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戲法

戲法

裘道士摘下蓑衣鬥篷,頭頂純陽巾,身着青色白邊廣袖法衣,手持兩個銅鑼,背了一幅畫卷。身後跟了兩個童子,推着一個空鐵籠。三人走到大廳中央,裘道士說道:“今賀馬公子與朱小姐喜提良緣,貧道不才,獻戲法一場,願各位看個熱鬧,圖個喜慶。”

朱縣令笑着責怪裘道士太客氣,又不想壞了衆人興致,便請他随意發揮。

馬子竹和朱全婉坐在北窗正中,左右分別是馬家和朱家二老。左側靠近北窗的席位大多是達官顯貴,往外排開則是兩家親戚、書院師友等。朱有才和梅二郎坐在右列正中的位置。裘道士就在梅二郎面前,後者卻貌似喝醉了酒,正坐在原地睡眼迷離。

道士鞠了個躬,取出背上挂的畫卷,讓兩個童子幫把手展開,一副六尺寬,三尺高的丹青緩緩展現在衆人眼。畫中一頭白皮黑紋的老虎卧于竹林中,虎身背對看客,虎頭微側,似在閉目養神,其虎臂橫肉硬朗,腰身線條銳利,雖卧榻卻不失威嚴。

馬子竹在道觀見過類似的山水花鳥圖,大多是些市井尋常貨,卻不曾見過這種怪異的,又想起一年前裘道士交給自己桃木劍時說的一番怪話,心裏隐隐覺得有些不舒服。便叫家丁去傳話,讓朱有才送梅二郎先去馬府休息。

道士示意童子舉起畫在席間走動展覽。有賓客覺得不過瘾,喊道,一條打盹的大蟲有什麽可看的?道長倒是叫它轉過來呀!席間發出陣陣笑聲,有人也附和着要老虎轉過來。馬子竹正感到奇怪,便看那整面都是青綠色和墨黑色組成的畫中,突然多了一點紅又消失不見。心想,老虎睜眼了?

“貧道幾個月前下泰山,路過底下一片竹林,見此猛獸尾随我,害怕極了,便取了法寶展開,挂在林間。畫中竹林栩栩如生,連猛獸也無法分辨,竟自己走進去,困在了其中。”童子手持畫布繼續展覽,道士站在過道中間,神采奕奕地向賓客講述自己的奇遇。

朱有才和家丁正要扶梅二郎起身,卻發現此人似有千斤重,怎麽都扶不起來。只見那道士轉過身,臉湊近盯着後者的眼睛,驚喜地說道:“這位公子看着面熟,可是在哪裏見過?”

馬子竹忙說道:“這位是我遠房表弟,只是與我有些神似,今日卻是第一回見道長。您請繼續。”看梅二郎不走,馬子竹眼神問朱有才怎麽回事,後者擡擡梅二郎肩膀,微微搖頭示意擡不動。馬子竹想起梅二郎以前心神渙散的時候的确會突然非常重,好像恢複了真身一樣。怕他醉倒特意只給了花雕酒,難道喝了別的什麽東西嗎?

裘道士樂呵呵地示意童子們把畫拿到梅二郎面前,問他說:“公子,勞煩幫幫貧道,同各位講講,這畫中老虎長什麽樣?”

梅二郎皺着眉,試圖定神,只看到面前一副竹林卧虎圖。此前心中煩悶,猶如一廟子的和尚念經誦佛又敲鐘,借酒澆愁喝了幾盅便不行了。如果是尋常酒,早就把酒氣消化掉了,只怕這幾盅裏還摻雜了幾味迷魂藥。梅二郎現下正在重新調整氣息,圖也沒怎麽看清,應付道:“虎頭虎腦的模樣。”

衆人聽了哄堂大笑,裘道士搖搖頭,示意童子把畫舉到大廳正中。城隍面前裘道士,不知道的都以為他是個江湖騙子,擺攤算卦,降魔除妖樣樣不行,此時也不期待他能變出個什麽花,只等人找個空當換張畫挂出來,鼓掌吆喝兩句了事。只有嗎馬子竹見過他那氣派威嚴的道觀,知道他是深藏不漏,只是不知其實力究竟。現下,馬子竹只關心梅二郎的情況,後者甚至已經就地打坐,均勻呼吸了。

“馬公子,許久不見,您道緣深厚,來幫貧道看看,那畫裏的老虎長什麽樣?”

馬大爺聽了這話十分不高興,朱縣令笑着解釋這道士向來蔔卦都不靈,他這麽說反倒是讨個吉利。

馬生之前有一瞬間看到老虎睜眼,但此刻看仍然是背對着側着臉……只是,剛剛是能看到老虎鼻梁的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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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生愚鈍,不能看透其中玄妙。道長如有意出手,小生願誠心高價收了寶圖,回去細細品鑒。”馬子竹想讓裘道士就此打住。

“公子別急,故事貧道還沒講完呢。”轉身,又提高聲調,像說書人一樣,對着大廳的衆人,神色驕傲,繼續說道:“那老虎進了畫中,便說,道長不必害怕。我乃觀音大士座下白虎,道長福澤繞體,有大吉之兆,只是欠缺助力。大士派我來助你降妖伏魔,為民除害,成就功德。”

馬子竹驚覺不妙,要起身去帶梅二郎走。朱全婉趕緊把人按住,示意他不要輕舉妄動,小聲道:“裘道士道行未必有多高,你現在去找人不是此地五銀三百兩?“朱全婉見過梅二郎真身,視他為救命恩人,從未對任何人說起過,現下也在想辦法掩護。馬子竹深知此話有理,卻不想坐以待斃,那個不存在的道觀和那把桃木劍都在說明此人不簡單。比起惹人耳目,那幅畫真有什麽神通才更可怖。

見馬子竹神色緊張,朱全婉端莊地斟茶,笑着在其耳邊說:“相信裘道長吧,人總不至于當衆收妖。他有這心性,還能安然讓除妖道士的名號落你頭上?”

“貧道感恩戴德,于是走到哪裏,都帶着白虎大人。直到今日,朱大人邀我來府上吃千金的喜宴,白虎大人終于開口,說時機到了。”道士擡起頭,對着天花板做拉扯狀,似乎是在拉一條繩子,每次拉扯,那副丹青就升上去一尺,一會兒就懸浮于半空中了,遂對着畫低頭恭敬地問道,“妖邪在哪裏,貧道蒙昧,還請白虎大人指個清楚。”

衆人見狀紛紛入戲,打趣着叫身邊人趕快自首,休要再裝。梅二郎此時終于能活動身體站穩,正準備離席,擡頭發現四周生出成片的竹子,牆壁門窗全部都不見了,大廳被一片深不見底的竹林包裹,頭頂卻還是天花板。賓客轉身見到背後的竹子,伸手一摸,竹葉均可以摘下來,還有青青草香,驚呼道長神乎其技也。

那幅畫懸挂在半空中,沒有回應道士的請教。道士哂笑着道歉說:“貧道之過,今日來府上,正經表演沒做,就要抓妖讨功德,實在壞了禮數。請朱大人見諒,請諸位見諒。”

衆人紛紛笑道士賣關子,只有馬子竹十分警惕,不知道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只見道士提起一只九音鑼,拿鑼槌有節奏地敲擊,發出怪異的音律。道士一邊轉圈,一遍敲鑼,賓客紛紛罵道別敲了太難聽了,道士也不管,笑眯眯地只管敲鑼,然後自顧自地說“請白虎大人指示!”。槌擊鑼鼓,忽然發出一聲虎嘯。衆賓客一驚,轉而爆發出層層掌聲,大喊,好!梅二郎吓得險些顯出原形,手臂露出一片棕色鹿毛。朱有才瞥見桌子下手臂的變化,也吓一跳,身子一斜,瞪大眼睛看向北窗二人。

馬子竹頓時心急,站起來頓了一秒,一邊鼓掌一邊笑着走過去,攙着裘道士的胳膊說,“道長有心,變出如此奇景,小生嘆為觀止,這邊請就座。”

“哎喲,新郎官兒,”道士甩開馬子竹,向衆人憨厚一笑,道,“重頭戲還沒上呢。”

“馬兄,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有此等好戲還藏着不給看,吊盡胃口!”席間有鄉紳發話,幾個官宦子弟也喊着,讓道士把妖捉來看看,別沒頭沒尾的。朱縣令見了便一個勁兒地使眼色叫人回來坐下。

馬子竹捏緊拳頭,現在越發肯定此事是沖着梅二郎來的,僵持着不願動彈。

就在此時,左側席後面傳來一聲凄厲的慘叫:“哎喲喂!”

衆人目光齊刷刷地看過去,只見朱有才臉上抹了兩把炭灰,擰巴着擺出十分痛苦的模樣,倚在竹子上,指着裘道士大喊:“臭道士!就知道你不肯放過奴家!嗚嗚嗚嗚……”說罷又轉了幾圈換了根竹子靠着,用極其難聽的聲音哭了起來。

衆人不知這是鬧的哪出,朱縣令更是一臉懵,以為兒子又不學好,跟道士串通起來胡鬧。裘道士眯着眼笑道:“不知朱公子還有此癖好。”

馬生見狀立馬奪過銅鑼,拿在手上一陣亂敲,果然,馬生沒有靈力,發揮不出法器的威力,銅鑼在他手上只發出沉悶的哐當聲。“何方妖孽,竟附身我大舅哥,還不快從實招來!”朱有才一聽,立馬配合着哭訴起他現編的委屈故事。

梅二郎看着馬生背影,立馬就懂了他在拖時間,屏息凝氣把形定住,開始感知風的流動找出口。

“馬公子,這法器尋常人是用不得的。只要你潛心入道,貧道便能指點一二。”裘道士伸手要馬生把銅鑼還給他。

“道長心善,小生許久不捉妖,今日就借我過過瘾吧。”說着就拿着銅鑼去追朱有才。梅二郎順着風向跑到一排竹子前,本應該是大門的地方什麽也摸不到,只有一排排的竹子。而竹葉的飄動方向竟與所感知的風的來向相同,意識到自己可能已經中了障眼法,五感所受的一切都不是真的,不破解此法是出不去了。回頭去看情況,發現裘道士站在大廳中間不動聲色,正眯着眼看自己。

馬子竹追着朱有才在席間繞圈,一邊跑一邊看梅二郎出去了沒有,見他蹲在前面不動,明白可能中了法術走不掉,便立即思考怎麽解術,動作慢了下來。衆人笑着罵兩人胡鬧,朱有才演過了瘾,也沒留意情況,一個回身把銅鑼奪過來,往黑漆漆的竹林深處丢出去,得意地仰頭哈哈大笑:“這下看你們還怎麽收服奴家!”

那銅鑼往北窗的方向丢過去,沒入黑暗沒了蹤影,也沒聽到落地的聲響,馬子竹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從身後的黑暗竹林裏飛出來,落到裘道士手中。

“多謝二位鼎力相助。”裘道士摸了摸下巴,笑道,“看貧道替天行道!”

道士轉身,面對梅二郎的方向,做了個結印的手勢,口中念念有詞:“天官賜福,百無禁忌!”同時敲響銅鑼。虎嘯聲從四面八方轟然傳來,像是有無數的老虎隐于林中,此刻正包圍過來。梅二郎毛骨悚然,身體僵直發不出聲,集中精力定形,脖子、臉上卻浮現鹿毛,一對鹿角從額頭頂出來。

席間衆人看向跪在地上的梅二郎,紛紛嘩然。串通表演,還是真的妖精,已經有些搞不清了。

馬子竹見狀已是心急如焚,顧不得在場所有人的目光,沖上去想打斷那道士,卻撲了個空,人瞬間出現在了背後,道:“馬公子,大喜之日這是何苦?”

馬子竹咬着牙怒道:“無人作惡,無人受害,為何如此!”

道士眯着眼笑着說:“貧道告誡過你,寧可錯殺,不可漏殺。”随後捏訣,又一次擊鑼。

馬子竹連忙爬起來,朝梅二郎跑過去。後者眼冒金星,滿臉大汗,奮力咬牙屏息,抑制住慌亂,借着馬子竹的背影遮擋,執起一只碗往道士臉上砸過去。速度極快,瓷碗擦過馬子竹耳朵,砸向道士的頭。道士來不及躲避,臉上被砸了一個凹坑,像面團一樣陷下去不反彈,人還笑眯眯的,仿佛一點傷害也沒有造成。

“貧道肉體凡胎,可經不起妖孽如此折騰,餘興節目大夥也看過瘾了,這就收尾。”道士後退一步,腳下生出若幹竹子,口中念念有詞,鑼聲如驟雨般接連不斷,梅二郎難受得無法動彈。随着一聲:“定”,頭頂忽降下一猛虎,張開血盆大口向梅撲來。馬子竹剛跑到梅二郎面前,下意識推開他,讓老虎咬住了頭。瞬間,虎和人都變成了幹墨粉,卷成兩道煙往畫中飛去。衆人嘩然,只見紙面上變成了白虎叼着一人拖行于竹林中。

“先生!”梅二郎驚懼萬分,一個騰空要去抓那畫,将觸及之際,畫被人一拽,扯了下去。大廳中間的竹子消失,道士坐在鐵籠子上,籠門敞開,把畫慢悠悠地卷起來,道:“小鹿子,今日你乖乖進我座下鐵籠,我便放了你相好。否則,一幅拙畫而已,拿去添柴火,也不可惜。”

衆賓客眼見大變活人,一時不知道是真是幻,皆不敢言語。只馬氏夫婦和朱家姐弟大驚失色。夫妻倆正要哭喊,被侍衛從後面擊中穴位,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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