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柒.孽緣
柒.孽緣
柒.孽緣
神說:我有無邊法力,不破金身。我移山填海,我無所不能。
可我也是生來的妖邪。妖中之妖,至邪之邪。
大劍在我手中滾燙,發熱,亮起妖邪的血光,像蘇醒的惡龍吐出真火和岩漿。我揚起手腕,就是一道霹靂驚雷,響徹雲霄,天地間翻湧咆哮,猶如一聲壓抑了千萬年的怒吼,滿腔的殺意直達天聽,撼動那無上的存在。
這一劍揮下去,無邊法力,不破金身,都敵不過。劍氣貫穿天地,劈開了海嘯的高浪,也劈開了铠甲和胸膛。
無上的神通,終究還是凡胎肉身。
溫熱的血,鮮紅色,鐵鏽味兒,天女散花似的落進海裏。
雙神隕墜。
天昏地暗。
星星掉到海裏,掀起一片駭浪。
我仰頭望向星空,忽然覺得天從未如此近過,仿佛……觸手可及。
身體變得從未有過的輕盈,好像我已變成一朵雲,化身一陣風,雲卷雲舒,風靜風動,随心所欲,自在無極。
我以為我要變成泡沫了,但手中握住的大劍,仍然滾燙。
我在上升。
似一團蒸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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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向上、向上。
直到——那無上的領域。
我看見有綿延的群山,有蒼翠濃郁至深黑的叢林,有湖泊,有村莊,有城鎮,有龐大的炫麗的空中浮堡。
原來飛屋環游記沒有騙人,桃花源記是紀實文學。
好一座空中樓閣,好一個世外之世。
我站在雲端。
是金色的,有若陽光液化後彌散的雲。溫暖,充滿安撫的神奇力量。
我随手扯下一塊雲揣到懷裏。
很突然的,腦海深處突然湧出一股明悟,如滔滔江河,奔入思緒的海。
雲的深處走出兩個穿白帽白袍的人,對着我恭然行禮。
左邊的說:拜見大人。恭喜大人得成大道。
另一邊的接着就說:請随我等前去觐見神王與諸執法者。修羅大人已在等候。
我不知道自己面上是什麽表情,是喜悅,還是難過。或者只是單純的搞不明白這是個什麽套路。
他們帶着我走一條長長的路。
走着走着,白袍的人在雲裏沒了蹤影。我拎着劍繼續走,耳旁好像有個聲音催促着我往前,走一步,心底就漫出一條江河的殺氣,充斥整個身體。
我一直走,遺忘了時間和距離,一直向前、向前,直到在金的白的雲裏,發現一尊巍峨的血色人像。
當我走到人像前,才看清這是個包裹在血色铠甲裏的人。高大,魁梧,雙肩極寬。
耳旁聲音催促我繼續向前,可我的雙腳被阻在原地,再不能動。
铠甲人開口了。
他聲音充滿威嚴:既已成了我繼任者,就當殺心通透、殺氣通明,腦中凡想雜念,還不快快丢棄?!
字字句句如一陣凜冽的狂風穿過了我的頭腦。
可這也吹不散我腦中的迷霧。
我有什麽雜念呢?我只想到從我睜眼醒來時,其實就是什麽都沒有的。過去,未來。記憶,自我。我日日夜夜游蕩在冰冷的海域,仿佛被判永世不得超生。
佛主說贖罪,可我罪犯何宗,該贖什麽。
我想啊想,千年萬年,鬥轉星移,我的心裏還是只剩一片黑色的海礁和銀白色的浪。
對月亮許誓的人不在,他消失了。風嗚嗚地哭。潮汐往複,不複從前。
愛恨,嗔癡,貪妄,這一萬年苦長的時光,太漫漫。
我看着眼前的血色铠甲。铠甲纂着黑邊,刻着金紋。我忽然發現拿在手裏的大劍跟這人的铠甲好像是同一家生産商,配套。
那閻王鬼畫符似的紋路都是一樣兒一樣兒的,難看。
我大概知道了接下來會發生什麽。只要我走到他面前,我就能獲得無上的尊貴,通天的本領。從此魂火亘古長明,永生永世。
人間也會出現我的廟宇,人們一茬一茬地湧進來,求功德無量,福慧雙全。我也有金身,貼金鍍銀,鑲寶石和翡翠,法力無邊。居一方高臺,享供奉和香火,無甚作為。
我突然明白了,神的最初也是人,人在成神時斬了為人的自己,因而成神。
雖然我确實不擁有什麽,但這難道就是我想要的嗎?
搖了搖頭,我把大劍扔給铠甲人,轉身往來時的方向走。
小人魚想要一個不死的靈魂,為此必須先死一回。但那是她的選擇,她的道路,與我沒有關系。我的歸宿在海,在千年萬年無涯的守望裏。
世人都在說放下,可怎麽放下。
“修羅你個臭不要臉的!!”
遙遠的地方傳來一聲暴喝,滿是二逼陡然發現泉水被偷後院着火,連限量版老婆也被搶走的悲憤。
雲層深處走出一名清隽少年,深目高鼻,皮膚是被日光經久曬出的健康小麥色。
我不自主地看向他。
他有一雙碧藍眸子,好似深情的海。
臉是好臉,眼睛也是好眼睛,只是氣質不匹配,像個詐騙犯。
少年和這個叫修羅的铠甲人吵了起來。
他們說的話,橫貫古今,超脫現在,職場學,厚黑學,人情學,國際往來學,面面俱到,鬼話連篇。
每個字我都聽得懂,但連起來,就成了我不認識的樣子。
看人吵架好無聊,我回過頭,繼續往來時的方向走。
少年立刻攔在我面前,大叫:你不要亂跑!
他握住我的手,緊緊的,熱熱的。他的聲音溫暖,平和,隐含欣喜。
他說:我等你好久好久啦。
又感慨,又寂寞。
——這怎麽不能算是一個佳話呢?
他成神的時候舍棄了什麽。
我看着他的模樣。很陌生,不熟悉,不認識。
“你是誰呀。”我問。
“……”
他慢慢露出了一副晴天霹靂的石化表情。
很滑稽,很可笑。
我沒管他。越過他。走了。
真是一段孽緣。
但這世間的故事,其實大多也都沒有結果。
不是什麽不得已,也不是什麽沒辦法,浪子不曾回頭,大江大河滔滔往海裏去,人心野望紛紛攘攘往山頂上爬,自然法則,大勢所趨,怪不得誰。
這好久好久的等待,只不過他有了一切後,又惦記着還沒得到的。
我想起那惡龍面前拔劍的勇士,他确實要救公主,真情實意,感天動地。
但他又不只是為了救公主。
這是一筆劃算的交易,殒命的風險和潑天的富貴,很公平。
只是我不想要,就沒有人能強迫。
我從雲端跳下。無上域蹦極,刺激。
沉重的有若枷鎖般的東西重新回到我的體內。
身體不斷下沉,下沉,如天邊的新星墜落,直到落入一片冰冷的海水。
重力加速度掀起軒然大波,浪花拍進了一只碩大的獨眼。
大鯨魚罵道:我草。
我躍出海平面,從天而降,把它腦袋打出一個大包。
“草誰呢?沒禮貌,臭不要臉!”
大鯨魚沒頭沒臉一句:你沒死啊。
我的回答是給它另一拳。
這下大鯨魚頭上有兩個包了,一左一右,對稱,齊整。賞心悅目。
我滿意地放下拳頭。
“你是去哪了?”大鯨魚問。
這大海萬年來第一次沒有了我的氣息,那麽突然,就像萬年前我出現了那樣,令海裏的每一只生靈都猝不及防。
我說,我去把劍還給它的主人。
一副血紅色的铠甲,上面畫的符還醜。真是怪人。
大鯨魚沉默。
我說,他住那地方不錯。有山有水,有林子有村落,可以圍個籬笆種點菊花,一看就很适合養老。
那你為什麽回來了?大鯨魚問,魔怔了一般:你怎麽能就這麽回來了呢?
我說,可惜那地方只見高山流水不見海,湖就那麽丁點大,放你都放不下,顧頭就顧不了尾,洗澡撲騰都不痛快,憋屈。
大鯨魚說,你去了十年。
我愣住,印象裏我只在那兒待了一會兒而已。
接着又想起看見的那雙碧藍眸子裏的欣喜相逢,可是天上與地下的時間流速不同,就像人與人的悲歡并不相通,何況海妖和神明還跨着物種。
他或許确實等了很久很久,但和我以為的很久很久,再怎麽也是不一樣的。
我沒有說話,只是伸手在懷裏掏了掏,拿出被我撕下的那片金色的雲,輕輕一抛,落在大鯨魚瞎掉的左眼中。
醜陋的疤痕死肉輕易地剝落了,很快又長出一只完好的和右邊一樣眼神兇悍的全新的左眼。
大鯨魚呆在原地,兩眼茫然,好像搞不明白我突然做什麽。
我對它說:“你走罷。”
人也好神也罷,亦或是異類的海妖海魔,唯有自己放過自己而已,哪能去求別人放下。
賤。
大鯨魚沒有吭聲。
它被迫等了千年萬年漫長的歲月,就為等這樣一個結果。可它真的等到後,又感到什麽都沒有變化。
海神那大混蛋的三叉戟還插在那座島,該去拔走它的人随手撿了把劍就完成了弑神的壯舉,飛升了——但又從天上回來了,墜落人間繼續受苦,媽的傻逼一個。有病吧。
“你咋不走?想我繼續罩着你?也不是不行。”
“……”
你看它敢說話嗎。
大鯨魚默默地沉回海底。
它等來了想要的結果,卻沒等來解脫。
無上域遙不可及還有傻逼波賽東,就算不瞎想了當個地頭蛇,也還得屈居老二死不翻身。
多凄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