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雲起

雲起

女人帶着孩子穿過馬路，右拐裝進了菜市場，換作平日其實也沒什麽的，幾句污言穢語罷了。可今日不同，她剛離了婚，舉目無親，正帶着孩子到處找工作。

這幾天也接連泡了好幾個網吧了，知道那地方是個什麽尿性，感覺已經習慣了這個社會對全職寶媽的不包容。倒也不覺得委屈，只是當感受到那久違的善意時，忽然就鼻頭一酸。

網吧內，彭會卿回前臺坐下，低頭看着書，仿佛什麽都沒發生，大姚說得去進點貨，彭會卿聞言将書合上，冷面一擡，“我跟你去。”

他一走，湯姆也跟着上了車。

待轟鳴聲散盡，老淩這才氣定神閑地朝着雲一瑤招了招手，她順從地朝他走近。

“聽到了？”室內烏泱泱地亂作一團時，他看到她從頭到尾都趴在玻璃門上。

進屋到現在，皺着的清眉就沒松下來過，那副想問又不敢問的模樣看起來着實有些憋屈。

四周仿佛陷入了萬籁俱寂的景象，老淩偏頭望向遠方，陷入了一段冗長久遠的回憶。

03年，那會兒他們都不過是個二十來歲的小夥，正是年輕氣盛的好時候，大姚有個青梅竹馬的女朋友，绉遠梅，長得特別漂亮，還是個大學生，兩人感情一直很好。

眼瞅着就要成婚了，不知道哪兒冒出個雜碎，半夜偷溜進了绉遠梅房間把人給強了。老淩幫着查了下才知道那人是隔壁街一個流氓地痞的遠房表弟，一眼就相中了年輕漂亮的绉遠梅，

得知她和大姚情投意合，且已經在籌備婚事了，商量不成，直接明搶。這事發生後绉遠梅一直憋着，就是不敢告訴大姚，怕他沖動惹事。她父母擔心會遭大姚嫌棄，更是勒令她咬死不準吐露出半個字。可她最後出于愧疚，還是在婚禮頭一晚将這事兒捅了出來。

大姚一直都是個暴脾氣，血氣方剛的，當即拿着刀就要去砍人，绉遠梅父母‘撲通’一聲就給他跪了下來，老淚縱橫，“這事要被街坊鄰居知道了，你讓小梅怎麽做人啊？明天這婚還怎麽結？”

大姚氣得差點兒把房頂掀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疼了那麽多年的姑娘就這麽讓人給糟蹋了。那晚，他拉着老淩在屋頂上坐了一夜，滿地的煙頭，嗆到人胸肺生疼。

老淩問他，明天還讓他去當伴郎不？

大姚一咬牙，“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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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可能不娶，他只是心疼他姑娘，只恨自己的無能為力，沒保護好他姑娘。

說到這裏老淩頓了頓，眼尾帶着苦澀的笑，有種感慨：“哥們兒當時是真佩服大姚啊。”

本想着婚禮就這麽辦下去了，誰知道那人一大早帶了一群人來搶親，烏泱泱地在绉遠梅家門口立了一排，個個兇神惡煞的，大姚當場忍無可忍，一米八的壯丁渾身都是使不完的勁兒，幾個人都拉不住，直接拿刀給人命根子砍了一刀。

血流了一地。

那人直接報了警，放了狠話，局裏有人，揚言要讓大姚在牢裏蹲到死。绉遠梅吓壞了，日日夜夜地跪在他家門口，就求他們能高擡貴手。

最後，讓他們松了口的原因，是绉遠梅懷孕了。她答應嫁，只求能放大姚一馬。

于是，改成了防衛過當，判了三年。

大姚剛出來那陣兒，沒了當年的初生牛犢不怕虎，做什麽也都是束手束腳的。咬牙買了張車票去外地看了绉遠梅，見她過得還算順遂，心裏的石頭總算落了地，于是又一個人灰溜溜地回了南嶺街。

彭會卿記挂着老爺子和大姚對他的恩，爺倆在他生病時曾照顧他，給他送過幾次飯。他從小腦子就靈光，提了個想法，于是三個人一合計，就有了這個網吧——滾去學習。

這一開就到現在，生意也還算不錯，起碼不愁溫飽，老爺子也算了卻了件心事。

雲一瑤聽得心驚膽戰的，她這十六年過得平安順遂，這些事她只在電視裏看過，旁邊的鄧潔哭得抽泣不止，她在心裏默默吐槽，可真能扯。

可現在她知道了，這世間的許多事，總是藏在暗無天日的角落裏。

老淩忽的又問，“你知道這些年來為什麽大姚一直沒結婚嗎？”

雲一瑤想都沒想，直接給了答案，“是因為還不掉那位姐姐嗎？”

老淩嗤笑，搖頭否認，“哪有那麽多難以忘懷的人和事。”

他沉了口氣，語氣似是恨鐵不成鋼，“是因為街坊鄰居的閑言碎語。那頭倔驢，哪怕是進了監獄他都咬死沒松口，自始至終都沒說出绉遠梅被□□了的事。所以，街坊四鄰都只當他是殺人犯。”

他的臉上忽的就浮起諷刺，“誰會願意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一個殺人犯呢？”

有客人朗聲點了兩包黃鶴樓，老淩從櫃臺上拿了下來，“人這一輩子啊，世事無常，但各有各的活法，無論如何，總是要千方百計地活下去。”

腳步聲漸遠，“來了，您的煙。”

雲一瑤垂下眼睫，內心慘淡，她虛虛地垂了手臂，街道喧鬧聲依舊。她探出頭去，藍天白雲，清風拂面，慵懶的貓，讓人看了心情愉悅。

她忽然很難過，藍天白雲下，居然有那麽多人在經歷苦難，受盡苦難，可仍舊選擇苦中作樂。

她又想起上小學的時候，班上有位同學是黑人，來自非洲。有次下午放學，雲翳難得下班來接她一次，那黑人熱情地和她告別。當晚，雲翳就給她轉了學。向來乖巧的她知道後當場發了脾氣。

雲翳耐心安撫，“可是瑤瑤，世界上有很多你無法分清的壞人，小心點總沒錯的。”

金黃色的日光普照大地，蔥郁的樹葉泛着綠油油的光，門外傳來湯姆歡快的叫喚聲，是大姚在逗它，雲一瑤悠悠擡起視線，對上了彭會卿的眼睛。

她想，可是這世界的好壞向來都不應該分辨于表面，不知深淺。

那幾個花臂男離開以後，室內空明開闊。天邊火紅一片，映得整個屋子熱烈如花，像學校的那片鳳凰花樹。

湯姆蹿上蹿下，歡脫得不行，尾巴甩得像‘吱呀吱呀’的風扇。紅燈翹着尾巴進來躲涼，見了谄媚的湯姆，上去就是兩爪子。

逗得幾人哄堂大笑，一片愉悅。

月爬上樹梢。

雲一瑤餘光掃着身側的彭會卿，他總是這樣，這人世間好像就沒有什麽是值得他在意的，她看着他寡淡慵懶的神情，目光冷淡至極，腦海裏忽然就湧出了一個詞。

四大皆空。

嘴唇開開合合，她最後到底還是什麽都沒問，可是他明明比誰都要懂得顧及別人的感受。

雲一瑤在心裏默念。

又是那條綠蔭小道，彭會卿敷衍般的朝她擡了擡下巴，眼底的不耐不受控制地溢了出來，“快回去。”

亮堂的路燈下，飛螢密蟲不知疲倦地撲騰着翅膀，雲一瑤仰頭對上他半阖上的黑眸，沉得像塘深淵，望而生畏，卻又引人注勝。

她聲音輕得不像話，呢喃□□，“彭會卿，物理老師那天叫我去辦公室和我說了一段話。”

“他說：人可以永遠一成不變地生活，但不能只有一種活法。究其适己，唯有不斷求知，才能不辯自明。”

“那你呢？”她看着他，真摯誠懇，一雙亮眸清澈見底，“你看了那麽多書，找到你的答案了嗎？”

彭會卿冷默地看着她，相顧無言，雲一瑤自覺別過身去，她頓了腳步，回眸，男生眉峰擰得很緊，她咧出一個很大的笑容。

“晚安，彭會卿。”

“我明天還是一樣喜歡你。”

她今天穿了條櫻粉色的中長裙，纖細白淨的腳踝和鎖骨暴露在空氣中，亮晶晶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何其明媚。

雲一瑤說完就走，即将走出那段綠蔭小道時，彭會卿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到底怎麽個活法，我自己說了才算。”

這就是他想要的活法。

讀了那麽多書，不是為了找答案，而是為了靠自己的力量去找出新的解題方法。

為了自己的往後，自己說了才算。

沒有人會懂他的身不由己。

在雲一瑤還不明所以的時候，彭會卿早已走遠，樹葉在晚風中撲簌簌地落了下來。

期末成績出來那天，對無憂無慮的雲一瑤來說，着實算得上是一場災難，她仍舊沒能跳出倒數前十的決賽圈。

鄧潔皺眉看着成績單，笑得溫和，無奈地擡手将她摟進懷裏，“哎喲，我的全優寶貝怎麽總是栽在成績上呀。”

她看着小臉皺成一團的雲一瑤也跟着惆悵起來，“這物理和地理真的就這麽難嗎？你看你愁的。”

雲一瑤重重地點頭，“媽媽，到底是誰開設的這兩門課程啊？真的太折騰人了。”

其實雲一瑤的成績不上太差，主要她身在好班，所以哪怕名次在倒數，分數倒也還行，就是偏科太嚴重。

抱怨歸抱怨，還是要解決問題的。

鄧潔義正言辭地将雲一瑤圈在她脖頸處的小手扒了下來，“好了，那你這學期就老老實實地開始補課吧，媽媽讓哥哥給你找了兩個補課老師，都是在校大學生，人家假期打工也不容易。”

這個多管閑事的雲一哲，她和他勢不兩立！！！

察覺到雲一瑤幽怨的小眼神，鄧潔也沒半分心軟，“分別是地理和物理，你都補習一下，然後好好考慮清楚下學期文理分科的事。”

“要不還是和爸爸商量一下吧？”

知道她的小心思，鄧潔瞥了她一眼，“你爸爸已經同意了。”

其實鄧潔也能猜到雲翳估計是怕雲一瑤早戀，這才應允的，不然他其實是不太想讓這些事情占用她的時間的。小公主嘛，只希望她全心跳舞，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就行。

雲一瑤癱在沙發上哀嚎，正在咕嚕咕嚕喝着水的湯姆聽到後立馬飛奔過來，也開始嚎了起來。

一人一狗就這麽鬧騰着，于是雲一瑤忙碌的暑假生活就這麽拉開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