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雲起

雲起

下晚自習回家的路上，一路都是學生，雲一瑤視線稍低，只看得到自己腳踩的風火輪，勉強趕上了第一班公交車。

一進門，湯姆照例直接撲向她，她耐着性子陪它玩了會兒。

“媽媽，我先回房間了。”

她聲音不似平時跳躍，焉焉的，湯姆的尾巴也跟着耷拉了下來，吐出來的舌頭也收了回去，一路跟着她上了樓。

端着雞湯出來的張媽也愣住了，眼神詢問鄧潔，瑤瑤這是怎麽了？

鄧潔搖頭，起身上了樓。手裏的那兩支淡粉色玫瑰被她小心插進了旁邊的玻璃花瓶，那是雲翳早上臨出差前特意送給她的，因為要離家七天，所以一共有七支。

她輕輕地扣了兩下房門，“瑤瑤，你想和媽媽談一談嗎？還是想自己待會兒？”

房內傳來聲音，悶悶的，“媽媽，你進來吧。”

雲一瑤躺在床上，湯姆趴在她身邊，大爪子扒拉着她白皙的小臉，嘴裏不停地嗚咽着。

“怎麽了，我的瑤瑤小公主？”

她長嘆了口氣，将臉埋進枕頭，有點挫敗，“媽媽，我認識的一個特別特別好的男生，他喜歡上了一個女孩子。”

其實關于她有喜歡的男生這件事，鄧潔早就猜到了，畢竟自己養的這小公主是個藏不住事的人。

她想起了雲一瑤上學期去家附近的小賣部做兼職，後來被雲一哲提溜着回來，小丫頭那天小嘴癟癟的，問什麽都不說，估計就是為了這個。

雲一哲上大學時也幹過這種事，嘴裏還大言不慚，“追自己喜歡的姑娘，花家裏錢算什麽本事。”

小姑娘估計是照搬照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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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潔慣會察言觀色，假裝不知道，點了點下巴，“哦，那一定是個很優秀的女孩子吧。”

雲一瑤悶悶的聲音隔了道屏障，有些朦胧，“嗯。”

她起身坐了起來，半邊小臉稍微泛了點紅，小臉沉了幾分，心一橫，将她喜歡彭會卿的事和盤托出。

鄧潔聽完忍不住笑出聲，雲一瑤臉色更沉了，小巧的鼻頭一皺，有點惱羞成怒，“媽媽，你不準笑我。”

鄧潔舉手做投降狀，“可是你喜歡他是因為他喜歡你嗎？你喜歡他的原因可能會有很多，但肯定不是這個，所以哪怕他并不喜歡你也沒關系啊。”

雲一瑤摸了摸湯姆的爪子，“可是他有喜歡的人了，那我就不能像之前一樣對他好了。”

鄧潔溫柔地摸着她的頭發，口吻依舊如同往常一樣柔和，卻又多了幾分莫名的正色。

“瑤瑤，這個世界上存在很多謊言。很多時候連眼睛都在說謊，可心不會。媽媽知道你沒辦法立馬就不喜歡他了，所以媽媽想告訴你的是，喜歡誰是你的自由，與別人無關。可是不論他有沒有喜歡的人，你對他的喜歡都不能給他造成困擾。你确實是在對他好，可是這份好是他覺得的好嗎？”

“你還記得嗎？你剛上初中時也是被班裏的一個男生糾纏了很久，最後還是你哥哥專門從學校裏跑回來親自去找了他的家長。”

那是雲一哲大二的時候。

她看着用力點頭的雲一瑤，繼續道，“對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那晚，鄧潔和她說了很多，離開她房間時還貼心地替她關上了燈，耳邊時不時傳來湯姆熟睡的鼾聲。

窗外疾風縱起，她閉了眼睛，眼睫上挂着晶瑩的淚珠，換來了人生答卷裏的一道判斷題答案。

喜歡一個人的前提是，承認他是自由的。

在她即将迎來十六歲的前一晚。

*

湛藍色的天邊養了一群小鯉魚，調皮地翻着肚皮。

走廊上一波哄鬧聲由遠及近，個子偏高的男生走在最後，面色閑淡地目視着前方，雲一瑤面色一僵，瞬間低下頭假裝看書。

嬉笑聲，遠了。

不知是誰開了教室裏的風扇，因為老舊發出聲響，‘咯吱咯吱’響個不停。

班上同學有的聊天，有的低頭看書。雲一瑤想起早上進校門時看到書店背後那根電線杆上停了一排小鳥，她垂眸看向桌洞裏的那盒芒果慕斯，緩緩吐了口氣。

喜歡一個人，就像迷戀上一陣風。

因為他，會開始關注一切無關緊要的小事。

今天的雲彩是什麽形狀的？

校門口書店裏的連載漫畫更新了？

街道口的流浪貓好像又踹寶寶了？

因為想和他分享身邊發生的一切小事，所以她也開始關注這些事。

稿紙被她胡亂畫了堆鬼畫符，雲一瑤起身去上廁所，出了走廊很長一段路才發現沒帶紙，于是只得無奈轉身，回眸時正好對上。

那是一雙杏眼，用媽媽的話來說，就是好相與。

女生無措地看着她，默默将手裏的那包紙巾遞了過去。

雲一瑤沖她笑得嫣然，“謝謝啦。”

*

彭會卿的耳根子清淨了好幾天。

天氣悶熱，一股令人心生燥意的熱氣騰空傳來，低沉的帽檐下，男生臉上戾氣濃重。

他一向如此。

大姚從外面進貨回來，滿頭大汗的，擡着兩箱橘子汽水，嘴裏罵着，“這天氣真他媽熱。”

彭會卿冷冷掃了眼，無言，起身出去将車上剩餘的兩箱冰棍搬了進來，沉默地将那些冰棍按着順序往冰櫃裏放。

大姚朝着前臺牆上看了眼時鐘，“會卿，你那小尾巴去哪了？有段時間沒見了。”

彭會卿沒理他，自顧自地放好冰棍，恰巧有學生進來買飲料，他懶散地拉開抽屜找了零錢，低頭繼續看起了書。

大姚倒也習慣了這貨的寡言冷語，拿起車鑰匙就往外擡腳，“走了，老爺子想吃平槐路鹵肉館那家的豬耳朵。”

這是一本很難讀懂的書，彭會卿看了很多遍。幹淨利落的短發下，眉眼深邃又淩厲，指間那頁書許久都未往下翻。

網吧內聲音嘈雜，鍵盤聲與叫罵聲混成一片，時不時還會傳來怒砸鼠标的聲響，男生仿佛置身事外，安靜地低頭看着手裏的書，偶爾擡頭看看馬路對面的光景。

太陽高懸于空中，雲一瑤颠着小碎步一路跑，小手搓着胳膊。她上的藝考培訓班離這兒不遠，就在南嶺街隔壁。這條街白天還是挺熱鬧的，她習慣地往對面看去。

果然看到彭會卿站在網吧前臺，低頭看着書。男生個高腿長，穿着總是很随意，黑T恤工裝褲，卻又總是很好看。

她站在對面的綠蔭下凝視良久，陽光晃得厲害，眼前的一幕仿佛是一幀幀虛影。

也像宮崎駿動漫電影裏的青匆少年。

紅黃綠燈這次倒是吃了很多，雲一瑤看着它們大快朵頤的模樣，覺得滿足又歡愉。

出街道口的時候，她居然遇到了林曉夕。

“你是？”她看着她神色一頓，忽然又恍然大悟，臉上挂着淺笑，“雲一瑤。”

雲一瑤沒想到林曉夕會認識她，更沒想到她會和她打招呼，她征了會兒才開口，“嗯，我是雲一瑤。”

她沒來由地憑生了點心虛，這不會是來找她算賬的吧？

短暫的靜默。

“你是來找彭會卿的？”

異口同聲。

想到人家兩人很有可能是兩情相悅，雲一瑤有些尴尬，大咧咧地笑了幾聲，連忙擺手否認，“我是來喂貓的。”

林曉夕問，“彭會卿家門口的那三只嗎？”

雲一瑤點了點頭，聯想到上一段對話，很快又感覺怪怪的，自己這樣怎麽感覺像是在欲蓋彌彰。

林曉夕‘哦’了一聲，随即解釋，“我們兩家是很多年的鄰居了，我家就住在彭會卿家旁邊。”

居然還是青梅竹馬，雲一瑤心底瞬間萬念俱灰。不過她又想到了一件事，她在彭會卿家門口賴了好幾個月了，怎麽好像從來都沒有見過她。

林曉夕也看懂了她臉上的疑惑，笑吟吟道：“我爸媽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離婚了，本來我高中是要到我爸那邊上的，但是我不太适應，于是又轉回來了。”

她說完指了下對面，“走吧，一起過去，順便給你嘗嘗我烤的餅幹。”

雲一瑤看着她臉上的真誠，一時間覺得羞愧又難堪，緊張得空咽了口唾沫，“不好意思啊，我之前不知道彭會卿有喜歡的人。”她連忙擺手，腦袋也跟着晃悠了起來，“不過你放心啊，我絕對不會再和之前一樣纏着彭會卿了。”

林曉夕被她這副模樣逗得笑彎了腰，枝丫亂顫的，差點笑岔氣，“你在想什麽？我們就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關系啊，他才不喜歡我。我話密得很，經常在他耳邊叽叽喳喳的，他小時候快煩死我了，把我從他家趕出去了好幾回。”

額角泌出細汗，雲一瑤擡眸看向對面。

四目相對那瞬，女孩眼睛和平日一樣，亮的燙人。

這些天的陰霾就此消散，在這熾熱的藍天白雲下。

她仍在想，可是媽媽說。

沒有可是，等她反應過來時，就聽到林曉夕拉着她站在網吧門口和彭會卿打招呼，男生擡了擡下巴，算是回應。

兩個女生并排坐在前臺旁邊閑置的小木桌上，雲一瑤品嘗着林曉夕遞給她的餅幹，居然是鹹的，濃濃的椰子味。味道很奇特，她多吃了兩塊。

而林曉夕則将保溫盒的飯菜端了出來，往他那邊看了眼，“這是我媽勒令我給你帶來的，讓你千萬吃完了。”

彭會卿放下書，看着攤開的飯菜，臉色緩和了些，起身走了過來，“下次就別讓貞姨麻煩了。”

他吃飯總是大口大口的，也不挑食，和在學校食堂一樣，像是永遠都在趕時間。很快，桌上的飯菜就空了，他低頭看着手機屏幕，應該是在打字。

林曉夕收了餐盒，和雲一瑤打招呼，“走了，明天學校見。”

他又去忙了，不過這次倒不是看書，好像在查什麽東西。那股椰子清香仍在唇齒間彌漫，雲一瑤托着下巴，安靜地看着眼前的男生，他神情專注。

看着看着，目光就失了焦，她甚至開始在心裏勾勒着他的身形。直到鼻尖的清香逐漸被淡淡的檸檬味代替，雲一瑤才回過神來，彭會卿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站在她面前，一貫淩厲的目光直直地落她身上。她整個人忽的就緊繃起來，托着下巴的手指也急忙收了回去。

“喝點什麽？”

“西瓜汁？”雲一瑤試探性地蹦了句。

“冰的？”彭會卿又問。

雲一瑤點頭，又搖頭，“算了，要不我還是走吧，就，就不打擾你看店了。”說着就要起身。

彭會卿一個眼神斜了過去，“老實待着。”

一杯插了吸管的冰西瓜汁就這麽擲在雲一瑤面前。

門口傳來腳步聲，“老板，開臺電腦。”

彭會卿收回對視目光，應聲走了過去。

“我自己長着嘴。”他不輕不重地撂下一句話。

雲一瑤不明所以地點點頭，反應過來後笑意猛地咧了出來。

他沒覺得這是打擾。

大姚一進門就看到小姑娘笑得跟朵花似的，“喲，小尾巴來了。”

被取樂的雲一瑤也不惱，笑着打招呼，“大姚哥。”

“巧了，剛折回去買了個蛋糕，一起吃呗。”

彭會卿一出來就看到小姑娘激動得直接從凳子上蹦了起來，“怎麽會想到買蛋糕啊？”

“這不是最近生意不錯嘛，犒勞一下。”

雲一瑤心裏又驚又喜，心想真是巧了，她嘿嘿笑了兩聲，像個不知餍足的小精靈，“那我這算是沾光了。”

大姚一拍腦門，這蛋糕都買了，索性再搞點燒烤，直接來個聚餐得了，于是拉着雲一瑤去了燒烤攤。

天色不晚，還沒到正經乘涼吃燒烤的點兒，一路行人寂寥，眼見着就要到他們平時經常光顧的那家，大姚卻扯着她手臂打了個轉圜兒。雲一瑤一臉懵地望着他，“不去老五叔家嗎？”

大姚咳了兩聲，“他家人多，那晚我和老淩吃了街尾那家的，還不錯，你也嘗嘗。”

雲一瑤回眸看了眼，有些不解，這會兒攤前就只有一個女人啊，手裏牽着個孩子。

天黑的很快。

街道傳來老舊三輪車的晃動聲，彭會卿擡腳踢了下她的凳腿，“送你回家。”

雲一瑤聞聲也跟着站了起來，連忙推辭，“不用，我自己回去。”她說着往對面探了探，那個水果攤還沒支上。

彭會卿拎起放在前臺上的包，垂眸看着她，目光沉得像嵌在湖裏的圓月。

大姚給客人拿泡面，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随口問了句，“你拿什麽包啊，等會不進來了？”

彭會卿沒應聲。

于是兩人一起走出南嶺街，還是一前一後。雲一瑤在心裏熱切期盼着這條路可以長一點，再長一點。

盡管她步子邁得很慢，但還是到了。

在漫灣別苑不遠處有一條很短的綠蔭小道，彭會卿停了下來，朝她擡了擡下巴，“回去吧。”

雲一瑤笑着沖他招手，露出好看的小虎牙，站在月光下，明媚得不像話。

“彭會卿，明天見。”

她轉身，臉上的笑意怎麽都斂不回去，才走了兩步又聽到身後傳來男生的聲音。

“雲一瑤。”

嗓音依舊低沉，聽起來甚至還摻了幾分漫不經心，他叫她名字時一貫如此，好像總是不耐。

又好像叫誰的名字都是如此。

下一秒，男生摘了帽子，平視她的滾燙明亮，抿了下唇，“用心點學。”說着就從包裏拿出兩本筆記本朝她遞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