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葬禮

葬禮

楊真沒有葬禮，孟燈卻來看她了。

因為沒有骨灰，下葬的時候只有她的日記。那些日記，這幾天孟春書已經看過了。

她一次又一次地去複盤那件事，言語逐漸不真實，她說着，有魔鬼來找她，她說着，害她的人都是沒有人性的魔鬼。

而後來字跡開始飄逸顫抖，越寫越小，好像那樣才能有力氣寫下這些文字。

她說：「因果逐漸吃掉了我，每個人的臉上都寫着無情二字，他們眼神空洞，語氣冰冷冷的，和機器人一樣，嘴裏說着抱歉。如果有一天我和他們一樣失去靈魂，留下野蠻和粗暴，那我一定會和他們一樣的。死掉，才是最後的結果。我們一直在步向歸途，并且自知，卻不痛苦。」

活着，就是有意識地痛着。孟春書這樣解釋。

那天的悲傷好像只留給了孟春書一個人，陳景和沒有來陪她，她也拒絕了宋文禮的陪伴。

雨天，當她失落時好像一直是雨天。

這天的雨像是老天将他眼見的傷疾全盤托出，雨滴落在墓碑上，像是楊真在流淚。

這個墓園中所有的靈魂都在流淚，有的因為幸福，有的因為孤獨，有的因為盼望，有的因為痛苦。

“楊真，我來看你了。”孟春書語氣平靜，帶着悲哀，卻沒有同情，沒有可憐。

“你在天有靈，到底會在青春昂揚的校園裏獨自一人，還是在這裏聽着我說話，這都不重要了。以前林筝死的時候我都沒有這種感覺，原來人的離開不是離開，生死本就是在生之中的。

“這幾年我和你都算茍且偷生，到如今我才知你，我不知這對于來說是幸是悲。但有件事我也一直埋藏心底，許多年，我不曾和任何一人講。索性我只當它是一場夢，可每每做夢，都有一頭野獸一條毒舌要将我吞噬，我寧可不睡寧可不去夢，也不願面對他，或者将那件事情公之于衆。

“我常在想是否是因為羞恥，他很好地掌握了一條隐秘的絲線，一點點将我抽絲剝繭成他喜歡的樣子，我到底是不勇敢，那些絲線，從我身上剝下來保護我的絲線最終也将将我窒息，我所接受的寡陋無知的教育，所遇見的所謂的嚴師高母，那段記憶到底怎樣了，今日我來複盤。

“十四歲那年，國文班上來了一位新老師，他大腹便便，樣子實在說不上好看，帶着中年人的迂腐和虛僞，他那雙眼睛像是鷹，總是帶着凝視的目光裏滿是探究，好像被他看過一眼，就如同被扒光了衣服丢到大街上讓人視/奸。

我不喜歡他的樣子，不喜歡他用赤/裸的眼神盯着我，眼鏡片銳利的反光令我能看清自己，一個無力的弱者。更不喜歡他靠近我說話，那股混濁的氣息裏透露着溫熱，混雜着食物發酵後的酸臭味，他的手指沒有師哥好看也不必他修長，他的笑容裏滿是假意。

在辦公室裏，他對我進行了第一次的猥亵。他坐在幾堆摞起的作業前，從中找到我的那本，翻開上一篇作文，是《心靈深處》。

我不知道他那天到底是為了折磨我，還是偶然，我再也不會忘記那篇作文的內容。他誇我精美的修辭和與他人不同的感知，說我心思細膩敏感，情動深處，他伸手攬住了我的腰。

我近乎是下意識往另一邊退了，警覺的鈴兒在我耳旁叮當作響，他的辦公桌在辦公室的最裏面，身邊一排都沒有老師，即使在那個地方，我可以聽見隔壁班的數學老師為學生解題的聲音，還能聽見樓道裏學生的打鬧聲，可我卻聽不清自己心底的聲音，我也聽不清那個男人的聲音，我辨別不了是真是假，是虛是實。

他重新帶我帶到他身邊，肥胖的手在我的腰間摸索，掐住了我最疼的肉，他靠近我，聲音近乎是魔鬼，‘你的心靈那麽美，你那樣美，應該将它展示給我們看。’

可他又說：‘現在還不可以，還不可以。’他放走了我，卻還不如死死地将我制住。

我想告訴他們，可我應該如何告訴他們。我被猥/亵了嗎？我該如何措辭。他們又會說什麽？他們會覺得那是他的錯，還是指責我？這件事情，在我說出之後是會被解決還是我将被蒙上嘴，蒙上眼睛，蒙上我的心。

我是母親的驕傲，卻不是她的女兒。她愛我的乖巧，愛她在外的面子，她可以愛所有美好的東西，可她不會接受我，一個喪失了純真的，喪失了清白的，喪失了名譽的女兒。即使她的膝下生出了我，可她卻不願意去接受我的貧瘠。

那晚我洗了好幾遍澡，幾乎将皮膚擦紅。可母親只看見了我泛紅的脖頸，手指撫上那塊皮膚，狠狠地搓，她問我那是吻痕嗎？她問我是不是戀愛了。

她還會說出什麽，我是否已經失去了我的第一次，是否做了不該做的事情。我甚至以為她會掐死我，我想要發聲，可有什麽濕潤的液體滴在了我的臉上，那是我的淚。

我和媽媽說不是的，我沒有，将自己身上其他的紅給她看，解釋是洗澡的水太燙了，自己洗澡又搓紅了皮膚。

她才恢複正常，可她說如果我早戀做了那些事，她還不如沒有生過我。他們從未教過我如何愛，從未教過我如何面對這種事，他們不告訴如何組成家庭，但他們天然地認為我一切都懂。可我不要，我不要。

怎麽愛才是愛，怎樣才是合理的面對方法。

我想了幾個小時的話，在紙上寫了一遍又一遍，最後被一團飯堵住了嗓子眼，粘住了我，我不敢和他們說，什麽也不敢說。每一個細節，每一個字，可他們什麽也不知道。

第二次，是母親将我送到了老師的家裏，我本不願意去，可媽媽說師母和姐姐也在，她要和師母一起去買東西。我被留在了家裏，我以為只要姐姐在就好，那樣老師就不會做出什麽，可我想錯了。

在媽媽和師母離開後，老師給了姐姐錢，讓她出去和朋友玩。我在向她求救，用着乞憐的眼神看着她，我希望她可以明白，我喊着姐姐留下來，我想和她一起。而她只是看了一眼老師，說她晚些時候就回來，給我帶喜歡吃的甜點。

我坐立不安，而老師卻很自然地去泡咖啡，他和我聊咖啡的原産地，聊莊園裏的紳士和小姐如何喝咖啡，聊西方的禮儀。

直到他讓我喝下那杯咖啡，他開始和我聊初中的生物知識，他問我知不知道生理結構的奧妙，人體如何被他們調配，又如何去運用它們。

他和我聊西方的雕像藝術，沉默的大衛、殘破的女神像，畫作裏皮膚的光澤，鮮花的紅潤......他什麽都聊，好像他知道這世上的全部一樣。

我要站起來，而他拉住了我。他身上的因為雄性激素而發作的壓迫逼近我，難聞的汗液如發酵了幾個月過期掉的豆子，腥臭的連鲱魚罐頭都比不過，一層層的脂肪在皮膚下無規則地抖動，像是海浪拍打海岸一樣，閉塞的味道，和海水一樣。

他問我，疼嗎？可他一點不容情，他抱住我，說着不是他的錯，也不是我的錯。那到底是誰的錯，是神的錯嗎？亞當的錯還是夏娃的錯？

他念出了王小波的詩：‘我想和你做盡豔/情之事，目中無人至随處擁吻。陰天看海，雨天做/愛，永遠年輕，永遠俠骨柔情。’

他怎麽可以用這樣的句子呢，他怎麽可以在做這樣的事情的時候說出這樣的句子呢？我想不明白。

可我沒有辦法了，和媽媽說的一樣，我不再是我了，也不再是她的女兒。

記不清是多久，多少次，我需要去委曲求全。直到老師一家搬走，我進入精神病院，不再去了解和他相關的事情。

我以為只要時間夠，我就可以去淡忘他，淡忘那些年的那些事。可我沒辦法，我一直以自己的痛苦為活下去的理由，寫下來，最好寫下來，不然我不知道我該如何活。僅憑着他們對我的愛，我無法活。”

寒氣侵體，她的衣角濕了，整個世界都是雨。

“可今天，待會兒，我要回家，去見我的母親。”

去見當年袖手旁觀的所有人。

還有宋文禮，她的愛人，不是嗎？

這世上，并非有愛就可以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