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夜奔

章七  夜奔

有詩雲:

少年志氣比天高,一入江湖似海深。

從來多是綠林漢,少有豪傑一身輕。

江不惑十五歲那年,拜別恩師第六任百曉生後,自是要回家一趟。與家中諸老闊別數月,租了一輛小舟從港口歸家的路上,他的思緒不免有些低迷。不知家中爹娘可否安在?索然與師傅修行之時,他也曾書信兩封,也收到了回信,但信中寥寥數語也只是家那邊的秀才添筆而已,反倒是令他思鄉之情愈加濃烈。

如今此地離家甚遠,縱使水路便捷也要半月之久才能歸家。

是夜,江望宿在舟中,遠望蘆葦蕩外的一輪彎月。自古以來,月的陰晴圓缺便與家相連。如此看去,反倒是睡不安穩了。于是,江望輕聲起身,路過船家,在行舟的邊上坐下,折了旁邊的蘆葦,放在嘴巴把玩起來。

正是夜濃,岸邊忽然有星星亮起,江望雖有十五,也才半大少年,還為曾見過如此美景,不由得驚呆了。

忽然,聽得水聲漸漸,星星驚動,又藏在了蘆葦裏,四周又暗了下去。

莫非是水賊嗎?

江望心下有些緊張,他身上并無多少盤纏,但也要結餘船家的路費,倘若是被人劫了,打道回府還算輕的,萬一性命不保,可真成了笑話。

心中百般思緒想起,他視線往水聲那邊探去,卻看見一位相熟的身影。

忽然間,蘆葦蕩裏的星星又起飛,落在了那人的臉龐上,照得那人俊美無比,睜開眼看那一霎那,仿佛琴弦勾起。

铛铛铛——

那人瞧了江望一眼,便又戴起了身邊的蓑帽。微風拂動,也将那人的話語飄來。

“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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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郎不由得想起了之前自己的錯語,霎時臉便羞怯了。

“……是我。”

那人似乎是定眼瞧了他一番,鼻子呼了一口氣,偏過頭去了。

“快些走吧,船家。”

“好嘞!”

江望這才看到那人坐着的行舟之後奮力劃動船槳的船家。

星星又落下去了。

蘆葦蕩的水聲漸漸清晰,又漸漸遠去了。

少年郎呆呆地看着那遠去的身影,直到在也看不清,然後便起身扔掉了嘴巴裏苦得掉渣的蘆葦根子。

是夜,睡意上來了。

自古以來從未變過的月亮,江不惑坐在屋檐上,喝着小二不久前剛炮制的楊梅荔枝酒,想起了一樁舊事。

他回過神來,不由得苦笑了一聲。

搖了搖手上的酒碗,自說自話:“江不惑啊江不惑,你少年時,怎地不識人呢?”

說罷,下面忽然傳來了小二的聲音。

“掌櫃的,你在上面不?”

江不惑眉頭一皺,發現事情并不簡單。果真如此,下一秒,小二便哼哧哼哧地爬了上來。

“掌櫃的,你在屋檐上啊。”

小二擦了擦自己臉上的汗珠,一臉笑呵呵地說話。他自打來了這客棧五年,雖然江不惑這老板摳門又貪財,但人心是肉長的,小二的膽子也逐漸大了起來。這不,當沒看到江老板那張逐漸變黑的臉,自己就哼哧哼哧地找地方坐下來。

“何事?”

江不惑此刻的心情并不美妙,也沒有多聊或是打趣的性質。

但店小二天慶倒是自顧自地說了一大堆,說那新來的玉面小神醫一看就不是個好相處的。今天,他打了一壇楊梅荔枝酒來,秦公子一瞧,便說自己也要喝點,他就說這都是掌櫃的,分不出去,但秦公子不肯離開,一邊跟着他走一邊聊些其他事情,忽然間就提到了他的根骨。

“……掌櫃的,你當年說我不适合習武,這當真嗎?”

江不惑并沒有立刻開口,他飲了一口酒,有一些甜膩又配了薄荷多了些回味甘甜,并不苦澀,然而如今心境卻嘗出了苦澀的味道。

倘若是一年前的他,大概是要調侃幾句,又稱贊自己的天賦過人。

然而如今回想起往事,二十歲的他也不見得比小二好多少。

他放下了空酒碗,呵呵笑了一聲,回道:“江湖多的是天縱奇才,但像你這樣根骨尋常的普通人成就豪傑傳奇,也并非空談。小二,或許多煮些酒,問那掃地僧也無妨。”

“掌櫃的,你笑話我啊!”

江不惑自顧自地倒了酒,不再多言。

店小二又嘟囔着掌櫃的還沒吃晚飯,他搖了搖頭,說自己早已添了些糕點下肚,今個兒晚了,喝完便趁早睡了。又糊裏糊塗地扯了些七七八八的東西,都是些細碎小事,小二也趁機喝了幾口自己釀的甜酒,王婆賣瓜自賣自誇,嘿嘿笑了幾聲便爬下去做其他事了。

江不惑在屋檐上看了許久的月亮,即使是看見了下面兩個身影出了院子,似乎也并不想理會。

醉意漸濃,他仿佛看見了某人,與他并肩而坐。

“……你,你,你怎麽又來了?”

酒水落在了瓦片上,月光倒影在那水中,瞥見了他驀然的心悸。

只是下一刻,他便将剩下的酒一飲而盡,踉踉跄跄地下了屋檐,嘴裏還呢喃着。

“……我又忘了,是我啊,你不會在這裏……”

只是,在空無一人的屋檐之上,月光之下,卻有一人靜靜地站立着,遠遠地望着。

與此同時,小二天慶摸黑回自己屋的時候,忽然間看到了鬼鬼祟祟正要從後門出去的秦愛明。

大概是喝了幾口,腦子也開始有些混沌,想着那玉面小神醫不會是打着對客棧不好的主意,一邊就偷偷地跟了上去。

總之,才跟了一個巷子就跟丢了人。

“怪了,怪了,那玉面小神醫莫非是滑不溜秋小泥鳅嗎?怎麽剛才還看到人影的,這下子不見了?”

天慶也沒想過,自己一個普通人哪裏能跟得上那些輕功卓越的江湖中人。

這跟了半截的路,天色昏黑,天慶也不知道自己到了那邊的巷子。一眼看去,只覺得哪哪都眼熟,哪哪都陌生。腦子又糊塗起來,便亂走了一會兒,忽然,轉角便碰見了另一個鬼鬼祟祟的身影來。

“哎呀!哪裏來的臭不要臉沖撞了本姑娘!”

分明這頭跟那少林的鐵頭也有得一拼,天慶心裏思量着,擡頭一看,街邊燈籠下的那張俏麗臉龐兒分外熟悉,這不是——

“哎呀!這不是天慶哥哥嗎?”

是不久前遇見的姑娘。這次見面,姑娘換了一身寶藍的幹練衣裳,但依舊活潑可愛,這一聲更是叫天慶臉紅了個通透。

“姑姑……姑娘,這麽巧啊……”

“巧嗎?”少女狡黠的眼珠子看了看這黑燈瞎火的晚上,說着便笑了一聲,“天慶哥哥真是好興致,不過,本姑娘還有事情要做,就,就——”

“姑娘,要去哪裏?”

跟吃了王八豹子心,天慶攔住了她的去處。

“如今夜深了,姑娘一個人在外面怎麽能行,姑娘要趕緊回去才是!”

這呆子,還真是認真。

少女心裏嘟囔着,卻也識得眼前人的好意,只是她自持江湖兒女的身份,身上又有好些武功傍身,自然不肯輕易回去。

“……本姑娘可是有要事,呆子哥哥,還是快快讓開吧。”

“不,不,怎麽說姑娘你也是個女孩子,如此深夜在外游蕩,萬一出了事可咋辦?不行——”

“真是——呆子!那好吧,你也跟着一起來吧。”

“哎?!!”

如何料想,天慶也想不到事情會發展到這一地步。少女叫他抱住她的腰,天慶漲紅了臉說男女授受不清,這般樣子對方說江湖兒女不拘小節,若是不肯便直接将他撇下,那可是中了他的死穴,于是只好将自己手掌用衣服抱住,隔着厚厚的衣服來抱住對方的細腰。

可謂是一番遐想,自己也唾棄自己來。

中途,少女施展起輕功飛起之後,大概是明白了現在的處境,天慶腦子忽然冷靜了下來,想起一件事情來。

“姑娘,之前你說下次見面告訴我芳名,那這次——”

“哎呀,你這呆子,我還以為你想不起來了。”

“那姑娘可否——”

“雙雙。”

“……雙雙姑娘,這名字真好聽。”

“……呆子,快到了。”

正是跟丢了人,卻遇着了對的人。柳暗花明又一村,千裏姻緣一線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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