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伍.孤島

伍.孤島

伍.孤島

胖子很固執。

明明看着腦子完整還在,卻又缺了根名叫放棄的筋。它不再說話,閉緊口舌,沉默潛到海面,用自己堆滿脂肪寬闊的脊背馱起破碎的龍舟,如老龜馱着硬殼。這物沉重如往生,前行緩慢卻堅定。它要往東邊去。

茫茫大海的東邊,是什麽呢?有陸地嗎,有故鄉嗎。

沒有答案,它只是在往來時的方向去罷了。

胖子馱着龍舟,我跟着胖子,大鯨魚跟着我。

冰冷的海水,無情的浪,全都不能阻擋胖子的前進,任憑那大風怎樣吹,波濤怎樣洶湧,舟裏的骨頭和貓都好好的,一滴水也打不濕。

這一路很沉默,很沉默。

大鯨魚起初還笑,大聲嘲笑,大放厥詞,字眼兒像機關槍一樣噠噠噠地蹦出來。只是它白活百萬年,沒上過九年義務教育,小小腦容量裏詞彙量也少得可憐,子彈噴完了,就只剩下哈哈大笑,呵呵冷笑,從它肥碩的魚腹裏發出來,落在空氣中的聲響宛如打雷般巨大的轟鳴,震得海域傾蕩,海鳥退避,浮雲也散。

不論胖子怎麽想,但對我而言,十分擾妖。

大鯨魚被我朝腦袋打了滿頭的包,這才算是安靜了。

我們往東行。

遇到海盜的大船,掀翻。

遇到成群結隊的虎鯨,一只只打死。

遇到狩獵的大白鯊群,也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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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紅得像血,海域也紅得像血。

胖子馱着船梭游了很遠很遠,十海裏,百海裏,百萬海裏;很久很久,十天,百月,百萬年。

遙遠和漫長仿佛都失去了作為距離和時間的意義。只是繼續,繼續,再繼續。

寬闊的大海無邊無際,嗔癡的苦海無涯無垠。

不肯閉眼回頭的魂,也就得不到安寧。

我用憐憫的目光看着人類,覺得它傻得可憐。

湮滅在大海搖籃中又心有糾扯的生靈,死後靈魂便是漂泊無依,哪裏走得出這茫茫,這大海。

胖子潛在海裏不露頭。馱着船。非人生物們的沉默像太古到如今一樣冗長。

只有泡泡,咕嚕咕嚕地冒。

不甘願的念頭,總是綿延,總是不斷。

東行還在繼續。

直到某一天或者某一刻,忽然再也不能前行下去。

那是風平浪靜的海,天也純淨如一塊碩大的寶石。淺金陽光暖暖地灑下來,既照拂着醜陋的海魔,也照拂着執迷不悟的妖和不甘死去的人,好似天上至高神降下祂一視同仁的垂憐。

白色的海鷗來了又去,白色的浮雲聚了又散。

忽然有一點烏黑,快若閃電,掠過萬裏晴空,不留痕跡。

胖子從海裏探出頭,這不知什麽玩意兒的東西就精準往它腦殼上叨出了個口子,撕走一小片青黑的腐肉,露出下面慘白慘白的頭蓋骨。

胖子氣得哇哇大叫,等捉住那東西一看,又開始嗚嗚地哭,哭得活像死了老婆那樣凄涼凄慘,撕心裂肺,肝腸寸斷。

天崩了,地裂了,轟隆轟隆,雷雲暴雨,狂風閃電,追着光的那抹影子,還是搖搖墜進了海的懷抱。

它堅實的脊背突然像被抽走骨頭一樣塌下去,悄無聲息。

人類捧着一只羽毛看不出原來顏色的雨燕,終于是記起了生前的妥協二字怎麽寫,于是不再奢想回到陸地挖坑,卻也不肯将骸骨抛到海裏。它一路嗚嗚哭一路冒着泡,在藍色的大海裏找到一座藍色的島,拽着破碎的龍舟爬上小島單薄的岸。

海中的孤島小小一個,宛如命運的浮萍飄在水面,随波逐流,遺忘了前塵,便無憂也無慮。

島有尖尖的頂,方圓的底,長得像個粽子,像個金字塔,像個墳頭。藍色的島,只是長滿了藍色的瑩瑩小草,遠遠看,才顯出藍色。

這種草長着細長的葉,狀若兔子的花,晚風一吹,悉悉索索,花葉相依,仿若情人交頸耳語,有着說不完的話。

難得有遠道而來的客人造訪,花葉擺動,好似人招着手說:

嘿哥們,好久不見——久到好像連你看着都瘦了。

胖子已經不能再稱作胖子。

它肥碩浮腫的身軀變得黑而枯槁,腳步蹒跚,走一步晃三下,僵硬遲緩。那白胖的血肉都幹癟,骨頭也風化,只剩一張輕飄飄的蒼白皮囊。

它還是挖了一個坑,埋葬它的二哥和六妹,濕土一點點灑下去,它也一點點倒下去,寂靜無聲中,化作一捧沙,填滿墓的最後一抔土。

冷心肝的貓和看不出底色的雨燕,也都在一陣冷透的夜風中如煙破碎,如塵落泥。

像是一個傳奇故事終于畫上完滿的句號,又像是一場幻夢消散無蹤。

頃刻間他們已歷經了萬古消磨,滄海變作桑田。

孤零零的小島上,藍色的花葉仍在風中搖擺不止。

從此往後,也許千年,也許萬年,少年英傑埋骨無人知,往事流轉千古傳唱,勇士落敗于命運,而命運多是無情。

曾經的許諾,期待,希望,嬉笑怒罵,鮮活的人死去的魂,也都再與他們無關。

我看了看,沒一會兒就覺得枯燥無味。

“走了。”我說。

然而大鯨魚動也不動。

大鯨魚要我看着那座藍色的島。

它對我說:你看這島,像不像你千年前丢的那顆石頭。

我憐憫地看着大鯨魚,說:“那就是個墳頭。”

墳頭知道嗎?墳,土字旁,堆土成丘。岸上的人死了就埋土裏,封上土,堆成一個墳頭。這就是告訴你裏邊有他祖宗,勸你路過的看見了不要不識好歹,一腳踩過去擾人家清淨,否則這就是不共戴天的仇,不死便不休。

我善心大發,詳細解釋了這種陸地特産,海裏沒有,大鯨魚沒見識,指島為石很正常。

可大鯨魚非但不領我的情,還從胸腔裏發出憤怒的吼叫:“就差一步,就這一線之隔!波賽東的三叉戟已經近在你咫尺了!!”

巨尾狠狠拍打海面,掀起海嘯般的浪,朝藍色小島撲去。

那孤島在巨浪下多小啊,襯得像是天地間一粒沙。偏偏這島屹立不倒,穩穩浮于海面,不動如山,不似凡物。

我沒去管那座墳頭,只是捏緊了拳頭,把亂發瘋的鯨魚一拳給錘到了海底。

好一陣子大鯨魚才浮出海面,頭上頂了半個腦袋那樣大的包。

去那座島吧——

你去吧,你去那座島吧,去拔走海神的三叉戟,去走那條通天的大道,不論你放不放過自己也好、記不記得往事了也罷,至少你放過我吧。

大鯨魚用一種從未有過的悲怆和卑微的聲音,低聲下氣,對着我懇求道。

它瞎掉的獨眼萎縮凹陷,多年來變成一塊記錄屈辱和敗北的醜陋傷疤,現在這塊凝結千萬年的疤也滲出了淚珠,仿佛最隐秘的角落重新被撕裂,被揭開,流出不堪重負、痛苦的血。

“一萬年了……一萬年了!我已經沒有更多的一萬年了!”

它對我咆哮,對我嘶吼。它是海裏橫行霸道百萬年的海魔獸,它的怒火本該驚天動地,可卻波及不到我分毫。

它看起來那樣可憐,那樣委曲求全,而我,就是欺壓它霸淩它一萬年,以後還要繼續欺壓它霸淩它剩下的所有一萬年的大惡徒大反派大BOSS海妖。

一萬年的時光,讓殘暴的海妖也變得寬容,也才讓我沒有在大鯨魚撒潑的第一秒就沖上去,打它個半死。

跟我得寸進尺,多半是皮癢的,揍一頓就好。不行就兩頓。

“你還是想成神?”

“是只要有你在一天,我永遠成不了神!”

走到九十九步,再無敵的實力,再通天的本領,終究是差在那最後一步。

萬年前人類波賽東修成了圓滿成海神,百萬信仰,功德無量。

他擊敗深海魔鯨,不僅戳瞎它一只眼,還逼它立下神魂誓言。

若有違背,神罰親至,要它粉身碎骨,神銷魂滅。

這契約刻進它瞎掉的左眼裏,刻進它的血肉,它的骨髓,它的神魂,一把枷鎖沉沉甸甸,動辄傷經痛骨,萬劫不複。

海神啊海神,他的慈悲只給信仰他的生靈,他的仁愛只給甘願奉獻的奴仆。他陰險狡詐,蠻不講理,腹黑自私,忘恩負義,冷血無情,裝模作樣!他輕飄飄的一句話,就宛如十萬百萬的山和海壓下來,千年萬年,都壓得翻不了身。

這就是神、這就是神!!

大海咆哮,卷起滔天巨浪,猙獰兇惡,似要吞食一切。

大鯨魚攪風弄雲,無能狂怒,它積攢了千年萬年的怨恨,無處發洩,它的憤怒,不甘,恐懼,滿心滿身,滿頭滿腦,壓制了太久太久,太多太多,無處訴說,無法排解,像固化的鉛塊堵在經脈和血管裏,不會讓它死,卻也不給它活,一日一日,一年一年,消磨它最後的壽命,要它的血肉鯨腦,要它的魂環魂骨,它苦修百萬年的修為。

它想成神,成不了;它想活命,也活不了。神的谕旨像一座大山,壓在身上,橫在眼前,挪不開,搬不走,更跨不過。

這山無盡高無邊無際重,壓着它的肉身,壓着它的神魂,永永遠遠,不死不休。

它想起波賽東指着它瞎掉的眼說:你要贖罪。

可弱肉強食,物競天擇,它有什麽罪?它贖什麽罪?!

海妖看着它。

這妖孽撞壞了頭,沒腦子,一根筋,眼裏全是清澈的愚蠢,是個大傻叉。那渣男讓她等,她就真的等,等一個不會回來的人。

她是比神的谕旨還難撼動的大山。

海妖動了。

暴揍像雨點一樣襲來。

當了一萬年的鄰居,我對大鯨魚有些溫柔,但不多。

這次的鬧劇和過去裏任何一次一樣保持了不變的結局,我把大鯨魚暴力鎮壓,打得它所有憋屈怒火和血吞下,于是風平浪靜,海闊天清,一切又都是美好的模樣。

我說,鯨啊,我不樂意的事,沒人能強迫。

大鯨魚不說話。

也可能是因為我打腫了它的臉,大鯨魚牙髓炎複發,牙疼沒法兒說。

那座插着三叉戟的殿宇,屹立不倒一萬年,巍峨壯闊,至高神聖。

登山之階如通天之路,漢白玉石,通透,淨潔,光可鑒人,滌來者一身污穢,破一切邪祟。它一千零一級臺階,一百萬兩千零一種緣法,拷心問性,大浪淘沙,古往今來,千挑萬選,只等一個有緣人。

潮汐漲了又退,月亮圓了又缺,風雲變幻泛大陸。

數不清的時光裏,神的仆人世世代代恪盡職守,朝生暮死的種族,信念綿延不絕,刻入血脈與靈魂。

可誰也等不來一個不會來的人。

藍瑩瑩的墳頭像浮萍一樣地漂走了。

無根的魂,枉死的人,到不了遠方也回不了故鄉。

命運是大海起起伏伏的波瀾,福禍相倚處處殺機。曾經意氣風發的少年,路遇魔王,折戟沉沙,大浪吞沒了溫情,屍骸都拼不完整。

一腔孤勇,都付東流;一路西行,有去無回。

他們往後都将于大海中漂泊,仰面萬裏星空璀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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