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翟教官

翟教官

翟教官是一個神奇的男人，能讓別人前一秒恨他，後一秒又愛上他。

上午的陽光還不算太大，水泥地尚未吸足熱量，但這不完全的高溫和散落的砂石，以足夠人人練成“鐵砂掌”。

此時此刻，高一B班四十八個人，集體趴下，做俯卧撐。翟教官在歪七扭八的隊伍間穿來穿去，耀武揚威，面色不虞。

“昨天的軍訓晚會上，誰叫你們不收拾垃圾就走的？！還有，為什麽晚會開到後面班上人少了一半？誰準你們走的？把我說的話當耳旁風了是嗎？！”

四十八個人的臉都紅成了番茄——但這只是因為體力不支，而不是因為教官的訓話。

所有人敢怒不敢言。趙羲和低聲罵了一句“卧槽”，趁翟教官不注意，偷偷用膝蓋着了會地。

“誰敢偷懶就趴着，在這趴一上午！”

翟教官像是背後長了眼睛般，大聲喝到，吓得不少人抖機靈，連忙把姿勢擺正。

“撲通”一聲，有人率先倒下了。趙羲和擡頭，發現豬豬像案板上的死豬肉，一動不動地貼在熱氣騰騰水泥地上。

“起來！”

翟教官走到她跟前，道。

豬豬真是個是個頑強而又倔強的女人，依然趴在水泥地上。有了出頭鳥，一下子又橫七豎八多了幾條“屍體”，全部都賴在地板上不起來了。

趙羲和暗嘆一聲“好漢”，只聽翟教官又道：

“昨天晚上，我們班就一個人留下來撿了垃圾——”他的聲音突然小了幾個度，但依然怒氣沖沖：

“你們四十八個中國人，怎麽還不如一個美國人有教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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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那個“好人”是他呀。

趙羲和擡頭看向坐在不遠處草坪上的陳銘遇。

陳銘遇不是中國人，是美國轉來的插班生，所以他不用參加軍訓。大家訓練時，他就默默呆在不遠處，發呆或者看書。

他現在又在發呆，亂蓬蓬的栗色短發在暖洋洋的陽光下呈現金色。陳銘遇一點也不看過來，好像不認識他們這群人一樣，他只一動不動的望着遠方，仿佛游離于這個世界之外。

趙羲和盯着他看了一會，漸漸忘記了時間，又被酸痛的手臂拉回了現實。他低頭亂瞟，不少女生臉上帶了淚痕，絮絮叨叨，小聲唾罵。

“這個傻逼教官，軍訓最後幾天了還體罰……”

“講完了沒有！”

翟教官一聲爆喝後，一片寂靜。

“知道自己做錯了嗎？錯在哪裏？！”

沒有人說話。

“不說話就一直做俯卧撐！”

“報告教官，我們不應該亂丢垃圾！”

一個女生說道。

“起來！”

“報告教官，不應該不撿垃圾就走！”

“起來！”

“報告教官，應該有集體意識，不能擅自離開班級。”

“起！”

“報告教官……”

打報告的人越來越多，不一會兒就站起了一大批人。趙羲和起初不屑一顧，覺得他們沒骨氣，大有一副要死耗到底的趨勢。聽到後面，暗自反省，才發覺自己确實做錯了。

“報告教官！”趙羲和擡頭喊道，“身為班幹部，應該以身作則，不應該擅離職守。身為學生，應該講文明講衛生，不應該亂丢垃圾。作為社會的一份子，應該有集體意識和奉獻精神，不應該……”

“好了打住打住，你擱這念檢讨呢！起立！”

翟教官打斷他的話。大夥都笑了，原本沉悶的氣氛被這笑聲打破，變得輕松起來。

趙羲和尴尬地笑了笑，站了起來。

“全體起立！”

高一B班四十八個人，個個站得像挺拔的白楊樹，目光堅定，炯炯有神。

翟教官掃視一圈，才緩緩道：

“我希望你們記住今天自己說過的話。我知道你們不少人都厭惡軍訓，覺得累，覺得煩。但是，軍訓它不僅僅是在訓練你們的體格，它也在訓練你們的心智，更培養你們的素質！”

“一個人，不論他多麽多麽強壯，如果他的素質低下，品行不好，就不能成為一個真正的軍人！”

“犯錯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們沒有反省的精神！今天的體罰，你們最應該記住的不是自己說出來的反省，而是自己反省時的過程！任何時候，都不能忘記反省自己！”

這次的談話和往常不一樣，所有人都聽進耳裏，記在心裏。

烈日當空，正午臨近。趙羲和一動不動地站在隊伍的末端，被太陽耀眼的光芒刺得睜不開眼。翟教官正在做解散前的總結，而他的目光不由得被遠處高牆之下兩個教官吸引，他們威風凜凜，身姿矯健，有板有眼地練習着正步和敬禮。陽光将他們挺拔偉岸的身姿映射在牆上，長長的影子一直延續了很遠。

那一幕成為了趙羲和心中對于軍訓的不可磨滅的印象。

酷暑難消，趙羲和懶得去吃飯，便到超市随便買了點零食。一進教室，就聽到豬豬大聲在問誰能借她一片衛生巾。

不少人被她的豪爽震撼到，男生們紛紛低下頭假裝看書或寫作業，女生們則呆怔一會，其中一人躲躲藏藏從包裏掏出一片衛生巾，對折着握在手裏塞給她。

在“月經羞恥”的年代，大概也只有豬豬這樣的女生，能直言不諱的說出“衛生巾”這三個字了。

趙羲和自然是見怪不怪的，豬豬這厮甚至讓他去買過衛生巾。他照例大搖大擺地穿過走廊，碰倒幾個水壺撞歪幾沓書，一邊道歉一邊扒拉開椅子坐下，亂塞幾口面包，突然想起來這周還沒給老爸老媽打電話，便起身拿了校園卡直奔電話機去。

每周要給老爸老媽打一個電話報告這周發生的事情，這是小學時就開始的習慣。先給老媽打，趙羲和添油加醋描繪了軍訓期間發生的趣事，隐去了一些不太愉快的情節。挂斷後，又給老爸打。

這時非常不巧地被過路的狐朋狗友發現他在打電話，于是溫馨的家庭談話多了許多不和諧的畫外音。

“趙羲和你女朋友來了！”

“把煙掐了！”

“網管，鍵盤壞了！”

“419退房！”

……

“滾滾滾——”趙羲和用腳把他們踹走，電話那邊的男人好奇心大增，道：

“兒子，你找女朋友了這麽不跟老爸說說？！長得好看嗎？”

“哎哎，打住打住，沒談呢。”趙羲和皺眉。

趙羲和的老爸是個十分開明的人，或者說他們一家都是。逢年過節長輩們的必備問題就是：“找女朋友了嗎？要不要叔/姨給你介紹一個？”

但是趙羲和對這個話題不感興趣，忙轉移話題，說自己看中了一雙球鞋。

聊到最後，午餐鈴響起，伴随着一陣歡呼聲，教室裏湧出一大波“餓死鬼”，樓道像一根膽固醇過多而導致血液流通不暢的血管，每個“細胞”都奮力往下沖，但實際上卻在非常緩慢地移動着。

教學樓一片嘈雜，有人鞋帶松了，有人忘記拿飯卡折回去拿，有人在人群中穿梭尋找飯友……在這一片嘈雜聲中，趙羲和聽到老爸的聲音模糊地響起：

“當初想把你接到A市你又不肯……老爸現在工作忙，沒時間來看你，你要照顧好自己和奶奶……以後高考就考A市的大學，老爸相信你的實力肯定行的……”

“哔”的一聲，電話到點挂斷了。趙羲和一邊走回教室，一邊想着A市有哪些大學。

學校規定高一年級晚上九點四十放學，趙羲和在路上和朋友玩了會，逛逛書店，買點燒烤，磨去不少時間，回到家的時候，已經快十點半了。

他一進門，就看見自己四千塊錢的滑板正躺在客廳中央，前端栓了根繩，上面駝了袋米。

“奶奶！”他大喝一聲，“你幹嘛用我的滑板運米，折壞了怎麽辦？！”

老太太踢踏着拖鞋，從房間踱步而出，怒道：

“喊什麽喊！這麽晚了你不睡覺別人還要睡覺，你這破板子能值什麽錢？用來運米不正好！”

趙羲和敢怒而不敢言，把米搬進廚房，收拾好滑板，問道：

“我的壓歲錢什麽時候給我？你當初說中考完就給我的，我現在要花了。”

“你要花這麽多錢做什麽，又買些沒必要的玩意。”

趙羲和無語凝噎，悶悶不樂地關上房門。聽到門外老太太說自己最近頭疼，要他明早上早點起來去外面買早餐吃。

真是難得一遇的好機會，早就不想吃家裏的早餐了！煩惱一洗而空。

趙羲和從書包裏掏出數學作業，邊咬手指邊寫，寫了半天才寫了兩道題，自知志不在此，便把書一合，幾通電話叫腩哥和霍傑一起打游戲，一直打到淩晨一點，打五盤輸四盤，于是好心情瞬間又沒有了。

第二天鬧鐘一響他就立馬起身關掉，十分迅速的搞完洗漱，生怕奶奶懷疑他熬夜。

趙羲和本來還有些困頓，被清晨冷風一吹，瞬間清醒了不少，還解鎖了一個新美食點——馬路邊上的煎餅攤子。趙羲和一路小跑，邊走邊吃，很快就到了教室。

今天是軍訓的最後一天，每個人黝黑的臉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早自習取消，改成大閱兵。大家換上洋氣的軍裝，伴着輕快的行軍曲，昂首挺胸踏着正步。趙羲和手臂上環着紅袖章，在隊伍最前列舉着班旗領隊。

陽光正好，微風陣陣，跑道兩旁傳來歡呼聲，觀衆席上的家長舉着手機拍個不停。整場走下來沒出任何差錯。趙羲和心情大好，這天是他開學以來最幸運的一天。

閱兵結束後，各班回到相應的位置，由校領導們進行總結陳詞。

臺上的領導們一個比一個激動，從校風校紀到食堂衛生寝室衛生，到課堂紀律，再到升學率，滔滔不絕。學生在臺下無聊到揪草——操場鋪的是人工草皮。

趙羲和揪空一塊草皮，發現下面是暖烘烘的細小砂石，他一邊把揪出來的草堆成各種各樣奇怪的形狀，一邊心不在焉地聽着八卦。

趙羲和聽到“某班男生軍訓期間因劇烈運動而□□破裂”這檔重磅新聞，剛想問名字，張蕊便從隊伍前列走過來制止那兩名說話的女生。

“在隊伍裏要保持安靜，學生會要來檢查，會扣分。”

她的神情頗為嚴肅，平時又不茍言笑，每次說話就像發號施令一般，聽得人心裏頗不愉快。

那兩名女生聳聳肩，識趣地閉了嘴。

張蕊在隊伍裏穿梭來穿梭去，巡視了一番。回到隊伍前，道：

“今天下午會競選班幹部，有意向的同學可以早做準備。采取的是匿名投票的形式，班主任不參與。大家踴躍競選。”

話音剛落，又是一陣嘈雜。

“安靜！”張蕊冷聲道。

趙羲和左邊的女生小聲嘀咕道：

“拽什麽拽……”

趙羲和心裏一動，開始想自己要競選什麽班委好呢。他有點官瘾，但是不大，小學到初中一直當些小官，什麽衛生委員啦，生活委員啦，電腦管理員啦……最高幹過副班長。總之是些任務不重，又可以用“辦理公務”的名義到處亂跑，時不時還能刷刷存在感的小官。

那麽，高中，要不要勇一把，競選點別的班幹部呢？

學習委員？不行，自己的作業都經常完不成，還監督別人學習？！

紀律委員？nonono，他自己紀律最差！

課代表？夾在老師和同學之間的大冤種，萬萬不可。

團支書？屁事一大堆，還要經常開會。

……

趙羲和想來想去，還是覺得衛生委員，電腦管理員和生活委員最适合他，打算把這三個都報了。

他問張蕊想報什麽，張蕊說學習委員和班長。

“你可要投我一票。”張蕊笑着說。

“那肯定。”

趙羲和打包票道。

張蕊雖然平時嚴肅了點，但工作效率相當高，工作效果也很好，一個好的班幹部就該這樣，要是所有班委都像自己一樣，那這個班怎麽得了。

他這樣想道。

一擡頭，發現又換了一個校領導陳辭了，這位不知道是年級主任還是政教處主任的中年男子口若懸河，從臺子左邊挪到右邊，期間喝了三次水，抹了四次汗，依舊沒有要停的意思。

天公作美，趙羲和揪着揪着草皮，覺得周遭有些涼飕飕的。擡頭一看，太陽不知何時隐去了。烏雲緩緩的蠕動着，翻滾着，操場上涼風陣陣。

九月的天氣轉變得如此迅速，此時此刻，全校同學都在進行着無聲的求雨儀式。

終于，趙羲和望見綠色迷彩服的空隙中，一根白線劃過，一根，兩根，轉瞬即逝，落在地上，變成深色的圓圈，一個，兩個。他聞見空氣中夾雜着泥土的濕味，感受到絲絲涼意，它們侵襲着，打濕了他的肩，他的臂，他的手。

落雨了。

雨絲密密麻麻，地上的雨點忽明忽暗。雨越下越大，旋即成了傾盆大雨。

校領導們唯恐祖國的花朵被淋壞，于是草草收場：

“……我們的軍訓閱兵儀式暨開學典禮就此結束了，請各班同學有序退場！”

各班排着長隊，朝門口蜂擁而去，不一會兒，隊伍便不成形狀了。

所有人都一股腦兒往外沖，淋着大雨，腳步卻無比輕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