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伏望

終回  伏望

客棧內,是夜。

秦愛明接過小二天慶端來的晚飯便關門了,剩下店小二用帕子擦了擦自己臉上的汗水,又用旁邊的水缸清洗了一番自己,借着月色整理了自己,才信心滿滿地去赴約。

赴誰的約?在天慶走到河邊,看到那裏站立的一道倩影,除了雙雙姑娘又是何人呢?

“雙雙姑娘!”

那身影一怔,慢慢回過頭來,她勾起自己耳畔的發絲,嗔怪了一番。

“好慢啊,天慶哥哥。”

天慶走到她面前,發現雙雙姑娘換了一套衣服。

青衣恰如春來,雪顏恍如花開。天慶再仔細一看,似乎就是自己初見雙雙姑娘那天她所穿的那一身,如今看來,依舊是昨日——令人心悸。

“怎麽,呆子!你是看呆了嗎?”

清鈴般的聲音将他喚醒,他幹笑了一陣,害羞地點了點頭。

“雙雙姑娘,你還是那樣好看。”

“那當然,本姑娘嘛,天生秀麗!”

如此良辰美景,流水脈脈,他倆沿着河道一直往前走,好像就真的能一輩子。

只是,伏雙雙忽然說道。

她說:“天慶哥哥,雙兒明日便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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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雙雙姑娘你明日就要走了?”

天慶瞪大了眼,顯然不能接受這樣的噩耗。他剛才才想到自己該怎麽跟雙雙姑娘的叔父父母提親,想到自己這五年來存下來的銀錢能打幾兩的镯子,在村子裏擺幾桌的酒席,想到他們的洞房花燭夜,想到他們未來孩子的名字。然而,雙雙姑娘卻說自己明日就要走了。

“明日就要走了?”

他顯然是不相信的。

只是伏雙雙卻點了點頭,又重複了一遍。

“雙兒明日便要走了。”

早些時候,摩耶那跟伏雙雙說明日便要走了,伏雙雙也是不敢相信的。她诘問叔父為何不留下來跟望叔在一起,他們不是愛人嗎?

從前,他們是的,但他們也是仇人啊。

摩耶那說起那真相的時候,心裏也不免苦笑。

十五年前,他路過江南碼頭,無意間卻碰見了蝙蝠客。

聖教的左右護法水火不容,教衆人人皆知,而兩人更是心知肚明。

蝙蝠客桀桀一笑,挑釁着叫他,罵了幾聲,他置之不理,卻不知蝙蝠客老謀深算,暗暗下了毒手。幸得那時他懷中有一枚解毒靈丹,解了毒性,也氣得追了那蝙蝠老賊幾十裏。如此便到了江家附近。

他們追趕的聲音驚動了江家兩老。江父與江母一前一後出來看是誰,結果卻被蝙蝠客捉來當了擋劍的靶子。

摩耶那雖并非冷血之人,卻因這些年的經歷而淡漠人性。他不認得江家兩老,縱使無意間抹去了兩老性命,也只當是路邊的野草。若非江不惑離開之時那封信上所寫,摩耶那也不會查到這件事情。而當他來到江家之時,看到日光下隐隐熟悉的難掩落敗的宅子,才恍然大悟。

他起初是厭惡江不惑不告而別之事的,如今卻厭惡起了自己來。

從此,他修生養性,勸誡教主收斂教中人行為,但那又如何——惡果依然,只能自己咽下。

這五年來,他沒有沒想到他的。

倘若他能放下該多好,只是,他又豈能放下?假使是他設身處地,難道能放下這一樁仇恨嗎?

伏梵不能,江望更不能。

“雙兒不明白,既然叔父知道,為什麽一定要遵循五年的約定,為什麽不早點來找望叔——斯人已逝,只是徒留遺憾,難道不該珍惜眼前人嗎?要去在乎世人的眼光嗎?”

伏雙雙卻想到了另一件事。

她的想法很簡單,殺父母之仇的确不共戴天,可是事情早已發生,難道真的不能更改嗎?

摩耶那搖了搖頭,說道:“雙兒,你不是我,你也不是他。你未曾經歷過他的痛苦,只是假想。而我并不在乎所謂世人。這五年來,我不是沒有想過來找他,我甚至也想過——”

他站在了窗前,透過那一株蘭花看窗外的人流。是啊,好幾次,他偷偷地跑了過來,站在對面的酒樓看那藏在櫃臺上的身影。可是他明明是看到了,卻沒有停止自己撥動算盤的手指,也沒有回頭。

是不是那天也是如此。

他記起來那天清晨下了一陣小雨,将他的氣息全然隐去,只留下了空蕩蕩的另一側。

那天,望弟是懷着什麽樣的心情離開的?甚至前一天他們還彼此纏綿。

所以他才會想問他“你為何要為自己取名不惑”,是真的已經參透了過往嗎?甚至連那晚上另一個仇人蝙蝠客也沒有追究。

最後,他說:“……可是他不肯。”

江不惑放不下世人的眼光。

放不下曾經疼愛過自己父母的眼光。

世人如何,不過所愛之人。

世人如何,難過所愛之人。

于是,當五年後,他們再度相見。看到那反常的舉動與那黑夜獨自飲酒的身影,他終于明白,大抵只有遺忘才是最好的選擇。

此生此事,這份感情,就讓它有始無終吧。

而這個時候,伏雙雙告訴了天慶自己明日便要離開的事實。

她問了一件事。

“天慶哥哥,在前天的時候,你還是一個普通人,雙兒也只當你是個普通人,但是現在不是了。而雙兒是一介江湖人,總歸是回到江湖的,那你呢,天慶哥哥,你要選擇什麽樣的未來呢?”

“雙雙姑娘,你這是什麽意思?”

伏雙雙抵住了天慶追問的嘴巴。

她說:“天慶哥哥,呆子。你最好永遠都不懂,也好過等雙兒徹底離開之後——”

啵——她又親了一口他的臉頰,然後她後退了一步,深呼吸了一口,對着徹底呆住了的天慶說話。

“明日,本姑娘真的要走了。

第二天,她也果真走了。

伏雙雙叔侄二人走的時候,天剛破曉。難得的是,院子裏江老板沒有早起打拳,小二天慶一晚上沒睡好聽到動靜起來還疑惑了一下,但很快便被離別之情沖昏了腦袋。

“雙雙姑娘!”

伏雙雙與摩耶那各自牽着一匹馬,聽此,她稍稍慢了叔父一步。

天慶連忙跑了過來,将自己懷裏的燒餅塞進了伏雙雙的手中,這是他昨晚上做的,熱在鍋裏,還很新鮮。

他也不明白為什麽伏雙雙要這麽快走,但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還能做什麽,只好做了些燒餅讓伏雙雙早上趁熱吃。

“呆子!”

伏雙雙嗔怒道,轉眼又笑了,笑得那麽好看,又讓天慶看呆了。

咴咴,馬兒也在催促着伏雙雙,她擡頭拍了拍壞馬兒,又低頭偷偷擦掉不知什麽時候在眼旁的淚珠。

然後,她擡頭對天慶笑着說:“本姑娘走了,天慶哥哥,有緣再見。”

“雙雙姑娘”,天慶還想說什麽,但似乎卡住了,便只剩下了一句,“珍重。”

“珍重。”

“雙兒走了。”

只是摩耶那,冷漠地跟個拆散小情侶的大惡人。

天剛破曉,街道上還沒什麽行人。

天慶呆呆地看着叔侄二人遠去的身影,直到他們離開了城門上了馬,也似乎停不下遙望的眼神。

“啪!”,忽然出現的掌櫃的給了呆頭呆腦的小二就是一糖炒栗子。

他無奈地說道:“小二,你還要看到什麽時候?該起來打掃了。”

“掌櫃的?啊——是該工作了。”

天慶失落地将自己的帕子從衣襟裏取出,熟練地放在了自己的肩上,卻被掌櫃的取了下來。

他先是搖了搖頭,又将帕子扔到了櫃臺上,然後又從自己衣服裏取出了一袋銀子。的确是銀子,落在小二的手上還哐當作響,聲音好聽得緊。

“這是……掌櫃的,你這是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

江不惑揚起頭,粗粗地從鼻孔裏呼氣,然後哈哈大笑。

“昨晚上,雙兒的意思,你不明白嗎?小二,你真的不明白嗎?”

他攬過天慶的肩邊,喊了一聲他的名字。

“小二,或者說,天慶,你還記得五年前為什麽要來到這裏?”

“為什麽?”

啊,他想起來了。天慶想起來,自己是因為被掌櫃的什麽第六任百曉生的名號忽悠過來,想自己能夠闖蕩江湖一番,結果五年就沒怎麽出過小鎮。掌櫃的還說,他沒什麽本事,沒武學基礎,談何闖蕩江湖。

而現在,似乎一切都不一樣了。

甚至,他當年只是一個隐隐約約的念頭,如今,卻是真真切切地擺在了他的面前。

雙雙姑娘是江湖人。

“掌櫃的,我想去——闖蕩江湖!我想去!我想去追雙雙姑娘,我喜歡她!”

“所以呢,你現在可以去了,東西——算是作為五年的老板,幫你準備好了。”

江不惑擺了擺手,忽然往裏頭喊了一聲。某個玉面小神醫面色郁郁地牽着兩匹馬走了過來。

“秦公子。”

“天慶小弟。”

而江不惑又說道天慶餘毒未清,讓這小神醫跟在後面,幫他療傷。天慶也差點沒想起來這回事,這短短一天時間裏發生的事情太多,早就将此事抛擲腦後了。不過,他心情也肉眼可見地高興起來了。難得這摳門掌櫃的大方一次。

“謝謝你,掌櫃的。謝謝——太感謝了!”

無論如何,他終于實現了自己當年的夢想,而現在,他也能策馬揚鞭,去追上雙雙姑娘了——她那時的意思也正是想要他,與她一同去闖蕩江湖。

尋常人家尋常事,江湖人士闖江湖。

策馬揚鞭飛天外,疑是情人奔未來。

飛揚的心情讓他的行為也變得飛快。瞬間,他便騎上馬,拿起掌櫃的準備好的行囊便要踏上遠方。

“籲”,馬兒也似他這般急切,帶着他朝着小鎮牌坊奔去,朝着伏雙雙他們離開的方向追去。

而留在原地慢了一步的秦愛明與江老板大眼瞪小眼,最後無可奈何地騎上馬追去。

誰叫他欠了人情。

“……”

這一次,只有江不惑看着他們的背影。朝陽升起,天邊的光芒逐漸傾灑大地。這一次,他沒有逃避,卻也沒有所謂的破鏡重圓。

他知道,自那天起,他們的感情已經不再有可能。

他也知道,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昨天,他聽到了摩耶那與伏雙雙的對話。那時,他站在門外,閉上了眼。

如果能放下一切該多好。

師父也曾經這樣勸過他。

伏梵不在意世人的眼光,難道他在意所謂世人的眼光嗎?

不,世人何其多,而他卻唯獨不能辜負九泉之下枉死的父母。

所以——“對不起,梵哥。”

就這樣吧。

這份感情,就讓它這樣吧。

五年前,他以為時間能夠帶給他答案。時間也的确帶給了他答案——并非所求,并非所想,卻不得不為。

那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也是最後一個擁抱。

“望弟。”

“梵哥。”

情深似海難白頭,恨綿無期終離愁。

天若有情何須散,汝生無憂吾長安。

“所以你忘了我,一切都好。”

念及此,他未曾落淚,卻也未曾展顏。

“……梵哥,珍重。”

像是對遠去之人所言,他喃喃道。

最後,客棧的門關上了,連帶着江不惑的身影,也融進了黑暗之中。

“珍重。”

離開小鎮不遠,摩耶那仿佛若有所感,回頭道。

“望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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