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雲起
雲起
那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雲一瑤都被困在家裏補習功課,給她補習地理的老師是個很健談的研究生,192的身高,高挺的鼻梁,還有濃眉大眼。每次發現雲一瑤看着窗外走神時,他總會好脾氣地輕叩一下桌面,随即同她講述自己的大學生活。
談起他們作為地理生,最開心的一件事莫過于公費旅游,每個學期都會去考察各個地區的特色景點,勘察地形。
被稱為地球最美的傷痕的恩施大峽谷,他和同學穿過那道冗長的絕壁長廊,看遍了少數民族的故鄉。
他們還一起去爬了泰山,和室友爬了一個多小時終于爬到了售票處,當時就想到四個字——回頭是岸。
還有天然的彩虹山,丹霞地貌。
話及此處,程野給她看了自己手機裏的相冊,雲一瑤驚訝得直呼出聲,“這真的不是人為的嗎?”
程野搖頭,耐心同她解釋,“這是由于地球斷層不斷擠壓,而每一個斷層所富含的元素不一樣,元素的氧化形态顏色不一樣,所以創造了這座彩虹山。簡單來說,”他頓了頓,眉眼間暈染着笑意,“這是大自然的饋贈。”
“這就是你選擇地理的原因嗎?”雲一瑤出聲詢問。可以去享受那麽多美麗神奇的自然風光,确實不失為一件樂事。
程野沒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反問道:“你聽說過一夜間消失了的樓蘭古國嗎?”
看着雲一瑤臉上的迷惘,程野只是笑笑,他用碳素筆指向攤開的地圖,“它位于新疆塔克拉瑪幹沙漠東部,接下來這個名字你或許有所耳聞,那個區域被稱為沙漠百慕大,那裏曾發生了許多離奇事件,那些謎團至今仍未被揭開帷幕。”
程野繼續說,“準确來說,我是新疆人,不過我後面改了母姓。我的祖父往上都是居住在新疆,直到我父親成年後,因為工作的原因才搬到這裏來的。幼年時,我的祖父同我講了許多有關那個沙漠的故事,他真的是一個很會講故事的人,以至于我對那個沙漠異常着迷。漸漸地,我發現,其實地理本身就足夠令人着迷。”
她看着他堅定的目光,聽到他說,“其實不是我選擇了地理,而是地理選擇了我們每一個生活在這片土壤的人。”
她想,或許程野的理想,應該是解開一切未知的謎團。
那之後的很多年裏,回憶起那段歡愉的年少往事,雲一瑤偶爾也會想起程野,想起他提及理想時侃侃而談的模樣,還有那個她早已叫不出名字的沙漠,以至于她後來上大學陪彭會卿去圖書館的時候,在那個倦意熙攘的清晨,她的目光忽的就被書架上的一本書吸去了目光。
雲一瑤并不是一個喜歡看小說的人,可那天,她難得靜下心來,坐在彭會卿對面,看完了《撒哈拉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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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件事雲一瑤一直都想不明白,三毛怎麽會選擇抑郁自殺呢?哪怕遭遇重創失去了愛人荷西,她始終不解。
那時的她仍是衆人眼中悉心嬌養的白玫瑰,她怎會想到要在自己的璀璨人生之前加上一個假如。
*
當晚,雲一瑤洗完澡在被窩裏滾了兩圈後照例給彭會卿打了電話,如同往常一般,她将白天的事複述了一遍。覺察到她情緒低落,彭會卿合上了手裏的書,不過他并沒有出聲詢問。
果然,下一秒,電話那頭再度傳來聲音,“彭會卿,我只是有點羞愧,原來我最讨厭的,也會被別人奉為信仰。”
他知道,她最讨厭地理和物理這兩門學科,還曾在山頂上大言不慚,希望世界再無地理和物理。
彭會卿将書擱置到一旁,書裏夾着的琴譜掉了出來,他目光随了一路,淡淡移開,“你愛錢嗎?”
“嗯?”雲一瑤被這個問題弄得腦子發懵,心想這話題轉得那麽快嗎?
顯然彭會卿并不需要她的答案,他自顧自地往下說,“你從小生活富足,最不缺的就是金錢,可對于很多人來說,金錢也是信仰。任何人、事物,都會受到熱愛,也同樣會遭遇摒棄,可這些都不過只是感受。家貓的安穩,流浪貓的自由,到底哪一個才值得被它們奉為貓生信仰,其實我們從來都無權參與讨論。”
所以,總有人的選擇不被選擇,也總有人的熱愛不被熱愛。
小姑娘的情緒總是來去自如,轉眼就煙消雲散,雲一瑤給湯姆的爪子做着按摩,她在想彩虹山後面如果再加上一道彩虹那該有多美啊。這麽想着也就這麽問了出來,彭會卿将琴譜重新夾了回去,“你總會找到答案。”
雲一瑤砸着嘴,迷迷糊糊地,“我好像也沒有那麽讨厭地理了。”
彭會卿面色一沉,食指就要往挂斷鍵上按下去,她緊接着就來了句,“彭會卿,等我找到答案了第一個告訴你。”
彭會卿繼而出聲,“所以,你要選文。”
雲一瑤在床上和湯姆打滾,“就算選文也會繼續喜歡你的,我可不會輕易放過你。”
指間一頓,唇齒傳來一聲嗤笑,直至女孩的呼吸聲逐漸平穩下來,他看着手機屏幕,久久不曾移開視線。
灰蒙的天空,風起雲湧,側身的木船傳來窸窣的碰撞聲,彭會卿擡眸掃了眼,那張紙條此刻就像路燈下撲翅的飛蛾。
上面的黑色碳素筆跡仍舊清晰可見,95%。
日子總是忙碌且充實,只是雲一瑤沒想到,程野第二天晚上就同雲翳辭了職,他沒當面告別,只留了一張字條。
【我始終相信世界上沒有永存的謎團。】
新來的地理老師是個着裝古板的中年女人,她是一個再标準不過的高中教師,不會給雲一瑤講解任何課堂以外的東西,在她眼裏那些瑣碎小事都是在浪費時間。
好在有了程野前期的鋪墊,那些原本枯燥的課本知識聽起來倒也不算乏味可陳。
夏日的夜色一向來得晚,沉甸的灰暗帶了幾分濃郁的紫,南嶺街早已歸寧靜,幾家店門口上的大字招牌閃着刺眼的光。
四下安靜,彭會卿有些煩悶地拿了瓶冰牛奶,一飲而盡。趙耀腆着笑臉進門,“今兒就你在啊?”
彭會卿應了聲,随手将紙盒子扔了進去。
趙耀抓了兩下頭,徑直走過來坐下,瞥見他手肘旁的書,忍不住吐槽兩句。
“你一高中生,老看這些白皮書幹什麽?咋的,要開連鎖店啊?人小尾巴都忙得沒空追人了,你還有閑心思看這破書。”
他說着就将風扇往自己方向挪近了些,試探性地開口,“不過說真的,你真不回去?”
“回哪兒去?”又是那副油鹽不進的死樣子。
昏黃模糊的光線,高大的人形置身其中,饒是這麽一副閑适的模樣,臉上仍舊挂着寒意。
趙耀氣得啧了他一聲,“你就裝着吧。”
這狗,誰面前都要裝。
隔了不過三兩分鐘,“老板,來桶泡面。”
眼見着彭會卿拿着泡面送了上去,趙耀自覺沒趣,起身時無意間瞥到桌上的白紙,上面洋洋灑灑寫了四個大字——雨過天晴。
“雨過天晴?”趙耀輕聲念了一遍,“見彩虹嗎?不過江城這大太陽,哪來的雨啊?”
視線上移,他接着看向電腦屏幕,那是一座色彩絢麗的山,趙耀搖頭表示不解,“這小年輕。”
他帶着碎碎念回了理發店。
獨留彭會卿守着此處的黑夜。
電話那頭的聲響逐漸銷聲匿跡,彼時已是深夜。
才挂斷,一串急促的鈴聲傳來,彭會卿看都沒看直接挂斷,那人哪肯就此作罷,于是彭會卿直接關了機。
察覺角落裏傳來窸窣聲,彭會卿望了過去,居然是黃燈。它很有靈性,總會挑彭會卿獨自守店的時候才進來。它把他剛扔進去的牛奶盒子扒拉了出來,玩得正起勁。
彭會卿面色毫無笑意,拿眼神震了震,黃燈立馬将紙盒子撂在一邊,殷勤地過來蹭他。他垂了眼眸,就那麽擰着眉心看向那張白紙,黃燈拿尾巴去勾他的鼻尖,他別開臉,語氣淡淡,“沒良心。”
遠在漫灣別苑的雲一瑤在睡夢中迷迷糊糊地打了個冷顫,她翻了個身,湯姆也跟着挪了個位置,一人一狗再度陷入沉睡。
酷暑難耐,于是老淩又新添了兩個風扇,直到插上電的前一瞬大姚仍在念叨,“這小尾巴要是在,估計得把腦門直接安這新風扇頭上。”
彭會卿沒搭腔,老淩朝他遞了個眼色,大姚識相地轉了話題,“這冰棍兒好像快完了吧,那我去進點兒呗,順便給老頭子買點鹵味解解饞。”
大姚一走,屋子裏算是清淨了,風扇的晃動聲顯得刺耳異常,老淩猛吸了一口煙,煙霧順着鼻息一同噴灑出來,他緊接着又吸了一口,語重心長地開了口。
“會卿,淩哥知道你一向是個有主見的,你頭腦靈光,要不是你,我和大姚也到不了今天,不說富貴,起碼過得踏實安穩。可我到底還是比你多走了十來年的路,我不像你們,我是孤兒,倒也并不想勸你什麽。”
老淩嘆氣的同時笑了笑,“不過又有誰能勸得了你呢?你也從不肯同我們說你家裏的事,哪怕你老子已經找到我們頭上了。淩哥只是想讓你好好考慮一下,你才十七歲,不該這樣過。”
他才十七歲嗎?
是啊,他才十七歲。
風扇的涼風短暫的在他臉上停留,帶着雲一瑤身上的栀子花香味,那是她刻意放在這兒的小香氛。
她說,“我要讓你聞着這股香味,時時刻刻都能想起我,想起超級超級喜歡你的雲一瑤。”
她是真的很喜歡栀子花的香味。
彭會卿沒擡眸,他扯了扯嘴角,語氣平緩,“我一直都知道自己要活成什麽樣子。”
烈陽絲毫不減,半掩的店門被用力推開,像是某種預感,彭會卿擡頭,和那雙清眸對上眼,小姑娘模樣歡喜。
“彭會卿。”
倒也不算一點良心都沒有。
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