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遲到

遲到

梅花鹿看見無頭屍認出是馬子竹,驚喜地站起身,眼中泛着淚花,又大喊:“別過來!”

話音剛落,鄭伯安脖子上的狐貍發出凄厲的慘叫,松口掉落在地上,一陣煙霧消散,狐頭不再動彈。無頭屍反應過來,立即揮刀要抹道士脖子,卻被後者一腳踹在腿窩上,跌進屋內,跪倒在地。

無頭屍頓時感覺身體有千斤重,自覺不妙,使出渾身的力氣爬到鐵籠子前面,掙紮着把上面的符紙扯下來。一邊撕扯,身子骨卻像決堤的河岸一樣散架。扯到最後,屋外一陣風吹進來,屍體化成灰土散了一地,只留下馬子竹的魂魄,手穿過籠子伸向梅花鹿的臉,眼含熱淚激動地說:“二郎,幸而你還活着……”

梅花鹿把頭伸向馬子竹的手想要蹭,卻一穿而過,眼見着道士在後面掏出一張符紙點燃,面前的魂魄就被拉扯着飛出去,只胸前冒出一根銀色的絲線,連到道士的手指上。

鄭伯安手中牽着絲線,欣喜地笑着說:“帶路吧,馬公子。”便立即跟了出去。

天空像是洪水泛濫的泥地,街上大雨滂沱,少有行人。道士快馬加鞭地追着絲線的方向趕路,馬蹄踏在水坑裏發出急促的啪嗒聲,在密集的雨簾裏格外清晰有韻律。

後方漸漸傳來沉重的踏步聲,地面的震動表明有巨物接近。鄭伯安感到身後妖氣彌漫,回頭一瞥,一頭一丈高的巨鹿在雨幕中急速追來,雨水濺在身上打出一圈白色的輪廓,随着距離拉近越來越越清晰。

“本道慈悲放你一條生路,竟如此不知好歹!”鄭伯安往左牽動缰繩,拐進一條狹窄的巷子裏,又左轉右竄地繞了好幾條路。沒聽見沉重的鹿蹄聲,道士以為甩掉了,正要繼續趕路,卻見地面一大片陰影掠過,頭頂飛過去一頭巨鹿,在前方路口落地。巨鹿轉身壓低頭,冠狀的鹿角尖銳鋒利,周身生出陣陣旋風,俯身沖撞向道士,口中大喊:“妖道,納命來!”

馬見巨獸來襲,吓得直後退,鄭伯安伸手在其眼前一揮使其安定,繼而掏出匕首劃破左掌,撸起袖子露出右臂,現出密密麻麻地刻着的幾道符咒,把血液拍在其中一道上,念:“急急如律令。”

只見那塊刻着符咒的皮膚瞬間蒸發掉,冒出一團熱氣,露出底下鮮紅的血肉。巨鹿攜着飓風剛沖到面前,就要連人帶馬一起撞個粉碎時,一道驚雷劈下來,擊中鹿角。巨鹿渾身麻痹,冒着煙倒在地上顫抖,奄奄一息。

道士撕掉一塊布包紮了手臂,氣着丢下一句:“好大能耐,浪費本道一張法寶。”便牽着缰繩,頭也不回地繼續趕路。

雨雲一直跟着道士下到了城北城隍廟。四下無人,廟門大開,廟內年久失修,城隍爺神像上結了幾層紗布一樣的蜘蛛網,祭臺上也是厚厚的一層灰。底下蒲團上,跪着一個頭發蓬亂的紅袍新郎官。

魂歸本體時,馬子竹做好了被陰差押走的準備,睜眼卻沒想到自己還活着,更沒想到被穿刺的心口已經漸漸愈合,只是動彈時仍然隐隐作痛。

鄭伯安渾身濕透,些許顫巍着踏過門檻,青色法衣一路滴着混着血的雨水,見到馬子竹背影,開口笑道:“躲到城隍廟裏就安生了?以為本道不敢進來?”

馬子竹沒有理他,吹亮一根火折子,點燃幾根香,插到面前的香爐裏,作陰陽魚手勢,閉目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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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士披頭散發,脖子上兩派牙印,空洞漆黑滲着血,緩緩走到馬子竹跟前。見他紅色圓領袍上胸口附近的刀痕和片片血漬,心中驚喜:那斧正派的果真沒騙人,可見妖丹功力深厚,竟能療愈重傷、起死回生。想到只要把這馬生挖心剖腹,取出妖丹吞下,便能省去冶煉的功夫,瞬時功力大增,身上受的各處傷也頓時無足輕重了。

“鎮安縣的城隍,空缺了幾十年。梭子山的妖孽,多得遍地跑。世人道修煉分正邪,吃一兩只妖魔鬼怪,便要把人逐出師門,這道理,怕是師尊本人都不會認。”鄭伯安坐在祭臺上,看着跪在跟前閉目不語的馬子竹,又擡頭看向門外一片白茫茫的雨霧,嘆道,“凡人修廟祈神,神不顯靈;對天作誓,違背也無後果。規訓戒律,大道正義,頭頭是道,冠冕堂皇。到頭來妖孽猖獗,行兇作惡,人至地府時,才來秋後算賬,天理何在?”

“緣滅,知道為何梧桐子不肯賜你桃木劍麽?”一個蒼老的聲音,自廟裏四面八方傳來。

“誰?”鄭伯安一驚,環顧四周不見人,去看馬子竹,後者竟消失得無蹤影,只剩三柱香還在冒着白煙。

“緣滅,知道為何如今你碰不得桃木劍麽?”聲音又在廟中響起,發出陣陣回音。

昏暗的廟宇內升起幾道綠色鬼火,把城隍爺和一旁兩個文武判官幽暗的臉照得陰森可怖。道士向門口後退了兩步,那城隍爺忽然動起來,撕掉臉上的蜘蛛網,露出一張青面獠牙的夜叉臉,瞪着凸出的眼球、龇着密又長的尖牙、吐出幽藍的長舌,身體前傾,伸出一只巨大的手爪握住道士的上半身,緊緊勒住,往人臉上噴出一口黑霧,說道:“既入了我魔道,為何遲遲不來行禮?”

道士掙紮着喘氣,面容驚恐扭曲,極力想要把手抽出卻動彈不得,眼睜睜看着那夜叉的頭越來越近、越來越大,張開血盆大口将自己吞下。

廟內頓時寂靜,只聽夜叉口中傳來聲音:“滅”,香爐中三支香瞬時熄滅,夜叉和鬼火就如同泡沫一樣破掉。

鄭伯安捂着胸口喘氣,嘆道:“好一招障眼法,險些将本道唬住。”

馬子竹仍然跪在蒲團上,滿頭大汗,閉着眼,唇色蒼白,嘴角淌出一道鮮血。

“是本道小瞧了你,如此悟性,入道必成奇才,下去喝了孟婆湯再來投靠本道吧。”說着便掏出一把鋒利的匕首,往馬子竹背後紮去。

一道風刃猶如飛刀一樣突然呼嘯着飛進廟裏,把道士手腕的筋脈劃斷,匕首落地。鄭伯安惱怒地回頭望去,門外仍然雨霧一片,什麽都看不清。霎時,一道風刃又朝着道士脖子飛過來,後者立馬擡起手臂去擋,被拉出一刀深深的口子,可見皮下白骨。

這風刃他昨晚在朱府見鹿妖使過,只是力度大不如前,推測是距離太遠而削弱了威力,否則早就将人削成兩段了。道士想那鹿妖元氣大傷,如今藏不住妖氣,近身就會被自己感知到施加障眼法控制,才不敢露面,冷笑着感嘆道,又一個學精了的妖孽。

第三道風刃飛進來,道士忙往武判官雕像後面躲,被削中了大腿筋骨,慘叫着倒地,匍匐前進,躲着不出來。

馬子竹的胸口一股一股地往外冒血。他艱難地轉過身,看見門外雨停,陽光照在地上,一切都變得清晰起來。門口走進來一個泛着光的藍衣白袖少年,彎彎月牙般的笑眼,兩顆尖尖的虎牙,每一次相見都是一副不知道在樂什麽的傻笑。

少年看着新郎盈着淚的眼睛,笑着走進廟裏,繼而神色一變,罵着“王八羔子”,一邊舉起手要給角落裏的道士最後一擊,手上旋風剛起,卻周身無力地倒下。

“二郎!”馬子竹慌忙起身,胸口撕裂般地疼痛,又滲出一股血,踉跄地走過去,跪倒在梅二郎身旁,把他扶起來抱在懷裏,顫抖着撫摸他的臉,喊道,“你怎麽了,別吓我,別吓我……”

梅二郎臉色蒼白,嘴唇幹裂,虛弱地擡起手握住馬子竹的手,閉上眼輕輕地用臉頰蹭。

角落裏的道士見狀,瘸着腿,扶着桌子起來,看着眼前的景象,再三确認梅二郎無力再施法攻擊,才單腿移動到二人面前,跪下來,一邊厭惡地說着:“福生無量天尊”,一邊拿匕首捅下去。

“天官賜福”,城隍雕像傳來一句低語,鄭伯安乍感腹中髒器在四處沖撞牽扯,劇痛難忍。背後又輕輕傳來一聲“百無禁忌”,道士疼得面目猙獰,滿地打着滾往廟外爬,剛翻過門檻,便腹腔炸裂,倒在石階上不起。

馬子竹沒有看道士的慘狀,只是把梅二郎捧在懷裏,左手扶着後腦勺,右手緊握其手,極力克制顫抖的聲音,溫柔地說道:“二郎,你看,咱們贏了……”,卻見握住的手像細沙一樣開始消散,驚慌失措地又去抓那些散落地面的沙塵,又回來握住手不讓其散開。

廟裏的城隍像發出光,從其中走出來一個穿着官服的人,正是裘易得。馬子竹看到裘道士如同抓住救命的稻草,懇求着他救梅二郎。

裘易得道:“貧道承蒙馬公子恩典,受朱小姐所救,得以從法器中脫身,魂魄飛升鬼仙,任此縣城隍。大恩大德,本應以性命相報,然梅公子本已受重傷,又集一身全部修為于一時,強撐着來施法救人,已是風中殘燭。即便是貧道出手,也無力回天矣。”

馬子竹聽到此,萬念俱灰,抱着梅二郎痛哭,又怕弄疼了他,只是貼着額頭哽咽。突然想到什麽,便問:“內丹,二郎身上的內丹是不是在我體內,否則我不可能起死回生,你快幫我提出來還給他……”

“公子,內丹雖靈力深厚,但不足以逆轉梅公子身上的損傷……”

“你只管提,不試怎知不行?”

“內丹如今就是公子的心髒,若提出來,公子會暴斃而亡,本官無力将公子複生,梅公子也白白犧牲了……”裘易得面色憂慮,并不打算冒險一試。

“鄭伯安所言不假,人做了刀下鬼,神才出來放馬後炮,這破廟修來究竟何用!”馬子竹憤然道。

正當裘易得為難時,梅二郎擡起右手,摸着馬子竹的胸口,輕聲說:“先生,好好活着,帶着二郎的份一起……”

“你怎麽這麽傻……見青……”

聽到馬子竹喚自己的真名,梅二郎睜開眼,把耳朵靠在他胸口,聽見砰砰心跳聲,喜悅地看着他的眼睛說,“先生……心裏有我……”話未說完,便垂下手,閉上眼睛。

“一直有,一直有啊……”馬子竹涕泗橫流,運氣想把內丹逼出來,慌亂地吻梅二郎,“見青!你快好起來,好起來咱們一起上昆侖,找你娘去,你娘就是打我攆我,我也不走……見青,你醒醒,見青……別丢下我一個人,見青……”

馬子竹哭喊,眼睜睜看着懷中人化成一地抓不住的散沙,聲嘶力竭,沙啞着哽咽,紅着眼,再流不出一滴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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