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雲起

雲起

這句話他曾深想過數次,可此刻還是在心底思量起來,還未想透徹,就被鈴聲打斷。

這個點,自然不會是旁人。

她興致高昂,笑着同他說新班級很好,她很幸運地被安排到了窗邊的位置,一側頭就能看到滿屏的楓葉,可惜的是每周都要換位置。

彭會卿一言不發地聽着這些斷斷續續的唠叨,因為無需任何解釋,他能猜到她選理科的緣由。

雲一瑤抿了抿唇,清了清嗓子,“彭會卿,如果我沒認識程野老師的話,可能我永遠都不會對地理産生任何的興趣。可偏偏我又只認識了他,我總覺得自己的這點興趣和他的理想比起來實在微不足道。”

兩人默契地同頻喝了口牛奶,雲一瑤潤了嗓子繼續說着,“他的存在,時刻都在警醒我地理于他而言有多神聖。我沒辦法像他一樣熱愛,我還是只能為了所謂的分數而去努力記住那些幹巴巴的文字。反正我的文理那幾門科目成績排名都相差不大。我想,既然都是為了分數,那我還是選擇那個不會讓我産生負擔的吧。”

清冷的面容憑空生了幾分波瀾,像味道多重的濃茶,也像夏日裏咕嚕冒氣的碳酸飲料,說不上來的熱烈。

确實如他所料。

電話那頭早已沒了聲響,那雙慣會拒人于千裏之外的眉眼在暖黃的光影下漸漸被虛化,取而代之卻是難以言喻的柔和。他無奈地垂了眼眸,手機仍在耳畔,他幾不可聞地說了句。

“雲一瑤,你不愧是雲一瑤啊。”

一中猛女雲一瑤為愛沖鋒陷陣,不惜浪費兩幢樓這件事鬧得人盡皆知,可只有彭會卿自己知道,在他十七歲這一年,他迎來了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妥協。

在周圍的同學都在抱怨地理老師提出的改錯要求必須要畫圖時,他手繪了幾乎一整張的世界地圖。

全數插進了那本筆記裏。

*

那排楓葉從翠綠逐漸走向緋紅,在它剛呈現着淡黃色的時候,有件八卦就這麽順着早秋的風傳遍了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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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傳到雲一瑤耳朵裏的時候,早已成了涼透的黃花菜。沒了劉淺,對八卦毫無感知力的她,簡直落後了十萬八千裏。

也正因如此,她沒能第一時間知道江念念轉學到一中這件事。被嬌養在溫室裏的白玫瑰連刺都不曾長出,毫無鋒芒可言。

四周的同學七嘴八舌地議論着,雲一瑤還在回味那個名字,徐由靜。那個深藏在記憶裏的面孔逐漸清晰起來,她是典型的南方人長相,細軟幹淨,那雙杏眼此刻好似正遙望着她。

“窮瘋了吧?”

“聽說她爸就是這麽進去的,入室搶劫。”

一群人發出原來如此的感嘆聲,偏有個男生還補了句,“不懂了吧,這就是要說到基因的偉大力量了,這叫遺傳。”

嘲笑與諷刺聲仍在繼續,鄰桌的女生拍了下始終不曾開口的女生,“宋清然,你說呢?你之前不是和那小賊一個班嗎?”

宋清然擡頭,在一衆注視下輕聲改口,“她的名字叫徐由靜,我沒看到過,所以我并不知道你們在說些什麽。”

氣氛忽然陷入莫名的僵持。

那是個長相清秀溫婉的女生,白淨的皮膚讓人很難不注意到她,盡管再怎麽文靜低調身邊也總不缺主動向她搭話的人。

有女生發出不滿的嗤笑聲,“徐由靜偷了他們班班費這件事整個一中都傳遍了,誰沒聽說啊。”

雲一瑤就是在這個時候開口的,“可是我想還是有很多人并不想只靠聽別人怎麽說就判斷這件事的全貌,因為很多事連眼見都不一定為實,不是嗎?”

她想起了在網吧裏無聊時看到的一條科普新聞,繼而再度開口,“你知道嗎?我們很多人都會有一些錯誤的固有思維,就比如我們認為狐貍都是很花心的,可事實上,狐貍其實是一夫一妻制的,一生只會有一個伴侶。你看我們對它的誤解多深啊,難道就因為一個蘇妲己嗎?因為一個可能根本就不存在的人物,而對一個物種産生那麽深的誤解,這聽起來難道不是一件很可笑的事嗎?”

門外的談靜不禁停下,那沓試卷下,是難以壓抑的心潮,她忽然很想笑。

他們确實很般配。

唇角才漾開,林晚巧忽然喊了她的名字,“談靜,等會放學咱們去校門口背後那條小吃街吃新開的那家關東煮呗,我問過了,有清湯的,一點都不辣。”

談靜囫囵地應了聲。

一陣靜默,雲一瑤起身回了座位。

關于徐由靜是否偷竊這件事,學校至今還未給出定論。

就因為保管班費的人是她的同桌?

就因為有人曾看到她是最後一個出的教室?

就因為她的父親進過監獄?

單憑這些就讓她承擔罪名是否太過草率了呢?

可是太晚了。

她知道的太晚了。

早在她說出那番話之前,徐由靜就已經主動退學了,雲一瑤始終不肯相信,那個看起來就很好相與的女生,那個連笑都在隐忍生怕露怯的小姑娘,怎麽可能會做出這樣的事呢?

只是從那以後,她再也沒見過徐由靜。

可也因為這件事,雲一瑤交到了一個新朋友,宋清然。

這段從天而降的友誼就這麽順其自然地發展了下去,等宋清然回過神來時,雲一瑤已經站在後門熱切地喊着她的名字,“清然,咱倆去趟校門口的小賣部呗?”

她盈盈笑着,起身朝她走去。

後排兩男生正打得起勁,嘴裏說着插科打诨的哄笑話,宋清然過不來,笑得嬌憨,無奈地沖着雲一瑤攤手。她伸長脖頸往裏探,在看清最後一排的人臉後,輕蹙的眉頭瞬間舒展開。

“姜淮陽,麻煩你讓一下。”

男生聽到自己的名字後,愣了愣,擡頭看了眼喊他的雲一瑤,然後起身給宋清然讓了位置。

宋清然輕聲道了謝,雲一瑤牽着她的手就直奔樓梯口。

那兩男生仍在打鬧,見他要走下,急忙呵了句,“胖子你先別坐,等會兒傷及無辜。”

*

秋意正濃的時候,江城又迎來了新的雨季。

下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清晨仍不肯停歇,不過雨勢肉眼可見地收了很多,雲一瑤出門時只剩個一星半點。

她上了車,看着手裏的雨狡黠一笑,鄧潔及時補了句,“雨再小也要記得帶雨傘,免得淋感冒了又得打針吃藥。”

雲一瑤忍不住咬了下上唇,老老實實地答應着,“知道了,媽媽。”

臨下車時,那雨竟又大了起來,雲一瑤撐起雨傘,和楊叔說了再見。

正是學生多的時候,雲一瑤一眼就看到了那抹碩長的身影,他們之間隔了很多人,隔着人群的縫隙,她瞄準了他的位置,撐着雨傘一路小跑。

雨滴落在地面的聲音逐漸沉重,她隔了幾個人,旁若無人地喊了句,“彭會卿。”

他停了下來,雲一瑤立馬會意湊了過去,順勢收了撐着的雨傘,笑得谄媚,“好巧哦,這傘剛說它累了。”

風一來,那雨就飄了起來,濺在臉頰上,有幾滴打到了眼睫,雲一瑤下意識地低頭去揉眼睛,被旁邊的彭會卿拽住手,瞪了她一眼,無奈地拿出紙巾替她擦拭。

“你沒有常識嗎?碰到雨水的手那麽髒,直接就往眼珠子裏放。”

雲一瑤輕聲啊了聲,小手攙着他的手腕借力,兩人一路進了校門。彭會卿見他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自己的撐傘待遇,皺眉,“你沒長手?”

雲一瑤點頭,下一秒就戲精附體,“咦~~~,你怎麽知道我是白天鵝?我只有翅膀,改天帶你飛呗。”

她人緣向來很好,到哪兒都混得開,這不剛開學還不足滿月她就和班裏的同學打成一片,男女招呼打了一路。看着雲一瑤亮着眼睛,神采奕奕的模樣,彭會卿到嘴的呵斥溫吞咽了回去,魚刺似地卡在喉嚨間。

樓梯上全是腳印,挂滿了路上的雨水泥濘,滴滴答答地順着臺階往下流,雲一瑤站在後門口,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

“好煩啊,又要和你分開了。”

彭會卿将她那把‘累了的’雨傘遞了回去,冷聲回了句:“不煩。”

教室內傳來一片哄笑聲。

一中猛女才不當回事,她恣意地揮着手,臉上挂着明晃晃的燦爛笑容。

怎麽會有人這麽勇敢呢?

宋清然默默收了視線,垂眸深思:怎麽會有人,連愛一個人時都那麽驚豔呢?明明她才是主動的一方啊?可為什麽在她的身上找不到一絲卑微的痕跡?

滿身都是驕傲與明媚。

那一瞬,宋清然忽然就明白了為什麽會有那麽多人喜歡雲一瑤,絕對不只是淺薄地因為她出衆的容貌。

還有她身上那種天性使然的坦蕩真誠,以及毫不避諱的敢愛敢恨。

走廊上的斜風細雨洋洋灑灑地飄了進來,雲一瑤側頭遙望了過去,地面一片濕潤,忽然就想,還好平叔換工作了。

教室內一片安靜,因着突如其來的寒氣,何以随擡了擡眼,看清來人後很快就低了頭,“左邊肩膀怎麽還濕了?”

彭會卿拿出紙巾擦了擦,渾不在意地回了句,“雨太大了。”

那周末來得實在有些突然。

網吧裏沒找到人,雲一瑤拿了前臺櫃裏的鑰匙轉身就去了彭會卿家裏。她聞聲去了客廳,電視機裏轉播的籃球賽已然到了賽點,異常熱烈焦灼,而躺在沙發上的彭會卿卻專注看着手裏的書,視線一秒也不曾移開過。他開電視一般都只是單純地聽聲音,這是他的習慣,雲一瑤走過去順手将電視關了起來。

才按下去,彭會卿就毫不吝啬地送了她個白眼,“手不要就直接捐了。”

這是那個雨天的氣還沒洩完?

雲一瑤屁颠屁颠地走到他旁邊的單人沙發上坐下,“聽什麽電視呀?那聲音怎麽可能比我的好聽,人間百靈鳥,誰聽了不迷糊啊。”

他冷哼了兩聲,“吵死了。”

翻書的手一頓,他不耐煩地道:“廚房的草莓快壞了,幫我扔了。”

小姑娘很有自知之明,她今天長了條深咖色的長裙,一路轉圈去了廚房,确實是只百靈鳥,彭會卿在客廳都能聽到她驚喜幹淨的聲音。

“這草莓和我哥哥帶我去果園摘的一樣大。”那草莓顯然已經被人拿鹽水泡過了,她捧着玻璃盆出來,“大姚哥買的嗎?”

雲一瑤會這麽問是因為她知道彭會卿不喜歡吃水果,冰箱裏的水果哪怕都放壞呢他都不帶看一眼,又怎麽可能買呢。她嘴巴裏塞着草莓,聲音聽起來有些含糊不清。

将要翻頁的動作一滞,他胡亂地應了聲。

昏黃的路燈下,各種不知名的密蟲莽撞地撲棱着翅膀,不知疲倦。出胡同口的時候,石墩上趴着一只純白色的貓,雲一瑤彎了腰細細看着,一抷月光盈盈地落了下來,小姑娘語氣都跟着輕柔起來。

“你是《貓和老鼠》裏面湯姆鐘意的那只美女貓咪嗎?”

湯姆離開後,鄧潔曾提出同意讓她去選一只自己喜歡的貓咪,雲一哲也托朋友幫着物色了幾個漂亮溫順的品種,可都被她拒絕了。

情緒好似忽地急轉往下,彭會卿不自在地輕咳了下,“不是想抱黃燈嗎?”

那晚,雲一瑤多月以來的心願成功達成。

彭會卿這人确實特別,哄人的方式  都那麽特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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