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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5章

春日晴和, 大片大片的陽光漫灑入內,落在少女銀白的發帶,折射出種溫柔平靜的光澤。

昭瓷坐在桌前, 手裏捏着顆小孢子,正是在谷雨娘親身上找到的。

“主人。”石罂花在旁邊,抖着葉子勸道,“要不你轉個職業吧?你現在才入門,還有機會,藥修實在是……”

它欲言又止,瞧着是真心在替昭瓷惋惜。

“不要。”昭瓷拒絕得飛快。

她放了種子,望向石罂花, 蹙眉認真道:“為什麽都要勸我轉?這是我喜歡的,是我願意幹的, 那我當然想一直堅持下去。”

姚渠長老、其他的教習夫子, 甚至師兄師姐都和她談過, 讓她趁早轉。

契約的靈植,做藥劑的材料, 一個也不便宜。若非像青雲宗這樣有自己的藥田, 普通宗門連開設藥修課程的成本都付不起。

越高級的植物, 制成藥劑的成功率越高;低級別的, 像是路邊雜草, 根本沒法制成藥劑。所以藥修制出來的東西, 只能面向小部分人。

但藥劑起的功效,同樣成本下,能請其他修士做到更好的效果。那小部分人, 通常也不會買藥劑。

長此以往,藥修的就業前景差, 實用意義差,賺錢能力差,每一代想當藥修的人都在逐步減少。

昭瓷有個很可笑的夢想。

她想要扭轉這趨勢,讓所有人對藥修刮目相看。

這個想法,是在所有人一次次默認藥修上不得臺面時産生的。

但她沒有說,誰都沒告訴,連石罂花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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哐當。

桌面突然一陣劇烈顫唞,物件全都錯了位。

那顆幹枯的孢子不知受到什麽刺激,驟然發芽,轉瞬間生出無數盤曲的、漆黑的觸手,黑底紅紋,目标明确地沖昭瓷襲來。

“你又亂抖花粉?”昭瓷倉皇躲過,震驚望向石罂花。

“我沒有!”石罂花震聲,“昨日你讓我看好自己的花粉,我今天就很小心的。”

昨日多虧石罂花撒的花粉,昭瓷才發現那群人身上長着的孢子。

但萬一是某種有攻擊性的植物,這可就滿是風險。她回來就叫石罂花注意着花粉。

一條觸手自頭頂橫過,兩側生出無數倒刺。

昭瓷抓起桌旁的針筒,瞅準時機,用力地往上一刺。穿過厚實的植皮時,立刻将橙黃的液體統統推進去。

植皮太厚,她推得又太急。

噗叽。

針頭和針筒分開,各待兩邊,小半管的橙黃液體飛濺在地。

昭瓷傻眼,心下一個咯噔。

視線裏的黑皮植物卻像脫水般,慢慢驟縮,最後幹癟地落在地面。

“吓死我了。”石罂花拍着葉片飛到她肩膀上,“我還以為你這應急用的藥劑沒推進去呢。”

昭瓷一早就考慮到植物瘋長的可能性,提前配好藥劑,以應對方才的狀況。

确認一切恢複正常後,她彎腰,本想用手撿,覺得不妥當,又趕緊喚出條藤蔓将幹枯的植物包裹好,收入芥子囊內置有透明液體的容器裏。

其他的藤蔓就随她意識,轉瞬間将房屋複原如初。

昭瓷的神識,短暫停留在容器旁漆黑漂亮的石頭上。

那是谷雨昨日給的。她不肯收錢,谷雨說什麽都想把這石頭送她。

算算時間,去掉孢子和體內殘存的植物莖稈後,谷雨的娘親今日應當會恢複差不多了。

昭瓷理理衣擺,帶着石罂花往外走。

她就悄悄看一下,确認他們沒事就離開。

經過薛忱房門時,鬼使神差般,昭瓷回頭看了眼。

正要擡腳離開,門卻吱呀打開。

昭瓷拔腿就跑。

【我只是好奇你在幹什麽,并不想打招呼啊。】

腿都還沒邁開,冷不丁的,衣領驟然給扯住,不許她再有逃跑的動作。

脖頸上傳來陣冰冷觸感,很快又散去,像是指尖驟然的蜷曲。

“你跑什麽?”少年滿含不虞的嗓音響起。

扯着她領子的那只手,将她整個人往後一拽,拽到了他身邊。力度沒叫昭瓷有半點踉跄。

那股她聞過很多次的清冷香味又湧入鼻腔。

昭瓷目光游離,胡謅道:“我只是想起來有點急事。”

“你最好是。”薛忱微笑。

反正她每次見人就跑,每次都整得像是有急事。

薛忱的目光在姑娘家光潔的耳垂上稍作停留,那兒空無一物的。

他微微蹙眉,卻什麽也沒說,伸手将被自己扯皺的衣領又弄整齊,格外當心着,沒讓指尖碰到她的脖頸。

等過半晌,薛忱都沒說話。

昭瓷實在弄不懂他,擡眸,盯着他睑下那顆紅豔豔的淚痣好一會兒,才試探道:“那我走了?”

“去哪?”他問。

昭瓷如實回答:“去看一下谷雨的娘親和其他人。”

“喔。”薛忱點點頭。

然後就一直跟在她身側。

“你幹嘛跟着我?”察覺到經過的同門露出複雜神情,昭瓷渾身不自在。

還有那堆同門也奇奇怪怪的,之前還對她喊打喊殺,現在看着她時,眼裏又流露出同情。

她終于停住腳步,望着身側少年,溫聲道,“你可以去忙你的事。”

少年的額前綴着幾縷碎發,被風拉扯着,偶爾遮住秾麗的眉眼。

他垂眸,纖長的睫毛微微卷翹,輕聲道:“是你答應和我待一起的。”

昭瓷:“……”

行吧,跟着就跟着。

昭瓷不太習慣身邊有人,但薛忱幹這事的次數有點多,她反正可以接受了——

只要他不說話。

昭瓷惱火地想,身側手指蜷曲,恨不得給他腦袋來幾下。

一路上,薛忱像是有話沒話地找她聊天。│

昭瓷頭都大了,還要微笑着回應,不然太不禮貌了。

【不想說話啊啊。真的好想給他一拳。能不能安靜點?】

薛忱沒忍住,笑出了聲。

每回都是這樣,昭瓷面上有多冷靜,內心就有多精彩。

遠遠迎來個駝着背的身影,靛青色衣裳。

昭瓷定睛一看,瞳孔地震,難以相信這是前不久還看起來人模人樣的男主。

他的面頰像是脫了水,幾乎只剩層皮松松垮垮挂在骨架上。眉眼也是,全然沒有半點精神,同七老八十似的。

目光往昭瓷這兒瞟來時,宋鳴明顯一抖。

“啧。”薛忱毫不掩飾自己的不耐。

昨日他都把宋鳴頭擰掉了,親眼看着他化作青煙,應該得退出秘境。

結果今天,宋鳴還站在這。

不論是哪裏,只要宋鳴身死,天道都會将他複活。過幾天,他便連樣貌的異樣都瞧不出來。

無緣由的,昭瓷就覺得宋鳴身上有股讓人很難受的感覺,和普通的陌生人還不一樣。

見宋鳴是迎面而來,她毫不猶豫地放滿腳步,借薛忱的身形擋住自己。

宋鳴朝她看了一眼,又渾身一抖,飛速收回目光。

他突然左腳拌右腳,臉朝地摔倒。平坦寬闊的道路不知為何,剛巧在那有塊突起的碎石,将宋鳴的額頭叩出鮮血。

他踉跄起身,與昭瓷擦肩而過。

結果走沒多久,不知從哪潑來桶糞土,頭到腳地将宋鳴淋了一身。路邊又剛好有牛車經過,馱着的桶沒固定好,劈頭蓋臉砸下。

堆疊的稻草堆裏,隐隐約約看見褐色的人影。

昭瓷大受震撼。

【……這個運氣,是正常人應該擁有的嗎?】

“他那是壞事做多了,自取惡果。”薛忱睨她眼,哼笑着道。

他拍拍昭瓷的發頂,手心裏的觸感柔順光滑,他沒忍住,又拍了一下。

昭瓷一把拍開他的手,怒目圓睜。

薛忱微彎眉眼,輕描淡寫道:“走罷,別看他了。”

/

“娘親,你還有哪兒不舒服嗎?”

碧霞村民風淳樸,平日裏,挨家挨戶幾乎都不關門窗。

大敞的窗戶內,谷雨趴在床邊,認認真真給床上面容蒼白的女子喂藥。

原先破舊漆黑的裏屋如今打點得整齊,煥然一新。

那些遮光用的黑布堆疊在角落,無人問津。

“沒有。”女子笑着搖頭,輕咳幾聲,才又道,“莫要擔心,如今也算否極泰來,我連運氣都感覺比往日好呢。”

谷雨用力點頭,撲在她懷裏嗷嗷大哭。

昭瓷松口氣。

谷雨的娘親身子骨較弱,所以還得卧床休息。來時,她在路上就已經見着不少勞作的村民,都是昨日裏種孢子的人。

薛忱就站在她身側,眸色淡淡,全然看不出昨日最先關心那女童的是他。

一只漆黑的小蟲飄來,他屈指,不輕不重地将它彈走,目光又落在昭瓷的耳垂上,若有所思。

“喲!這不是我們

的大恩人嗎!”

爽朗粗犷的男聲驟然響起,在昭瓷準備走人的時候。

緊接着他樂呵呵喚道:“大夥兒快來,昭姑娘在這呢。都來和昭姑娘道個謝罷。”

昭瓷瞳孔地震。

将猝,勿擾。

說話的是個年過半百的大叔,頭戴草笠,頂着個大肚子,笑容慈祥地望向她。

原先在遠處忙碌的其他村民,立時放下手中的活,熱情往這聚攏。

是很想跑啦,但現在跑,實在太過明顯了。

昭瓷欲哭無淚,只好梗着脖子,面無表情站在原地。

她的手無意識攥緊身側柔軟的衣袖,指腹一下下地摩挲着繡紋。

薛忱定定衣袖上的五指,纖長漂亮,指甲蓋都是粉嫩漂亮的顏色。

“過來。”他就着她的手指,将人扯了過來,掌心裏似乎都沾上暖洋洋的溫度。

昭瓷困惑眨眼。

“你擋着我陽光了。”他挑挑眉,說得面不改色,怎麽看聽都像是句嘲諷。

她這身高怎麽擋他陽光啊!

昭瓷惱火,撇撇嘴,卻依言乖乖站在他身側。

這樣站着,那群人圍過來時,首當其沖地就不是她而是薛忱——正好。

昨日這些村民還奇形怪狀地癱着,神志不清,今天就已經能下地勞作。

他們圍在昭瓷身側,反複道謝,笑容發自內心。

社恐人在長期面對外界威脅時,已然進化出一套完備的防禦體系。

這會兒,昭瓷被人群團團圍堵,就學會大腦放空,兩耳不聞地發呆。

薛忱睨她一眼,微笑着接過村民的話頭。

回過神時,昭瓷的懷裏已經堆滿他們送的各種瓜果,都快将她視線全都擋住。

“不客氣的。”她小小聲道,又認認真真回應,“謝謝。”

【救命,好重嗚嗚嗚,手快要斷了。】

懷裏驟然一輕,大部分的瓜果都被雙骨節分明的手拿走。

她捧着快比頭頂高的瓜果,但在薛忱懷裏連下颌都沒到。

他沖她懷裏餘下的揚了揚下颌,淡聲問:“那些要給我嗎?”

“不用,謝謝。”昭瓷搖頭。

其他人還要勞作,說沒幾句又散開,只有最先發現昭瓷的大叔還留在原地。

他摸着下颌的胡渣,沖昭瓷笑道:“村裏其他人同我講,你不愛出來,性子也很安靜。”

昭瓷不懂他說話的用意,垂眸“嗯”了一聲。

大叔是個好人,但瞧着她時,像是對自家小輩,話語裏不自覺就帶了指責:“成日在屋裏窩着做什麽?多出來走走,多來同我們聊聊天。”

這話倒不是昭瓷首次聽見,她一縮脖子,竭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做不到就是做不到。我又不是沒試過,但就是很可怕。】

【對不起,我是廢物嗚嗚嗚,我就是不想從舒适區走出來。】

【啊啊,剛才不該把瓜果都給薛忱的,這樣我就能把頭埋進去了。】

“她東西都在屋裏,當然得在那待着。”薛忱微笑着,溫聲回應。

大叔微愣,想了想:“哦,說的也有道理。”

“您還有事要忙吧?”薛忱笑意不減半分,“您先忙吧,我們下回再去叨擾您。”

“行。”大叔爽朗一笑,扛着鋤頭走遠。

昭瓷松口氣,終于有了活着的感覺。

額頭在這時被不輕不重地彈了一下,力度不大,連點紅印都沒留。

她捂住前額,震驚擡眸,用眼神詢問大反派是不是有什麽毛病。

“昭瓷。”薛忱收回彈她腦門的手,平靜淡然道,“誰要讓你不舒服了,你就把他腦袋擰掉。”

昭瓷:“……?”

這發言确實很反派——他為什麽突然說這個?

昭瓷震驚,又不知道怎麽回,只能讷讷地應聲。

然後才聽少年笑吟吟地道:“讓你多說話,和讓別人少說話是一個效果。怎樣都可以的,不用責備自己。”

/

過了三日,昭瓷依舊足不出戶。

她成天在屋裏搗鼓花花草草,孢子長成的植物已經快被分離出成分了。

薛忱又不知去哪了,昭瓷已經見慣不怪。

瞅眼窗沿邊和石罂花排排坐的黑鳥,她低下頭,繼續忙着手裏的事。

除了那日的大叔總時不時給她送吃的玩的,基本沒人找她。

似乎從某時刻起,碧霞村的村民就不大扯她閑聊了,昭瓷也樂得清閑。

突然間,雜亂迅疾的腳步響起,伴着驚慌失措的交談。

“青雲宗的醫修還在吧?快去找!”

“龐叔不是才好,怎麽就……命不好啊。”

“別說了,救人要緊,趕緊的。”

龐叔。

昭瓷晃了下神,那大叔也姓龐。

稍一猶豫,她還是收好東西,抓着石罂花往外走。

開門時,昭瓷特地小心翼翼左右觀察,确認沒有很多陌生人,這才快步穿廊而過。

村門口聚了一衆人。

昭瓷到的時候,黃衣服的醫修已經沖到前線。

她立在人群邊緣,踮起腳,透過人群的縫隙,瞳孔劇縮。

癱在地上的那大叔,正是這幾日都來找她的那位。此刻面無血色,胸膛是個拳頭大小的血色窟窿,頭頂還有團團黑氣往外冒。

人群退後,有人嘆着氣道:“都是他那不着調的爹,總說不周山裏有什麽東西,害他一直往那跑。”

“但平日大家都沒少去不周山采礦,龐叔怎的就搞成這樣了呢?”

“還不是那災星。我早勸他少和谷雨走近,那孩子天生不詳。他不信,憐她們孤兒寡母的,結果……”旁邊的人嘆氣,不再往下說。

昭瓷抿抿唇,想出聲辯駁,嗫嚅半天又說不出一個字。

這時候,她格外讨厭自己的性格。換做任何人,就算是大反派,估計都敢在這時候指着他們破口大罵,但她真的做不到。

醫修各個神情凝重,黃色的亮光團團往龐叔身上砸去,卻不見半點好轉。

龐叔的面色愈發蒼白,窟窿還在往外大灘大灘地流血,幾乎瞧不到腹部的起伏。

“不行,根本止不住!”年紀稍長的醫修額頭急出汗滴,目光環視四周,見到昭瓷時突然目光驟亮,“對,你們藥修不是也有止血藥什麽的嗎?快來試試。”

昭瓷原先就有這想法,只是不知道怎麽開口,她這麽一說便立刻走過去。

細白的粉末倒上去,血只停了剎那,又繼續噴湧而出。

醫修嘆氣,倒也不驚訝:“果然。”

“他這是被魔氣感染,又受這樣的傷,沒救了。”另位醫修嘆氣道。

“可以讓我試試嘛?”昭瓷小心翼翼地問道。

醫修一愣,讓開位置,是種無所謂的态度:“行啊,但失敗了也不要難過。”

昭瓷點點頭。

龐叔在這時陡然睜眼,雙目漆黑,看不得眼白。

他“嗷嗚”着張大嘴襲來,唇邊生出獠牙,可怖異常。

昭瓷眼疾手快以藤蔓縛住,藤蔓開花的剎那,龐叔雙目一翻,徐徐暈了過去。

她松口氣,解開身側的芥子囊,掏出許多瓶瓶罐罐,藤蔓依舊警惕地綁住龐叔。

之前薛忱也是魔氣入體,她又剛巧見過,回來就在想有沒有辦法淨化。

但這還是第一回 試,有沒有效很難說。④

她将各種藥粉混着倒下去,全然不計成本。

臨近的醫修原還沒當回事,突然間瞳孔劇縮。

龐叔那血窟窿當真止了血,頭頂黑氣也變淡不少。

倏忽間,金光大作。

黑鳥陡然從枝幹騰起,依舊晚了一步。

嗙!

一張金黃色的符紙貼在龐叔身上,猛然炸開,有什麽溫熱的液體濺在昭瓷臉上。

她遲緩地擡手,盯着指尖的血紅發呆。

“宋師兄,你這……”身邊的醫修同樣愕然,卻又說不出指責的話。

爆鳴聲過後,昭瓷懷裏一輕,無數灰白的粉塵墜落在地,有的随風飄散。

“師妹,知道你心善。”宋鳴那疏離态度維持不了兩日,又恢複原狀。

他望向昭瓷,背着手指責道:“但你做這事的時候,有沒有考慮過大家呢?萬一他暴起,不是要傷害所有人嗎?”

身側的村民雖然沒有說話,瞧神情應當是贊同的。

那些醫修也是考慮到這點,便沒出聲責備他此等行徑。

昭瓷看着手上的鮮血,渾身發抖,深吸口氣才道:“我當時已經控制住他了,魔氣也有所抑制。”

“如果不是你出手,他會好起來的。”她盡量讓聲線平穩,一字一頓道,“是你殺死了他。”

“師妹你是在指責我?我保護了大家。”宋鳴難以置信,笑着搖頭,“師妹你被吓傻了,我先送你回去罷。”

昭瓷躲開他伸來的手,将灰燼同土壤籠絡在掌心。

“不用你管。”她冷冰冰道,深吸口氣,當着所有人的面,“離我遠點。”

直到夕陽西沉,四周灰蒙一片,昭瓷還沒走。

她将散落的骨灰統統收起來,用手搭起墳墓,從芥子囊裏取出束小白花,放在了碑前。

昭瓷沒有哭,甚至也沒怎麽難過,就跪坐在那走着神。

龐叔的爹娘都逝世了,他是一個人住,那他的羊羔誰養呢?聽說龐叔還教隔壁村的孩童武藝,那他的課會由誰帶?

昭瓷想了好多好多,把自己想得精疲力竭了,這才準備回去。

但跪久了,起身時她四肢綿綿軟軟,就要往地上跪。

腰間有股力驟然托住她,隔着薄薄的衣裳,是冬日冰塊般的溫度。

“好晚了,你怎麽還在這?”少年不滿的聲音響起。

他将她微松的系帶扯緊,等昭瓷站穩後,才松開手。

少年一身玄衣,饕餮紋又歸于肩部,不再泛着詭異的光。

許是沾上了夜間的寒意,他指尖的溫度比平日都低。眉眼冷冽異常,只有那顆淚痣,依舊紅豔妖冶。

“出來散步。”昭瓷錯開視線,平靜道。

內心如出一轍的空白。

薛忱直覺有事發生。

盯着她好半晌,薛忱抿抿唇,到底什麽也沒問:“回去嗎?我送你。”

昭瓷目光不着痕跡落在那被夜色吞沒的墓碑上,點頭。

一路上昭瓷都沒怎麽說話,內心也很安靜。

終于回屋了,她飛速拉開門,沖了半步又回頭,輕

聲道:“晚安。”

/

深更露重,薛忱單手支着腦袋,坐在窗前,目光落在遠處從沒熄滅的燈火,微微蹙眉。

“今天下午怎麽了?”他側首,問那只又變成白色的鳥。

白鳥知道薛忱在問誰,思索後,言簡意赅:“她今天救人,差點救成的時候,人被宋鳴殺了——他動手太突然,我沒攔住。”

話音剛落,白鳥突然眼前一花。

回神時,屋內已然沒有了少年的身影。

昭瓷蹲在角落,一根根地揪着叢枯草。

室內燭火跳動,獨獨沒将那角地方照亮。

這幾個時辰以來,昭瓷就沒幹過別的事。

她将枯草一截截地掐斷丢在地上,又再撿起來,一點點地拼好,然後打散,如此不厭其煩地反複。

薛忱就坐在她身後的椅子上,靜靜看了有段時間,她都沒有發現。

借着明滅不定的燭火,那只布着深深淺淺紅痕的纖手暴露在他視線之內。

明顯是掐出來的印子。

偏偏做這事的人,還一無所覺地繼續着。

薛忱抿抿唇,又等段時間,終于忍無可忍了。

他猛地起身,椅子腳在地上發出尖銳的摩攃聲。

昭瓷一驚,猝不及防地被拽了起來。

恍惚間,緊縮的五指就被一點點地蠻橫打開。

清冷好聞的氣味環繞身側。

短暫地令她回神。

“昭瓷。”薛忱蹙着眉将她的手指一根根扯開:“你真的沒有痛覺嗎?”

昭瓷抿了抿唇,沒有應聲,面無表情地想将手抽離。

可攥着她手的那股力氣,明顯比她大得多。

試過幾次,昭瓷只好頹然放棄,揚起下颌平靜同他對視。

薛忱捏着治療術,消去她手上那些掐出來的傷痕。

半晌後,他輕聲道:“這事不怪你的。”

他不這麽說還好,這麽說,姑娘家的眼眶立刻就紅了。

“怎麽就不怪我了?如果當時我早點注意到宋鳴的動作,或是跟着龐叔一起去,他是不是就不會死了?”昭瓷微微仰起臉,克制着不掉眼淚,嗓音哽咽。

“明明今早他還說讓我去他家裏看羊羔,前日叫我多說話,昨日給我送了李子,怎麽……怎麽就當着我的面化成灰燼了呢。”昭瓷已經有很明顯的哭腔。

等出了秘境,他非得将宋鳴頭擰掉,新賬舊賬一起算。

這次,可別想再倚仗天道了。

薛忱眸色冰冷。

“不要責備自己。”他輕飄飄地開口,将姑娘家被晚風吹得淩亂的發絲別到耳後,溫聲道,“該自責的人沒自責,該忏悔的人沒忏悔,罪魁禍首逍遙在外。你還有好多事要做。”

“別哭,好不好?”他輕聲問。

昭瓷一吸鼻子,眼睛還有些紅彤。

不知在想些什麽,她莫名其妙上來點倔勁,仰着臉道:“不好。”

【丢人,好丢人,我竟然當着別人的面哭了。】

【他要是一直記得怎麽辦啊啊啊?光是想想,我就要用腳趾摳出兵馬俑軍隊了。】

【想亖,真的想亖,世界毀滅吧。】

“那,”薛忱頓了頓,難得有些不知所措,順着她的意思道,“你哭罷。”

“我會忘記的。”他聲音放得格外輕。

昭瓷轉過身,沒接他的帕子,自己用衣袖發狠地擦臉。

這樣擦,臉得擦破吧?

薛忱抿抿唇,卻什麽也沒說。

好半晌,昭瓷才又轉回來,烏黑的雙眸緊緊盯着他,臉被擦得通紅一片。

“你又亂進我房間。”她不滿地望向他,輕聲指責,“不禮貌的。”

不哭了。

薛忱微彎眉眼,認真保證:“好,我下次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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