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不留餘地

不留餘地

城北陽光明媚,城南烏雲遮天。

鄭伯安坐在道觀正殿、三清雕像下面飲茶,幾個童子正在往中間冒着青煙的煉丹爐裏添柴。兩旁的客座上坐了一群蒙面黑衣人,其中就有劉四。

“我派叱咤整個廣暨府,黑白兩道沒有一路是怕的,道長只管平日裏賜兄弟們兩道符來防身,碰上大的露面收拾一二,其餘盡不需費心。”劉四坐在一旁說道。

“幫主誠意本道心領了。”鄭伯安惬意地飲茶,看着桌上箱裏碼得整整齊齊的白銀,再掃了一眼殿內坐的這幫不肯以真面目示人的幫派人士,說道,“降妖除魔,乃道士本分,幫助盡管開口。”

“昨日見道長施法懲治狐妖,兄弟們算是狠狠出了一口惡氣,只是不明白為何不趁機收了那妖孽?”

“籠子小,裝不下。”鄭伯安低頭品茶,殿內鴉雀無聲。

劉四尴尬一笑,問道:“道長一大早就起爐,可是要煮那昨日抓的鹿妖?”

一聽這話,鄭伯安內心就一團火氣。明明此前見這鹿妖道行深厚,少說五六百年功力,怎麽抓回來卻蔫兒了?現在關在籠子裏,連人形都保持不住,看着像是只修了幾十年的小妖怪,這下連那折了尾巴的狐貍精都不如。思前想後,多半是體內有妖丹,當時過給了馬子竹。且妖丹上必然施了氣息遮蔽的法術,不然不可能在自個兒眼皮子底下溜了。

想到這裏,鄭伯安面露愠色,道:“等人上門。”心裏料定馬子竹會再闖道觀救鹿妖,于是幹脆按兵不動等人上門,一并把妖丹也呈上來。

“不知是哪位貴客大駕?”劉四問。

“咱們的新進舉人、新郎官,馬子竹。”

劉四一聽,愣了愣神,看看其他幾個黑衣人,笑着說:“道長不知,那小子,已經被我們處置掉了。”

“什麽?”鄭伯安一驚,拍案站起,“人呢?屍體在何處?”

“這……沒幾個時辰,怕是還在護城河邊的碼頭呢。”

“快帶路!”鄭伯安急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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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接近午時,外頭卻是黑壓壓的烏雲,遮天蔽日,猶如無月的黑夜,空氣沉悶潮濕。一衆黑衣人往門外一站便黑漆漆地看不到人,前腳踩後跟,險些摔在地上。劉四想這麽着不是個辦法,便向道士讨燈籠。鄭伯安打發了兩個童子帶人去庫房取。

衆人站在殿門口等人回來,四下寂靜。劉四上午剛從城北過來,那時還天朗氣清,才走了幾百裏路到城南來,就變天了,難說不是什麽異象,心中忐忑,便問:“道長,這……民間都傳陰天易詐屍,那馬子竹若是化成厲鬼來索命……”

“那便正合我意。”鄭伯安站在旁邊不屑道。

“有道長這句話,兄弟們便安心了。”劉四想着,況且這道士說了,沒他引路,一般的妖精鬼怪根本進不了這道觀,別沒事吓自己。

“道長,你這還有別的女客?”後面一個黑衣人問。

“什麽女客?沒有。”

“樓上怎有婦人笑聲?”黑衣人望着天花板問道,“你聽,走來走去的。”

“你瞎說什麽,平房大殿,哪來的二樓?”另一個黑衣人責罵他。

此時,院子裏又傳來孩童的啼哭聲,嗚咽着滿院子跑,又戛然遏制。這次劉四也聽見了,心中有些發毛。他見過道觀的童子,個個都是木架子紙人,臉是畫上去的,不會說話不會笑,便問:“道長不是還變戲法呢吧,都是自己人……”轉身一看,道士不見了。

衆人有些驚慌,連忙往殿內退,身體往丹爐旁邊靠,眼睛卻都盯着黑漆漆的門外,不敢眨一下。

此時,門外傳來腳步聲和木頭摩擦發出的嘎吱聲,聲音漸近,隔着窗戶紙見有火團搖曳靠近,衆人屏息凝氣,不敢吭聲。行至門口,見是道童提着燈籠進來了,後面跟着一個黑衣人。

劉四一看,松了一大口氣。其中一個黑衣人趕上前去接過燈籠,讓後面的人趕緊進來。走到門口,看見院子裏有隐約有好幾個人提着燈籠過來,整整齊齊地,便回頭跟人說,後面還有好些,過來取吧。

衆人走到門口,那個跟着童子一起回來的人面色驚訝地說道:“庫房就一個燈籠,哪來好些?”幾個腿腳快的已經快走到燈籠跟前,聽人一說,紛紛剎住,只看見面前提着燈籠的手。

此時天空一道閃電,把地面短暫點亮了一剎那:七個穿着黑壽服畫着白臉的人擡着一頂紅花轎,提着四個紅燈籠站在面前,領頭的兩人,突然吹起了唢吶。

幾個黑衣人被突如其來的唢吶聲吓得往後跌了個趔趄,摔在地上。又一道閃電,地面蹿出兩條大蟒,張開血盆大口咬住兩個黑衣人的頭,兩人在蛇口中發出連連慘叫。

旁邊的黑衣人急忙拔出砍刀往蛇身上砍,連砍幾道刺進皮肉裏,蛇卻一點反應也沒有,刀反而陷在裏面拔不出來。

眼見救不了,劉四趕緊把門口幾個人往殿裏拉,關門上鎖往三清神像底下躲。門外唢吶聲凄厲,蓋過了呼喊的聲音,不一會兒便聽不見喊叫。

此時鄭伯安端着一個匣子從側門進來,見衆人縮作一團,從匣子裏取了幾道符紙,分發下去,囑咐他們佩戴在胸上,千萬不要取下來,衆人慌忙照做。

“道長,外面有妖邪!”劉四喊道。

“本道知道,不必驚慌。”鄭伯安坐下來,拿起一杯茶,對一個蹲着的黑衣人道,“你,去開門。”

“別去!”劉四抓住那黑衣人,誰知對方身體不受使喚,失了魂一樣走上前去開門,剛一開,一雙利爪就伸進來,掐住人脖子舉起。黑衣人掙紮了一會兒便雙手下垂不再動彈。

“你們幾個,上去幫忙,把它們頭砍下來。”幾個黑衣人說着就提刀沖出去,門外傳來砍殺的聲音,不一會兒就沒動靜了。

劉四反應過來,趕忙把胸口的符咒撕下來,罵道:“你這妖道,竟敢诓騙我們去送死!”

鄭伯安笑了笑,說道:“符咒是你們自願戴的,何來的騙?況且,這可不叫送死。”

剛剛被掐死的黑衣人站了起來,沖出門外又是一陣搏鬥,此時院子裏傳來刀槍拼殺的聲音。

見門口暫時無人再進入,鄭伯安命一道童到門口,往天上丢了塊玉石,玉石發出白光,院子裏頓時被照亮。

十來個黑衣人跟穿着黑壽衣的人扭打在一起,衆人紛紛雙眼無神,刀劍砍在身上一聲不吭;地上兩條蟒蛇被砍得皮開肉炸,卻纏住黑衣人不放;混亂的厮殺現場,一個身穿黑色法衣,頭戴紅色蓋頭的人站在花轎前面,舉着一張符紙,一動不動。

劉四趴在門口,擠着眼睛看清了那幾個抹着白面的僵屍模樣,正是遭狐妖挖了心的兄弟,瞪大了眼睛邊認邊哭:“劉三、潘元、王平……弟兄們啊!”

鄭伯安認得那兩條蛇,當日在梭子山抓妖,這兩條道行淺便只是殺了沒收走煉丹,沒想到今日詐了屍來複仇。始作俑者,想必就是旁邊那紅蓋頭,而這一切,都是為了救鹿妖使的技倆。想到這裏,鄭伯安覺得把柄在手,可以談判,便對着門外大聲喊道:“馬子竹,休要班門弄斧,裝神弄鬼,本道知你來意,只要你交出妖丹……”

“火!着火了!”一個黑衣人趴着窗戶喊道。

院子裏種的幾排竹林,突然陸續從底下燒了起來,很快就蔓延成了巨大的火勢,霎時濃煙滾滾,霹靂巴拉的爆裂聲炸得人耳鳴。

鄭伯安還沒反應過來,思忖着這馬子竹是打算魚死網破嗎,燒了道觀不管鹿妖死活了?

此時劉四一刀砍在旁邊趴着窗的黑衣人脖子上,尖聲笑道:“妖道!你殘害我派兄弟,此乃報應!”

“什麽報應?”鄭伯安看着劉四,鄙夷地問道。

劉四聞聲,轉頭看向旁邊的道童,露出驚異的表情,再回頭看捂着脖子倒在自己刀下的兄弟,倒噴出一口黑血,喊着“妖道我要你償命!”,狂暴地跑過去把道童的頭砍下來,見其掉在地上滾了幾圈,跌坐下來正癡狂地傻笑,轉瞬便被那無頭紙人用鐵爪穿刺了胸口,噴着血倒地。瀕死之際,歪着頭終于看到了真正的鄭伯安,站在三清雕像下,玩味地看着自己,說道:“你,去把馬子竹的屍身帶回來給我”。

劉四站起來,胸前噴着血往外走。剛到門口,外面抛進來一只手,劉四條件反射地接住,還沒看清上面貼的什麽符,就一聲爆炸被轟成了兩截。

道士滿臉驚訝,來不及揣測馬子竹哪找來的這麽多起爆符,或者搞清楚看起來斯文的書生為何突然用起如此癫狂的招數,只得趕忙起身往側門跑,其間不斷有貼着符紙的殘肢往殿裏抛,接連不斷地發生爆炸。剛跑到側門門口,一只斷腿丢進了煉丹爐,頓了一頓,殿內外同時發出雷鳴般的巨響,煉丹爐爆炸的鐵片飛出來砸在道士身上,把人擊倒在地。

殿外電閃雷鳴,殿內供奉的三清雕像被炸成石塊,轟然倒塌。

鄭伯安掙紮着起來,往西門的偏殿跑,那紅蓋頭緊跟其後追上來。此時圍繞着道觀院牆栽種的竹林都着了火,熊熊火焰把房屋包圍。整個道觀正處在火海裏,此時天上暴雨卻傾盆落下。鄭伯安邊跑邊喊,天助我也!

道士想到馬子竹借屍還魂,障眼法對他不起作用,必須要用法器收了他的魂,只要能到尊師殿內,取封印之畫,便能将其收入其中,投入這火勢裏灰飛煙滅。

紅蓋頭快步追來,從懷中掏出三只手足往道士身上砸,然而符咒在空中沾濕雨水發潮,均無法引爆。道士一邊跑一邊躲,很快進了偏殿,見那梧桐法尊的雕像就拜倒在地:“師尊在上,救弟子一命”,伸手就去取牆上挂的山水畫。

餘光瞥見火光之下,雕像的臉恍惚間變成了夜叉,猙獰地盯着他笑,轉過頭去看,又變回了尊師的面孔,只是像陶土一樣塌得模糊起來。

愣神了一剎,鄭伯安失去了作法念咒的最佳時機,轉頭看遠處趕來的紅蓋頭,舉起封印之畫,正要發動。只見那僵屍從腰間掏出一把砍刀,把自己的頭割下來,朝道士抛擲過去,落到道士面前時,蓋頭散開,露出一張幹癟的狐貍臉,不偏不倚、龇牙咧嘴地咬在其脖子上,緊緊不松口,發出凄厲的嘶吼,額間還貼着一張幹燥的起爆符。無頭屍站在遠處,手捏了個決,準備引爆。

道士見狀,臉色青黑,慌忙丢了畫,跪地雙手合十求饒,喊道:“馬公子是來找梅公子的吧,他好端端的,在後院歇息呢,我帶你去見他就是!”

無頭屍一聽到梅二郎的名字,霎時愣住,提着劍走向前,架在鄭伯安的脖子上,示意他帶路。狐貍咬着自己的脖子,道士意識到,這兩具僵屍裏面各有一個靈魂,脖子上這狐貍,也是某日在梭子山上殺死的小妖,虧得這馬子竹能把這些孤魂野鬼召集來拼命。

鄭伯安帶着無頭屍走進一個黑屋,無頭屍捏着決随時引爆,他們反正已是死屍,即便爆炸也可以全身而退,自己肉體凡胎,必不能輕舉妄動。

進了黑屋,道士點燃油燈,裏面的鐵籠被照亮。一只梅花鹿眯着眼睛探頭,見到無頭屍,輕聲喊道:“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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