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不惑
廿三 不惑
“咚!”
是椅子落地的聲音,以及某個醉醺醺的人單手撐地面無表情站了起來。
伏梵,或者說摩耶那更準确。其實,他也有很久沒聽見人叫他這個本名了,過去的家人早已遠去,最親近的侄女也只是叔父叔父地叫着,而除此之外的愛人卻離開了他五年之久。
昨夜喝酒的時候,摩耶那其實有很多想問的。
他并非薄情之人,否則怎麽會因為江不惑曾經的舉動而動容。但他的的确确是個不善言辭之人,常年來的孤身行走,以至于那與青年江不惑在一起的日子算是他說過最多的話與人在一起最長時間的日子。
心思起伏之間,他不經意間喚出了那句久違的稱呼。
“望弟。”
“……”
江不惑似乎也在這一刻清醒過來,揚起嘴角邊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活像是個笑面虎一樣。
“摩耶那閣下所言,對于江某人而言可謂是陌生了。”
他假笑着好像要站起來,卻因為宿醉而踉踉跄跄,快要摔倒之際被摩耶那下意識地攙扶。
“啧!”
那雙嘲諷的眼中露出一絲對自己的不滿,仿佛也帶了一點過去的影子。
“閣下,江某多謝閣下了。”
恰到好處的分寸,如此隔閡,如此清醒卻又不那麽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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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耶那什麽也沒有說,只是退後一步,從自己衣服裏取出了一封信,那信紙上微微帶着褶皺卻十分幹淨,想來是被仔細地保管着,也時常被它的主人查看。
而江不惑的視線落到那信上,卻是好似被觸痛一般移開了臉,粉飾太平地從自己身上取來一把扇子遮住自己。
只是不看,又怎麽不看?
只是不說,當真能掩飾一切嗎?
只是那人群之間匆匆的一眼,若沒有那麽多的愛恨,此時此刻他們也或是神仙眷侶吧。
“江不惑,我不知你為何要為自己取名不惑,五年已到,你準備好了嗎?”
那封信就在面前,在他的手上。
即使不用打開,江不惑也知道那信中寫了什麽,那是那一天他一字一句寫下的,那也是那一天——縱使知曉了真相,他依舊愛着面前之人所留下的肺腑之言。
“……”
握着扇子的手仿佛因為太過用力而泛紅,而藏在扇子背後的嘴張了又張,卻始終道不出那薄情的話。
江不惑啊江不惑,師父為你取字不惑的真意你早已經明白。
江不惑啊江不惑,這一切都是你的咎由自取,你何必裝作這樣假惺惺的面孔?
五年前,他選擇了最艱難的道路。
那是他最初的選擇,那也是他最後的選擇。
“梵哥,我回來了。”
于是,他朝着那仿佛是歸鳥的巢穴的懷抱奔去。
江南的碼頭是繁榮的,夜卻是冷的。西南這小小的村落是寂寥的,夜卻是充滿了溫暖。
情人久別重逢,幹柴烈火。每一份的觸碰都好似點燃了那遠去之日心中的寂寞。
伏梵見他笑,自己也不由得笑起來,然後跟着他一前一後回到了他倆建造的小小木屋。這裏并不算大,很多東西都因為他們是初學者而顯得簡陋,但有情人飲水飽,在相愛之人眼中那點瑕疵卻是顯得無比可愛。
進了小院,走之前才從鄰居家帶來養了半個多月的小狗如今也變得威風凜凜,見了許久未見的主人也搖着尾巴吐着舌頭笑呵呵的。
真好啊,江望微微閉了那麽一小會的眼睛,将自己這一趟江南之行的陰霾暫時抛擲腦後。而馬廄裏的兩匹寶馬懶懶散散地躺在地上,見着了主人也不打招呼。
“望弟,你離開這幾個月諸事如常。”
“梵哥的厲害之處,望自然是明白。”
他們相視一笑,忽然又紛紛拿了自己趁手的兵器比劃了一起。拳與木劍相交,肢體相碰,一番較量之後,兩人均是大汗淋漓。
伏梵仿佛早有所料,從旁的小屋裏取出熱水來,就這那落日的餘晖,褪去短打,痛痛快快地洗了一個澡。
然而到底是什麽時候情不自禁,二人均已記不清了。
只記得下一秒,這兩有情人便如毛頭小子一般雙雙躺在了床上。
情愛最是惑人,單單只是唇齒之間的交鋒便令人流連忘返,即使未曾靈肉相合,但彼此之間的摩擦卻依舊那般難耐。
夜裏的微風也緩解不了那一份燥熱,而這沖動卻并非如往日那樣停止。
或許是那令人難以接受的真相,這一夜裏的江望好似抛去了自己身為男人的尊嚴,将自己獻給了無比欲海。
“……梵哥,繼續……哈,這一次……”
他緊緊地抱住了對方。
在此極樂之中,請忘卻一切的痛苦。
在此痛苦面前,請抛棄舊日的清醒。
在此清醒背後,請讓我最後再放縱一次。
從此,江望不複所在,唯有不惑長留此人世,唯有不惑……
“……對不起,梵哥。”
在快樂與痛苦之中,他喃喃自語地說道,那眼淚不知是因為情愛而流,還是痛苦而落。
彼時的伏梵只覺得奇怪,未曾深想,但往後的日夜,每當他回想起遠去的愛人今日的淚水,卻是一丁點的怨恨也沒有了。
那日,伏梵溫柔地拭去了他眼角的淚珠,俯身吻下。
而那夜如此漫長,又如此短暫。
夜快要破曉之際,江望起身,對隐隐察覺到他動作的伏梵說“繼續睡吧”,他走到了書桌前,寫下了那封信。
梵哥:
多情只有春庭月,猶為離人照落花。
蒙君此愛,不勝惶恐。俯念君觀此,弟已在千裏之外。不宣。
回望前塵種種,已隔經年。少不更事,貪念江湖,幸遇恩師,然回鄉之時,父母皆已被賊人所害,故奮起複仇,時至今日。有幸與君逢,無緣奈何天。今日一別,倘若君有意,五年再邀約。
弟更名不惑,莫念前塵。
謹此,厚念所愛。
江不惑
最後便是那一日的時間的結尾。
江不惑最後還是接過了那封信,聽着伏梵一字一句将那信中所寫一一道來。
他說的面無表情,毫無起伏,但那信中所言卻是如此不平,反倒是讓江不惑微微濕潤了眼眸。
他如何能記不得自己當初是為何寫下這封信,又為何騎馬離開了自己的愛人。
當年,他選擇了逃避,選擇了自己的父母,卻又舍不得放下這份愛情。
貪念,然後什麽都得不到。
日日夜夜他依舊活在父母那平靜的眼中,悔恨着自己無法盡孝。
日日夜夜他依舊活在愛人那嘲諷的眼中,怨恨着自己無法抛下一切。
最是愛情年少時,如今已過不惑年。
如今,摩耶那遵循着舊日的約定前來。
是誰變了呢?是誰依舊留在原地呢?
兩人什麽話也沒有再說,但那注視着的眼中,卻又将一切都說完了。
良久,摩耶那起身了。
他說:“明早,我便走了。”
“你要走了。”
江不惑怔怔的。
他回答:“不會再來了。”
“不會再來了嗎?”
他點頭:“所以你忘了我,一切都好。”
一滴淚,就輕輕地劃過了江不惑的臉龐。然後,摩耶那抱住了他,緊緊地将他抱在了懷中。
江不惑知道,這是最後一次了,最後一次的擁抱,最後一次的見面。
從此,江不惑将忘掉伏梵,忘掉摩耶那,忘掉那仇恨。
他也記起來,自己已經退隐江湖了。
“……對不起,梵哥。”
少年的江望緊緊地抓住伏梵的手,落淚了也不知道。
但伏梵都看在眼中。
那時候,他心裏就想,不要哭泣,我只要你快樂。
別哭。
他拭去了淚水,又吻住了那好似陷在痛苦之中不能自拔說話的嘴巴。
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此情,此愛,應是不悔。
而當伏雙雙知道明日便要離開的時候,她仿佛天都要塌下來了。
“為什麽?叔父,為什麽你才剛見到叔父就要走了,你們,你們不是……”
摩耶那又豈能不知自己這位侄女的心思。
他嘆息着說:“雙兒,你喜歡天慶吧。”
“什麽——叔父!你在說什麽啊,雙兒怎麽會喜歡,怎麽會……”
伏雙雙在摩耶那清醒的眼中越來越小聲,她心想自己不是掩飾了自己嗎?還稱呼天慶哥哥為呆子,怎麽叔父就知道了呢?自己卻是忘記昨夜見到小二天慶那欣喜的表情。
真是年輕。
也正是因為年輕。
摩耶那不再多言,道:“收拾東西,明早就走了。”
“叔父!雙兒,雙兒——”
“雙兒,你要留在這裏嗎?”
“不……也不是。”
小鎮雖然有天慶哥哥,但也太無聊了,伏雙雙雖然有那麽一點想留下的願望,卻更加希望天慶跟着一起走。她這番心思,摩耶那也心知肚明。
在這間屋子裏,即使再如何裝修華麗,比起聖教比起京都都顯得那麽簡陋。他們叔侄二人,好像都有想要留下的心思,但卻似乎都留不下來。
伏雙雙問:“叔父,雙兒知道我們遲早要離開,只是雙兒想知道,為什麽叔父匆匆而來,又匆匆要離開?”
“你與望叔是一對愛人,為什麽五年來都不肯見一次面?”
為什麽?
摩耶那背對着伏雙雙,有些悲傷地閉上了眼。
“或許因為是龍陽之好,也更是因為我們是仇人。”
“仇人?仇人!”
伏雙雙往前走了一大步,因此事而瞪大了眼。
江湖之中不缺愛恨,不缺曲折,但此事又何嘗不是一種天不随人願,萬般奈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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