神。馬自己也一個恍惚,好像看到她突然瞪大眼咧嘴大笑着說:先生,是我,沒想到吧?
蓋頭揭開,朱全婉鳳冠霞披,雲鬟霧鬓;膚如凝脂,嬌如桃花;明眸柳眉,朱唇皓齒。才子佳人,天造地設,廳內衆人連連稱贊,高堂父母笑不絕口。見馬子竹看得失神,朱全婉便拉着他的手大方地笑,擺出大家閨秀的模樣。
兩人見了對方不管想到什麽,在衆人的目光中都已回過神來,相視一笑,和諧圓滿。
此後朱縣令慷慨陳詞,舉杯共飲。家丁有序上菜,衆人推杯換盞,觥籌交錯。一衆舞女上前,襯着絲弦樂聲翩然起舞。酒過三巡,臺上樂聲漸弱,舞女退場。兩家正準備起轎送新人入馬府時,一個道士披着蓑衣鬥笠進來,道:
“貧道帶着餘興節目來遲,望諸位賞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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