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肆.海葬
肆.海葬
肆.海葬
生命的行程有多長?
大鯨魚打了個飽嗝,說看心情。只要你想,想多長就多長。生死一瞬間,全都你的事。誰管你是死是活,又在世蹉跎了幾輩子。
等你屍落海床白骨沉沙,百萬年的命也就是個屁。要是弱肉強食也就罷了,怕就怕是岸上那些兩腳獸,扒你皮抽你骨,奪你技能搶你裝備。要知你一生苦修百萬修為,全都給了仇人做嫁衣,他媽還不委屈得再死一回。
我聽罷點頭,煞有其事。
“哦,那是挺慘的。”
很多年以後我撿了只寵物,然後我寵物又給我撿了只兄弟。我也問它這問題,人類抱着貓,睜着沒有眼白的眼珠子望天,說這事兒屬哲學命題,分唯心論證和唯物論證。但要真能整出個是非曲直所以然來,那這世上也就沒那麽多為什麽了。
我揚起眉毛,不滿意它這顯然是想蒙混過關的回答,手指按的啪嗒亂響。
給你三秒,重新組織語言,機會這一次,走過路過錯過就完蛋。
人類連忙告饒讨好,白胖的臉谄媚着笑出了褶子,他說這事兒簡單,不過是肚子裏那顆紅色的器官跳與不跳,而已。人的俗話都說,人死如燈滅。朝青絲暮白雪,生命就這麽回事,來了,走了,一拍兩散,比你前女友分手都斷的要幹淨利落。
“你竟然還有前女友?”我震驚。
“唔……有,有——算有過。”
胖子戳到傷心處,低下頭來,話都說不利索,浮腫的肥手一抖,薅掉一把貓毛。這祖宗嗷嗚一口咬掉胖子手臂上一塊肉,腿一蹬,爪一撲,落進浪花裏不見了蹤影。
“哎呦!這怕水還往水裏撲騰!”
胖子忙不疊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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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默不作聲,沒有去追。一個問題,各有各的答案。
海的波濤浮浮沉沉,人的一生起起落落,翻湧不休,纏綿不絕。
大鯨魚從海底醒來,于月光傾灑的海面露出猙獰一角。它長的不好看,烏漆嘛黑,青銅鱗甲,滿目詭谲,它是盤踞大海的魔獸,千年萬年,長成海深處的一只醜惡腫瘤。
大鯨魚今夜既不對我耍賤,也不對我賣萌,它用那只瞎掉的眼睛對着我,沉沉地說:“一萬年了。”
它從魚腹裏、從靈魂裏、從冗長的時光裏,嘔出了這一聲轟隆咋響的嘆息。萬年,萬年,銀月和碧濤,長情和長風,等待和海島,漫漫歲月裏久遠模糊,且一如既往沒有改變。
“一萬年了。你還要等到何時何月?!”大鯨魚的嘆息裏有歇斯底裏咆哮的氣音。
它勃然動怒,像它說的,千年萬年,等待無涯啊!它太惱火了,不似平日裏撒潑打诨,它狠狠甩動尾部,攪得大海浪濤嘯嘯,它發怒就如同海的發怒,漆黑冰冷的海面張開螺旋的巨口,吞噬絞殺一切浮游的深潛的生物。
我照例打了它一拳。
斷掉三根肋骨,大鯨魚就又想起來安靜如雞四個字怎麽寫了,它不敢再攪風弄雲,撥海吹浪。
大鯨魚乖乖匍匐在海面之下,一如萬年前向海神波賽東低下頭顱。屈辱和不甘,驚懼和憎恨,全都和血吞下。
“我不知道。”我告訴它。
今夜是滿月,可滿月沒有海妖的歌。我坐在一塊礁石上,看着月亮,看着大鯨魚吐泡泡,長風很沉默,波濤也很沉默,萬年前起誓的男人死在了過去,見證了他誓言的月和海卻不會停留,這些亘古永存的事物,都無情,都無情。
養的寵物不知被浪打到了哪裏,我又去把這個人類胖子撿了回來。
找到它時,胖子抱着那只冷心肝的貓,對着水晶棺材裏的兩具骸骨嗚嗚哭,渾濁看不見眼白的眼珠子,掉下的淚也是說不清道不明的髒污液體混合物,黑黑的紅紅的,滴進海水裏,仿佛是活着時的汩汩血淚。
我問人類,你哭什麽呢?難道你是童話故事裏,守着白雪公主的小矮人?這死去的白骨,可是那對殉情的佳偶?
人類嗚嗚哭着說,這不是白雪公主的水晶棺材,這是叫做透明龍舟的船梭,死去的情侶是我二哥與六妹,可憐他們拼盡全力,還是沒能逃出生天。
曾經胖子一行共有八人,拜別長輩,遠離故土,出海浪裏水裏歷練本領,一朝四處失散去,再聚時都已不算活人了。
原來大海無情,生死如常。
“我只得哭啊,我只能哭。海妖啊,你不曾是人,你不懂。”
胖子把貓放進船裏,沒心沒肺的畜生今日不同尋常,安靜乖巧。
胖子在海裏推着這破碎的龍舟,決意要往苦海無邊的岸上去,它說人都講究落葉歸根,魂歸故裏,它得滿足了他們的心願。
它堅持要挖個坑,把這堆一碰就碎的骨頭給埋了。
我說,扔進海裏去吧。
從古至今,生活在海島上的人們,死後會把屍體扔進海中,實行海葬。他們任由屍身和血肉被海鳥和海魚啄食,骸骨沉積海底柔軟的泥床。他們堅信大海是靈魂的安歇之所,死去的親友只是回到了海神的懷抱。
無論原是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裏游的,進了大海的疆域,在海裏讨過生活,就是海的子民,海神仁慈,會一視同仁。
生前在海中漂泊的生靈,死後也将沉眠海底。
“去吧,放他們去吧。”我勸道。
“他們死在海中,魂靈也就歸給海神的殿宇。将他們葬給海,也好免去往後飄搖。”
世上的人總為情所困,生養教恩,拜把結義,兒女情長,故土鄉愁,在死後也拘着一具行屍走肉。但大海無情,天地無情,你已掏空了生的魂火,還哭號什麽,還哽咽什麽,早早抛卻了這煩惱,自在快活去吧。
葬給海吧,都葬給海吧,你生的牽挂,生的糾纏,生的執着,都葬給海,換一副月光一樣冰涼的心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