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游雲雙鯉
游雲雙鯉
“泯兒……”季沈淵的肢體,因遇見江彥冥這番突如其來的舉動,而倏然間變得僵硬了,雙臂微顫着懸在空中,不知該安放于何處。
“沉鳶哥哥,聽說你在這裏,我就想來看看你,看你過得好不好……”江彥冥輕輕将頭枕在季沈淵的頸窩裏,并輕笑着環住季沈淵的腰,“這些年來,我都害怕……自己會忘記你!”
季沈淵再次茫然無措,只将雙手扣過來,分別搭在江彥冥的兩個肩頭上。
“我這次來,還有重要的事要告訴你,”江彥冥将頭微微轉了一個角度,偷偷嗅着季沈淵身上濃厚的氣息,“或許你知道之後,我就要離開了……”
再看季沈淵的反應,江彥冥便似乎只是抱着一根木頭樁子,在演“獨角戲”。
“呃,泯兒……可以先松開嗎?”季沈淵已經将手探到自己腰後,略覺難為情地把住了江彥冥的胳膊。
江彥冥聞聲擡頭,霎時緘默了,怔怔地注視了季沈淵的臉龐良久。
“唔……好吧,”江彥冥再度露出與六年前如出一轍的妥協神情,立即松手,離開季沈淵的懷抱,“那……沉鳶哥哥,可以帶我出去走走嗎?”
“好,你在帳外等我吧!”
季沈淵儒雅随和的微笑,在江彥冥看來,如今仿佛更多是出于對自己的敬重。他望見季沈淵準備再整衣冠的姿态,便不再多作停留,三步并作兩步便出了帳。
背身過去的季沈淵,心頭一陣狂亂的悸動,始終未止。
六年已過,夢中的那人變了許多,而他始終是那個他。或許夜呓裏隐藏着某種奧秘,等着他和正确的人去揭開。
披上以往常穿的花青色長衫,佩劍系在腰間,他才踱到帳邊,緩緩撩開簾子。
“泯兒?”他輕輕喚着那位少年,見到帳外的如洗的碧空,眸色漸漸由暗轉明。
季沈淵情不自禁地四下張望,春華正好,唯獨不見了斯人的身影。
他抽出佩劍,依次地在營中各個角落搜尋——不見,不見,仍是不見。
“泯兒,泯兒!”他也仍舊一聲連着一聲地喚着斯人,卻道“斯人不可聞”。
他不辭而別了。
“大哥,大哥!”龍琦手頭似乎提着些什麽東西,飛速地向着呆愣愣站在原地的季沈淵跑來。
“發生何事了?”
焦頭爛額的季沈淵,聞聲一轉頭,便注意到了龍琦手中的兩條活物。
“太子殿下說明日再來見您,今日囑咐我帶給您的,”為了令季沈淵看得更清楚,龍琦不得不擡一擡胳膊,“要再不快找些水來,恐怕就得幹死了!”
兩條純色的鯉魚,一大一小,一白一黃,尾部均被一根細繩拴在一塊兒,都正在龍琦手上胡亂掙紮。
晶亮亮的兩條魚,無論是腹部、背部,還是魚鳍上,皆無任何雜色存在,晶瑩剔透得幾乎能直接瞧得見魚骨。
“我去找水,把它們交給我!”季沈淵一邊迅速地将佩劍收回,一邊吩咐道。
龍琦二話未說,連忙将手中雙魚遞給了季沈淵。
季沈淵隐隐記得,自己帳中書案旁,放置着一個木制水盆,于是接過雙魚後,便再次直奔帳中。
快速找到水盆後,便匆匆蹲下身來,解開細繩,放雙魚入水中快活。
雙魚一下水,身子仍是緊緊貼在一起,游動呼吸皆全然不分離,仿佛那小魚便是由大魚而生的。
怪哉!
人常有“雙鯉寄情”之說,卻不知,今日江彥冥特地來軍營一趟,送出這黃白一對,究竟意欲何為。
季沈淵托着腮,望着水盆中親密相依的雙魚,細細思索,半晌不得其解。
莫非……
他細細回想江彥冥離開前對他說的每一句話,甚至每一個字。
靈光一現……
江彥冥剛進帳不久,便開始詢問有關他婚期的事宜——此便是疑點之一,值得成為一條線索。
難道是……
并且二人已六載未見,而江彥冥一見自己,便立即撲向自己懷中,這一點……
季沈淵驚得險些一腳踢翻水盆。
莫非江彥冥對他……
既如此,想必盆中純白的大鯉魚,便象征他自己,而“黃”字諧音“皇”,因此,那小黃鯉便是……
他大概永遠也不會料想到,這雙魚竟象征着如那般的情愫——花季雨季的少年透明且純淨的心靈。
怕是那少年心中已經明白,那人已同別人定下終身,才言說得如此隐晦吧。
接下來,直至午後,季沈淵都呆呆地伏在書案前,心魄難安,似乎自己就如同一個賊人,竊取到了一件價值連城的珍寶——不,少年純粹無暇的心靈,應當是無價的。
想起江彥冥純真的笑頰,要說他心中從未悸動過,也是胡言——倘若他還有自由,或許,他會願意接受少年這縷溫存。
他也明白了,或許無論如何,他都将要辜負一個人。婚期已迫近,如果鶴太傅府上的鶴姑娘,心中不喜悅他,這件事便還能尋到出路。
帳簾又一次被掀開。
“請進!”季沈淵手執一支毛筆,将其打橫過來,讓它在手中有氣無力地旋轉着。
“大人,彥彥他……為何又回到我殿中來了?”講話的乃是一名女子。
“啊,公主殿下!”季沈淵急忙坐直身子,神情肅穆地望向趕來的江以弦。
“彥彥,不是應該在和您敘舊嗎?”江以弦跨步來到書案前,诘問道,“并且,他的狀态現在……非常糟糕!”
“殿下,等等!”季沈淵這時才完全醒神,“泯兒他……究竟怎麽了?”
江以弦不答,只搖頭輕嘆。
“罷了,明日您自己到凝華殿尋他吧!”
“公主殿下!”
季沈淵見江以弦轉頭便要離開,欲要起身,可又不便多攔。
帳內無聲。
“少年偷藏心事,尺素不落鴛鴦字;
雙鯉悄然來,道破故人情愫;
春心随花,芳草探春,問君可留?”
季沈淵從營中取來一小壇梨花釀,拂拂袖子,解散發辮,待醇酒入腸,便泚筆作書,留下寥寥數言。擱筆片刻,壇碎人醉,露腹袒胸,酣卧帳中,獨留一縷暗香飄搖,飄出帳外,同世間真桃李話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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