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初春
初春
一夜北風呼嘯鬧到半宿聲才小些,次日一早醒來只聽到外頭灑掃的聲音。
她蹬履下榻,揮手打發了來服侍的宮人,只是虛虛攏了下散漫的長發。或是嫌悶,她拿着撥子挑斷了燃半的熏香。
挑眉看了眼一旁堆放整齊的朝服,轉頭又去廊上喂鳥去了。
大秦五日一休沐,今日不上朝。
“陛下,奴才罪該萬死……”她興致缺缺地轉過頭,看到跪着的宮女垂着頭,似乎還在微微顫抖,“昨夜雪落得急,奴才們一時疏忽,忘了才擺上沒幾天的白棠,誰知誰知那白棠竟被這雪給壓折了!”
她随着宮人去禦花園看了那盆白棠——乖乖舉着星星點點的花苞、枝子沾着碎雪,半棵海棠近乎從中折斷……
她眉頭緊鎖,一言不發。
帝王不怒自威。
一旁的管事嬷嬷看到陛下的臉色,心裏“咯噔”一下。一時間,請罪的請罪,推脫的推脫,人又是跪了一片。
靠前的嬷嬷只聽到一聲極輕的嘆息,正疑心是不是聽錯了,那位不茍言笑的陛下開口:“扶起來固定好,擡孤殿裏去吧。”
已是二三月天,一場倒春寒倒是惹出多少鬧心事。回過神來,她已經站在了清平宮前。
清平宮周圍人煙稀少,自那年事後便成了她的“禁地”,如今過了二十年又冷的像那年的初春,誰知她竟走來了這處。
清平宮四處還沒來得及清掃,一腳下去都是“吱吱”聲。跨越十幾年的回憶似水般湧來,她避之不及的十幾年的記憶,這次倒是她不願意放開了。
朱紅色的門有些斑駁,金黃色的琉璃瓦堆被積雪蓋住光芒,她一步一步走近,只留下一行深深淺淺的腳印。
推開半掩的宮門,有一盲眼老妪正掃着清雪。殿裏無人,荒涼、破敗。
那老宮女還以為是哪裏貪玩的小宮女來了,雖不能視物,可還是舉着笤帚就要把人趕出去。
秦棠裝模作樣躲了幾下,就看到那老宮女丢下了手裏的“兇器”,渾濁的雙眼落下淚來:“我在這裏足有二十三個年頭啦,自随着郡主來了這京城,便再沒離開過。當年遷都南下我沒走,淮王謀反我也沒走,後來新帝重建舊都,我還是守着這宮殿。”
“您當年是随餘家那位,從邊域來的京城?”秦棠猛地看向她,生怕錯過一絲有用的消息。
“是啦,”老妪慢慢摸索着坐在正殿下的臺階上,剛好曬到暖洋洋的光,“那時候我眼睛還是好使的,說起來你可能還不信,在剛通知要來京城的時候,我們家小姐——就是這清平郡主——那時候還不是郡主哩,她被餘老将軍從戰場上喝下來,被迫學了足足三個月的規矩!”
“戰場上?”秦棠有些驚愕,“這餘……餘家那位,不是出了名的大家閨秀嗎?”
老妪面帶不屑:“嗤,若是不學規矩便來了京城,那老皇帝——現在應該說是太上皇,早該指着餘家罵謀逆亂臣了!”
秦棠攥緊了雙拳,只聽那老妪繼續說:“這可叫一個驚險吶,老皇帝下急旨要餘将軍返京,可戰事吃急,将軍脫不開身,我家小姐讓車隊先走,自己安排好其他事後才一路快馬趕了三天,才勉強追上車隊!”
秦棠愣着沒回過神來,那老妪又絮絮叨叨說了好些邊域的沙,邊域的草,邊域的彎月,邊域的人和情。
“有緣人,就當故事講給你聽了,”老妪眯縫這眼,用她那不能視物的眼睛擡頭看着天,“今兒說得多了——可老婆子打心底樂,老婆子我啊,好些年沒見着還記得那孩子的人了。”
秦棠渾渾噩噩地用了午膳,随後屏退了四下的宮人,從禦書房的暗格裏取出了一個有些褪色的錦囊。
她把錦囊貼在心口,無聲的淚順着眼角留下,頭腦不一會竟有些昏沉。
“幾年不見,小殿下都已經及笄,成大姑娘了。”餘安攏了攏有些垂落的裘衣,“我都沒有想到過,是你來接我。”
馬車裏鋪了三四層棉褥,收納物品的暗格裏似乎還放着熏香。
“我初識殿下那年,只記得是下了好大的雪。”餘安伸手,摸了摸秦棠绾有些傾斜的簪子,“殿下那時還是個小姑娘,牽住我的衣角非要我抱着摘高枝子上的花兒呢……”
秦棠有些不好意思地抿唇,乖巧地坐在餘安身旁聽她說下去。她們自分開便一直斷斷續續有這書信來往,雖間隔多年可感情仍未變淡。
“我知道你這性子,定是鬧着才來的。下次可不能這麽任性了。”餘安說着責備的話,語氣卻是滿滿的寵溺。
她伸手整理着秦棠有些不平整的雀氅,秦棠順手把燒好的手爐遞到餘安懷中。
馬車有些颠簸,餘安臉色還有些不正常的蒼白。微微阖了眼,她們也就沒再交談。
餘安十二歲那年冬月,餘父帶小太子的雙生妹妹回府,直到先皇後秦明月故去才将秦棠送回宮中。
餘家世代效忠皇室血脈,幾百年的家族地位在前朝無可撼動。當今陛下入贅皇室,也只有秦後生下的兒女才有大統的繼承權。
餘安自小就把秦棠當做親生妹妹,細細算來,秦棠不過和餘安一同生活了兩年就已經許多事。
秦棠送來時就已經八歲有餘,和餘安分別很不是滋味。本以為還是時常能相見,可很快餘安就被父親也一起帶去了邊關。
這一走就是八年。
這次餘戎一連吞并了北蠻的周圍幾個附屬小國,功不可沒。他在那邊走不開,就只好讓餘安一個人回京城。
餘安此時已經年近二十三,是當之無愧的老姑娘。此番獨女回京,餘戎誠懇地希望陛下能夠為女兒賜得一紙婚約,招攬賢婿為餘家延續香火,莫要讓天下人恥笑。
皇帝知道這件事情後欣然答應,并下令封餘安為郡主,賜字“清平”。
餘安揉了揉眉頭,記憶裏秦棠還是個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如今竟長成了這般模樣。能和她見面她自然欣喜,可有太多的事情攔在她們中間。
她們總歸回不到過去。
秦棠大概是看到了她緊鎖的眉頭,伸手想要接過餘安的手,卻摸到了滑膩的手套。她有些愕然,看向餘安的目光也帶了許多詢問。
餘安休息夠了,主動伸出手,撫上了她的手背:“我身子弱了些,恐路上受涼。”
餘安沒再給她提問的機會,主動問了些這幾年發生的事。秦棠說得眉飛色舞,一連講了好多世家子弟鬧出的笑話。
忽然想到了什麽,氣鼓鼓的坐在馬車上,有些悶悶不樂地說:“陛下娶了陳家庶出的女兒陳淑娴,現在她已是貴妃。”
餘安聽到這裏笑容有些僵硬,但秦棠沒有注意,繼續說:“聽說最近會封後,畢竟我母後故去那麽多年了……”
餘安攬過秦棠,輕輕拍了拍:“我知道你的心情,可是一定要忍。忍過去就過去了,阿娴……那位貴人不會無故找你難堪的。”
“可是我就是不喜歡她。”
“若是封後了,你無論怎樣可也是要喚一聲母親的。”餘安嘆了口氣,“公主,要謹言,慎行。”
秦棠索性趴在她身上裝睡,一會竟真的睡了過去。
“小孩心性。”餘安不免嘆了口氣,秦明月皇後溫婉聰慧,怎麽會有這樣口無遮攔的孩子,怕是接回宮後這八年沒有好好教導。
帶着些寒氣的風從飄動的車簾外透入,餘安騰出一只沒被壓着的手,攏了攏窗簾。她眼中閃過一抹寒光,随後又收斂了神色,面帶微笑輕輕拍着睡熟的秦棠。像是想起了什麽,輕輕地嘆了口氣。
“明月皇後英明,早早就料到了陛下不會守規矩。”她嘴角的嘲諷轉瞬即逝。
沒走多遠,她就聽到遠處傳來細碎的馬蹄聲,馬車便停下了。餘安挑開車簾,對上了一雙略微犀利的眼眸。
看服飾和外貌,想必就是秦棠的孿生哥哥秦倘太子了。
“問太子殿下安。”餘安在車上不方便行禮,只好簡單的點頭示意表問候。
“無需多禮,本殿下是來尋皇妹的,既然在餘家姐姐這裏,那也無需擔憂了。”
長相清俊的少年坐在馬上,就跟着馬車的隊伍一同進了城。
微風拂動,車簾輕起。
少年看似向車內的不經意的一瞥,卻早已在心底掀起波瀾壯闊。
餘安的臉色有些蒼白,一看就是經過了長途跋涉。她并沒有戴複雜的首飾,身上邊域的衣着雖略顯粗糙,可她舉手投足間透着尊貴。
他的目光不免帶着幾分打量。
餘安早已把少年的小動作看在眼裏,她并沒有在意,松開攔着的簾子,只是溫柔的把秦棠臉上因為風掃起的發梢輕輕纏起,绾在耳後。
小姑娘已經長那麽大了,可說到底還是個小姑娘啊。
想到這位太子也是秦皇後的孩子,像是什麽有趣的事,嘴角的笑卻再也沒被抹掉。
“這樣看起來,這好好教養的秦倘倒不如秦棠,氣勢和氣質和皇後差太多了。”餘安在心中感嘆,“眼神不清明,性子太純怕是容易被奸人蒙蔽。”
餘安是忠臣之女,在民間的小畫冊上被傳為護國安邦的守護神。她不想要驚動城裏的百姓,就詢問太子殿下能否下令繞小路去皇宮。
馬車改道,少年面色不虞,但看到馬車內那個隐隐約約的人影,他也就沒再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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