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稻草

稻草。

潮濕的，閉塞的空氣灌進身體，密密麻麻的，深入內部的寒在一點點蝕着骨髓。危樓高塔，外表上一致的模樣令人厭倦，而內部，慢慢生朽，潰敗不堪。

孟春書擡起傘，灰蒙蒙的陰雲還未消散，暴雨來臨前已經恐吓，樹、鳥都退卻一旁，唯有城市的建築，尚不知風雨的險，燈光明亮，溫馨的暖意卻無法長達多久，隐隐的，正在一絲絲侵入的帶着潮意的空氣，又被吐出。

“春書，如果想走了和我說，我們就離開，不多停留。”宋文禮一手拎着大包小包的昂貴禮盒裝着的補品，還舉着傘。另一只手握着孟春書的手，帶着體溫的手像握住了石頭。

“文禮，謝謝你。”孟春書露出一抹還算溫和的笑，身上的酒氣被夾雜着的泥土的腥轟散，下車後尚還迷離的腦子算是徹底清醒，仿佛悲傷蕩然無存，“我們應該一起面對的。”

門鈴響了的那一刻，孟春書想起餘華書中的比喻，“我在情感上的愚鈍就像是門窗緊閉的屋子，雖然愛情的腳步在屋前走過來又走過去，我也聽到了，可是我覺得那是路過的腳步，那是走向別人的腳步，直到有一天，這個腳步停留在這裏，然後門鈴響了。”

僅是那一刻，像是骨牌效應般，她想起以前。唐憐和孟父吵架，她總是愛說一些傷人的話，比如她這輩子做過最後悔的事情就是嫁給了孟父生了她。她這輩子造了孽人生沒一點值得的，不是因為孟春書她早就去死了。要不是孩子還沒長大，她一定和他離婚。

十歲的孟春書就在卧室裏，她将門關的很死，又蒙上被子捂住耳朵，可源源不斷的聲音張狂地撬開指縫，鑽進她的腦海裏，那些人在憤怒時不計後果說下來的話将有一日被自己忘卻，可那些話，卻像刀痕一般留在了某些人的記憶裏。

一旦回想起來，就會長出尖刺，紮緊血肉之內，一點點，等消耗殆盡，跳動的心髒停止，銳刺形成的荊棘将徹底包裹它。

而孟春書在房間裏，聽着鬧鐘滴答滴答，一分一秒地過去。她告訴自己，十二點要是父母還在吵架那就出去，說什麽呢？就說自己明天要上學。

時間到了，門外的罵聲越來越激烈。她又告訴自己，十二點十分出去。一個又一個十分，她鼓足勇氣打開門，走到客廳裏。

唐憐只是用憎恨孟父的眼神去盯着十歲的孟春書，同樣去憎恨她，“那麽晚了還不睡，快滾回去睡覺！”

憤怒、膽怯、同樣的憎恨在她的心中，火一般高竄。

“別吵了！”

孟春書轉身走回房，争吵聲是不絕的。其實全是唐憐一人在罵而已。她的父親，是個徹頭徹底的懦夫！膽小鬼！假君子！

孟春書握着門把手的手猛地一縮，而門被砰地打開。

唐憐出現在門口，她的眼神慈憐着，好像她是全盤的受害者，如今的白發與皺紋全是因為孟春書才橫生的，年老母親的示弱是對自己保障的試探，“春書，你回來了。”

母親笑着要去挽她的手，可一切事情都太糟糕了。如洪水一般沖垮她用了好幾年時間才修好的城牆。

孟春書下意識地躲開了，她縮着肩膀，用堅決的語氣說：“別碰我。”

“別叫我春書。”

“那該叫你什麽？”

孟春書斂眸：“孟春書。”

和以前一樣，千萬不要和她親昵，千萬不要。

請和以前一樣。

宋文禮握着她的手，牽着她走進家。她往日的家，陳設幾乎沒有變，只是去掉了一切屬于她的痕跡，就像以前媽媽說要是她不優秀了她就沒有價值了一樣，她沒有了價值。以前參加比賽獲獎的照片、比賽的獎狀，還有全家福！對，還有全家福，他們都一并收了起來，又或是扔掉了。

她坐在沙發上，看着父親局促地搓手，他笑着，和往日一樣溫和，“回來看我們了？”

孟春書看着他，說不出到底該恐懼還是像個做錯事的小孩一樣要撒嬌。她抵觸了和父親的接觸，她讨厭他們的手，讨厭臉上的褶皺，讨厭那看不透的笑，好像下一刻，就要死掉了。

她想起後續。就在重新回到房間、關上門、蒙上被子、蒙住耳朵後，很久很久的鬧聲和沉默之後。

門，被砰的一聲關掉了。

關上她所有的感官，關掉她所有的希望和愛，關閉她和他人一樣可以去愛的能力。

這就是她為什麽去恐懼關門和開門一樣，她同樣因開門和關門而憤怒。夾雜着各種各樣的情緒，對她的恨與怨。

“春書，你還在恨我們嗎？”父親擡起他的頭，扯動軟塌塌的褶皺的布滿斑駁的回憶，在他的眸中，仍有什麽明亮着，大概是淚光吧，“你的生活，最近還好嗎？”

終于是個可以回答的問題了。

“挺好的。”

她獨自消化着這些回憶，混合啤酒一起發酵。

直到長黴吧。

“看病的錢還夠嗎？這些年，你和文禮，總是不和我們長輩說，吃了什麽苦，我們一起分擔。”

發嘔的，苦。一旦吞下去就不願再吐出來吞下的苦了。

“沒有，沒什麽苦是需要分擔的，能夠分擔的苦還叫苦嗎？能分擔的話，有人是可以不苦的。”孟春書一下說了很多，而她看着眼前的熱水，她沉默了。

端起桌子上的玻璃杯，熱氣正騰騰向上升，而宋文禮坐在她的身邊，在她沉默之時和孟父聊着天。

“文禮啊，春書這些年實在是麻煩你了，待會兒你父母也會來，我們兩家人一起聊聊關于你倆的事。”

“和春書在一起，照顧她是應該的，沒有麻不麻煩一說。”

孟父面色一僵，“是啊，你們倆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都認識很多年了。知根知底，怎麽會麻煩呢？”

“只是也是認識了很多年，我們都知道你是個好孩子。”孟父嘆了口氣，“可惜春書現在是這樣的了。”

一點也不忌諱地，所有人都選擇在今天給她致命一擊。最後一根稻草，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孟春書想到，可孟春書不是一個好孩子，她不适合你......

孟春書知道父親要說什麽了。

而門鈴又響。

——“你們終于來了。”

——“春書和文禮來了嗎？”

——“都來了。”

那就說明一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