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010

心與立刻把臉埋在地上。

她對體內的鑰匙并不知情，還以為剛才的閃電乃是神明所化，自己借山賊之手，其實也是以神之名蒙騙，但她對此并無後悔，甘願受罰，于是不卑不亢道：“這叫報仇。神明大人，我流落至此，無親無友，無依無靠，只得幾個念想，您若是覺得我不該狐假虎威，待我完成心願，了無遺憾之後，自可領罰，入六道輪回。”

指揮官014號沒有吭聲。

心與卻松了口氣，以對方的能力，滅殺自己如同砍瓜切菜，若沒有直接降下天罰，那麽說明事情尚有回環餘地。

她在地上趴了一會，仍不見指示，遂偷偷擡起眼皮打量。

可就着這一團光，也沒法察言觀色。

心與只能随口試探：“神明大人，您還在麽？您說這世間，當真有鬼嗎？”

指揮官默了一會，說：“……只有量子幽靈。”

心與并不關心量子幽靈是什麽，見他肯答自己的話，心裏又安定了幾分，擡起頭，繼續無聲地探問：“神明大人，您在想什麽？”

光團警惕地掃視了那丫頭一眼，打了個旋，落在樹枝上。還別說，他真就在琢磨一件事——方才她說，完成心願便甘願入六道輪回，于是他臨時打開了智能面板，檢索出佛教用語，發現六道輪回乃是指的往生，頓時有了新的想法。

這是個公平交易，她完成心願，自己拿回鑰匙，誰都不欠誰。

“那你有什麽心願未了，盡可說來。”指揮官甚至舉一反三，調整合成聲波，叫嗓音盡量低沉古拙，叫人聞言便如見莊嚴寶相。

“随便什麽都可以？”心與小聲說，“那……一統山河？”

“……”

指揮官當真認真思考起來，機甲上倒是還有不少武器，随便一件，都能炸平整個洛陽，若是能拿到，倒是能統一南北諸國，可是自己為什麽要在這裏統治愚蠢的蟲子，人類會想要當螞蟻的皇帝嗎？

當然，最重要的是，拿不到鑰匙就打不開機甲，要想拿到鑰匙，要麽實現願望自盡之後直接上軍刀解剖，要麽她自願同意讓他一個不會醫術的人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險切開胃部，一個正常人絕對不會答應。

事實就是，最後又陷入死循環。

“換一個吧。”

“那，希望不要再打仗。”

指揮官014號陷入沉默，千年以後的地球和海洋星都不能保證和平，甚至不久之前，012號這個戰争分子還在指着他鼻子罵。

“……你一個女孩子，應該多為自己着想。”

“真的可以自私一點？”

心與可憐巴巴又有些豔羨地看着他，既怕他收回成命，又怕他愚弄自己。

指揮官并不懂她的小心思，只覺得這根本不是個問題，除非她的思想高度已經超越先聖，集體意識強到可以媲美海洋星決策團裏的糟老頭子，否則個體生物遵從本能，不都是利己的嗎？

“唔，當然可以。”

心與忽然合十雙手，深呼吸後飛快地說：“那……我能嫁給你嗎？神明大人，那樣是不是每天都能對你許願？”

“放肆！”

一道勁風把她摔開。

指揮官憤怒，這個人類貪婪無比，簡直不知好歹！

“對不起，對不起……”

心與撞在樹上，下意識抱頭，半天不見棍棒落下，這才小心翼翼擡頭，觑了一眼那團光。指揮官立刻朝她飛了過來，滋生出閃電，想要給她點苦頭吃，但少女瞪大眼睛，直視着他，不知怎地，漸漸釋然：“原來神仙也不認為靠嫁人來獲取利益是應該的。”

光團定在半空。

心與忽然笑了起來，笑着笑着又哭了，用手臂狠狠地抹眼淚。良杭哥希望她嫁人後能多多提攜，父親希望靠她賺取聘禮錢養老賭博，大哥指望她嫁人後自己能有錢娶媳婦，嫂子盼着她嫁進祝家後能将她弄進織造坊……

沒有人在意她願不願意，幸不幸福。

她一直以為是自己錯了，大家才是對的，梁家溝裏的女人多是這樣的命運，她這樣能嫁到洛陽城大戶人家，不論是怎麽個進門法，都是要叫人眼紅的。所以，她許了個狂妄大膽的願望，就是想試試——

如果她是錯的，那麽神就會指點她。

指揮官冷靜下來，覺得不該置氣，一個沒讀過書的人，有這樣的想法再正常不過，甚至對于這個時代的女子來說，也再正常不過。

她們沒有別的選擇。

想起早間翻看的有關節婦烈女的書，又何嘗不是一種悲哀。

014號語氣軟了下來：“你再重新想一個吧。”

心與絞盡腦汁地想，最後朝他展露一個幹淨的笑容：“那就，讓全天下的人都能吃飽飯吧。”

指揮官長長嘆了口氣，那可是千年後的人類也不敢保證實現的宏大願景，天平永遠傾斜，生存資源始終都是最重要的命題，人類史上如此偉大的征程如果被自己提前完成，會不會因此改變宇宙因果？

當然，最切實際的原因是，他并不是農學方向的研究者，倒是更擅長如何毀滅敵方生存資源。

“要不你……”指揮官耐心已失。

心與卻搶先開口：“可我就這麽幾個願望，神明大人，說話要算話。”她一邊說，一邊把身子藏在樹後，只露出個圓圓的腦袋，一旦他發怒，自己就把頭縮回去，“難不成神也不是無所不能的？還是說你根本不是……”

“那是因為我下凡渡劫，失了部分法力。”

指揮官一本正經地辯解，萬萬沒想到，自己也有封建迷信的一天。

心與的目光立刻虔誠和敬畏，順着他的話往下說：“那下凡渡劫的神明大人，要不您就挑個容易的吧？您覺得哪個容易些？”

“……嫁、給、我。”

要不是浮在半空中的只是一團光，她都要懷疑這幾個字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

躲在樹後的姑娘想象高高在上的神明吹胡子瞪眼又咬牙切齒的模樣，心裏癢癢憋不住，傻乎乎地笑起來。

那憨态可掬的模樣，指揮官一窘，恍然：

難不成這丫頭竟是在捉弄我？看着人是傻不愣登，心眼倒是多，還學會讨價還價了！

就在他以為此女心機深重時，卻又聽她說：

“不可不可，萬萬不可。神明大人，我不能這麽貪心，我娘說，我這樣的賠錢貨，命格低賤，奢想是會遭天譴的！”

“……”

根本猜不透她的心思，人類有句話怎麽說來着？女人心海底針。

指揮官014號厲聲道：“你竟敢愚弄我？”

身前的姑娘耷拉着頭，嘴巴還沒說話，行動已經開始道歉。她那淚汪汪的眼睛如秋日的白露，而那副瘦弱的身子骨好比冬天幹瘦的柴禾，不肖再來一場凄風苦雨，渾身上下已寫透悲慘：“神明大人，明明是你讓我随意許願的。”

指揮官覺得頭痛，雖然他明明沒有頭：“……不要哭了。”

然而，這句話就像一道水閘開關，對方非但沒有因此收斂，反而跌坐在地上，像個五六歲的孩童般放聲大哭，積壓在心內多日的悲哀、痛恨、委屈和迷茫，如能決堤的浪潮争先恐後湧出來。

哭聲連綿不絕，指揮官無法正眼看她的眼淚，覺得自己腦電波都開始和她共振，實在忍無可忍。

“別哭了！”

心與狼狽地閉上嘴巴，可身子還在一抽一抽。

指揮官到嘴邊的話又憋了回去，從儲物箱裏拿出一張紙巾扔給她。心與從頭發上抹下來，狠狠地擤了泡鼻涕，朝他比劃：“其實，我确實還有一個心願，我想用我的一生來感謝一個人。”

感謝這個人尊重她，善待她，在天災前勇敢地将她推開。

指揮官欣喜若狂，像逐日的誇父終于把太陽追到盡頭，頓時也不計較她方才的放肆：“快說！”

心與動了動唇，014號雖然沒有臉可以垮，但整個環流器卻突然一黯。

——“我決定，好死不如賴活着，從今天起，我一定要長命百歲，壽終正寝，絕不能辜負三少爺和神明大人的厚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