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過去鏡
過去鏡
天界的玄黃境中亦有許多寶貝。
其中不少是神奇的鏡子。
溯源鏡只能看到過去。
而過去是不能改變的。
那看它有什麽用呢?
但據說有位神仙曾經試圖改變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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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臺方寸山,
斜月三星洞。
“你是我師父?
還是我師兄?
你要是我師父就好了。”
離光夜昙還記得她第一次見師父的場景。
她就像只叽叽喳喳的鳥圍在他身邊打量。
“你要是我師父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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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師父。”
哇,太好了,她師父好好看,本事也好像很大的樣子。離光夜昙如是想。
但她很快就不想要這個師父了。
他總是迫她學那許多仙法。
她不想學,只想偷懶,想枕着師父的腿打瞌睡。
這洞天福地,瑤草奇花不謝,青松翠柏長春。
這裏有華麗的大宮殿,一點也不比姐姐的日晞宮差。
可惜,姐姐只能每年正旦的時候才能來看她一次。
但是她倒也不覺得寂寞。這裏還有師父,還有師兄師弟。
師父每年都會送她生辰禮。
她十歲生辰時,
師父送了她一把兵器,是根紫色的花枝,花枝上帶刺,又分三葉,每一葉都是尖銳利器。唯有頂端開了一朵蘭花,花片白中泛藍,顯然淬毒。
師父告訴她,這寶貝名叫美人刺。
後來她又長大一點的時候,偷偷跑下山去,想要去找姐姐,不幸被師父發現了。
于是她就跟師父冷戰了幾日。
她故意當着師父的面,用美人刺劃自己的手。
哼,誰讓你總是把我拘在這裏的,我要叛逆了!
可僅是師父看她那一眼,就叫她走不動道兒了。
那神色複雜,似是痛惜,又若哀憐,待她恍了個神,竟又覺出其中還帶了一絲水色。
明明只是一眼,卻叫她覺着,
如怨如慕,如泣如訴……
如一曲琴音,餘音袅袅,終歸平靜。
“昙兒,過來……”
師父的手拂過她的手腕,帶着星光的袖擦過她裸露的皮膚,那傷口便仿佛從未存在過一樣。
本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傷。
她又不傻,又怎會真的自殘。不過都是她作給師父看的戲罷了。
但饒是她這般聰明腦筋,竟也不是很懂。
她只是劃了自己的手,又沒有傷着師父,師父為何會痛?
但她看着師父這樣的眼神,就有些後悔了。
哎,她的叛逆計劃還沒開始就宣告失敗了。
師父,你到底是在看什麽呀。
害得她想了三天三夜,都沒胃口吃飯了。
從小到大,她在山間,在洞裏,都闖出過許多禍來。
她和師兄弟們賭博,還胡亂偷吃一種叫建木果實的禁果。
她也不是故意的,只是餓了的時候剛好手邊有這個果子,就當個零嘴吃了幾顆。
後來應該是發生了什麽好事情。
她醒來的時候是在師父的床上,衣冠不整,釵環全亂。
她都記不起來了,好虧啊。
每次她闖禍,師父總是被她氣得不輕。
但從來沒打過她,最多罰她禁閉一天半天的,讓她抄抄洞府裏的規矩。
離光夜昙不闖禍的時候,
她就和師父一起吃飯。
菜色一個月輪換一次。
這些菜都好好吃,很合她口味。
她吃什麽,師父就吃什麽。
她還和師父一起讀書。
她會在師父的書上畫花,把他寫的批注蓋掉。
當然她順便也練習練習仙法。
她可是師父的愛徒啊,天縱聰明。
修仙奇才,離光夜昙。
仙法麽,她随便練練就會了。都是些小意思,小意思。
呃,還有就是繼續背着師父溜出山門而已。
她下山的時候,常買回來些話本子,然後瞞着師父,一個人在那小花園裏,一邊偷看,一邊傻樂。
故事裏那些男人女人都好蠢啊,愛得死去活來的。
這些傻子究竟為什麽要在那尋死覓活的?
離光夜昙想。
她這樣的大聰明果然看不懂傻子的心思。
……呃……也有可能是她還不夠聰明。
“行有不得,反求諸己。”
她想起師父他老人家經常放在嘴邊的教誨,稍稍反省後,就蹦蹦跳跳下了臺階,去找這洞府裏最聰明的人。
她冒着被師父發現自己偷看話本兒的風險,向師父求教。
師父,師父,什麽是愛啊。
師父猶豫了半天,最後終是抵擋不住她的撒嬌攻勢,認命地嘆了口氣。
師父告訴她,愛就是想對一個人好。
師父對她就很好。
那師父是不是很愛她?
師父愛不愛她,她還沒搞明白。
不過,
誰對她好,她就對誰好。
不行,她還是想知道。
她總是喜歡偷偷摸摸跟蹤師父。
有一次她看到師父去了刑獄司,出來的時候臉色不太好。
事後,她特意去問執行刑罰的師兄。
師父居然是為了她。
離光夜昙不懂,又素來都是有問題就問的個性。
“師父,你為什麽要去代我受刑啊?”
“你還有臉來問我,慣會躲懶,不好好修煉,這天雷你能承受得住?”她的師父又對着她嘆了一口氣。
師父每天都要對着她嘆氣,早就不新鮮了。
她選擇無視,繼續發問。
“可是,你是師父啊,這裏你最大啊,你發發慈悲,免了我的責罰不就好了。”
“不可。”
“為何?”
“不能做徇私之事。”
她突然就眼淚汪汪了,抱着師父不撒手:“嗚嗚嗚,師父對不起,我以後再也不敢了!!!”
師父只是摸摸她的頭,繼續嘆氣:“昙兒,你要說話算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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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光夜昙近來總是反複在做着同一個夢,夢裏只有她和她師父。
“師父,師父,我做夢夢到和一個很像你的人走一個橋。
我覺得那個橋,
可能是奈何橋,
也可能是鵲橋。
師父,你說呢?”
她沒敢說夢裏她還親了師父。
她都能想象,師父又要暴躁地說她“成何體統”了。
她有那麽大逆不道嗎?
她的師父只是沉默地看着她,并不打算回答她奇奇怪怪的問題。
師父好像很為難。
她想,她懂了。
師父。
師父啊,你總是教導弟子要知禮義廉恥,要襟懷坦蕩,行事要光明磊落,要心懷大義,聽得我耳朵都要起繭子。
弟子可是您的愛徒啊!
除了那偶爾的暴躁,師父您大多數時候還算得上是清風明月,高潔偉岸。
在師父您老人家的熏陶下,徒兒我啊,是耳濡墨染,墨守成規,循規蹈矩,端莊持重~~
自然是立志做一個尊師重道的好徒弟,力争絕不辜負您老人家的期望。
師父啊,你為何是我師父呢?
如果你是我師兄就好了嘛。
徒兒雖然不肖,卻總不好老叫你為難。
師父啊,您老人家已經夠老了,再生氣容易讓您老得更快。
離光夜昙笑着飲下杯中物。
其實杯子裏那不是酒,是她偷偷買來的忘川水。
忘川之水,據說可以忘情,也不知道靈不靈驗。若是那奸商膽敢騙她,她離光夜昙定是要追債追到天涯海角。
既然無緣,何必不忘。
天底下的男人這麽多,她離光夜昙長得美,還聰明伶俐,又怎會在這一棵老樹上吊死。
——————————
她是誰?她忘記了。
給自己取名字的那天,她剛好看了一出戲。
于是她就管自己叫白娘娘,還四處宣稱自己是個恨嫁的小寡婦,随時歡迎有眼光的小郎君前來迎娶。
美貌的小寡婦在人間兜兜轉轉。
某一天,遇到了她那還魂的死鬼夫君。
啧啧,真是活~見~鬼~了,這叫什麽事兒啊,她還沒嫁呢,她夫君就死了。
不過,送上門的郎君,不要白不要。
“我來給你取個名字吧!”
“我有名字……”
她那死鬼夫君讓自己叫他琴郎。
什麽呀,白娘子應該和許仙是一對的。
“你還問我為什麽,你真笨!”白娘娘嗔怪起這死鬼。
叫許仙多好啊,許你成仙,渡你成仙。
那她白娘娘不就能成仙了嗎?
白娘娘有了夫君,還想要一個小青。
後來她就真的夢想成真,有了一個小青。
小青全名叫青葵,她不是妖怪。
小青說,她年齡比白娘娘大,白娘娘需要叫她姐姐。
切,姐姐就姐姐,反正她也不想被叫老。
就這樣,調皮搗蛋的白娘娘,和她的死鬼夫君,還有端莊自持的小青姐姐,過起了一窮二白的日子。
“夫君,這是我給你準備的早餐。應有盡有,供君挑選。”
桌上擺的是些不同種類的素菜。
他們沒有很多錢,得省着點花。
其實吧,這些菜還是她那死鬼夫君做的,畢竟她一個小妖怪哪裏會做菜嘛,只會吃菜。
她只是負責把夫君做好的菜從鍋裏撈起來,澆上點醬油,再分別擺個盤而已。
她那死鬼夫君,據說生前也是出身大戶人家的少爺,嬌氣得很呢,對菜品什麽的,都很有研究。
她吃完自家夫君早上做好的飯菜,就把空碗盞一股腦兒都堆在廚房。
然後捧着小青姐姐織的幾匹粗布,拿到集市上去賣。
姐姐的織工很好,但那布卻賣不了幾個錢。因為他們根本沒有錢買到更好的絲。
她賣完布,拿着幾十枚銅錢回家。
戲文裏說,七仙女和董永是你耕田來我織布,逍遙快活似神仙。
哼,果然戲文都是騙人的。
死鬼夫君回來後,他們就圍在一起,吃小青姐姐做的晚飯。
晚上的菜總會好些,因為夫君賺了錢,就會給她買個雞蛋呀,鹌鹑蛋,裏脊什麽的回來加個餐,讓她和小青姐姐一起吃。
他自己倒是從來都不吃。
等用過晚膳後,她那好像什麽事情都會做的死鬼夫君洗碗時,她就會從背後給他一個貼心的抱抱。
她會把半張臉貼在死鬼夫君的背上,閉上眼,聽他的心跳。
嗯,她開始覺得,那戲文裏,也不全都是騙人的。
她那死鬼夫君白日裏會去替人蔔個卦,代寫書信什麽的。
但那些相面算卦,都是騙人的。他每次就是翻來覆去地說說吉祥話,私下裏他自己都不相信。
她也喜歡騙人,這麽看來,他們倆甚是相配呢。
小青姐姐會醫術,白娘娘就提議,他們可以開個藥鋪賺錢。
但是開藥鋪也要本錢。
她除了會騙人,其他的什麽也不會。
小青姐姐卻不肯放她去騙人。
但是有一天,她那死鬼夫君走夜路時突然就撿着一包銀子。
所以小青姐姐就當起了那坐堂大夫。
白娘娘不會治病,就總是拉着夫君,撐着傘在西湖邊上閑逛。
她那死鬼夫君是鬼魂,見不得光,修為怕是比她還弱上幾分,所以她就讓他出門別忘記帶傘,後來還順帶着送了他一把綢傘。
他們就這樣偷偷摸摸的躲在傘下,見不得天日。
但是琴郎總不願意和她一起去走那斷橋,說是不吉利。
可她最喜歡那白公堤了呀。
西湖風景六吊橋,間株楊柳間株桃。
這死鬼真是不知道什麽是知情識趣。
——————————
夭壽啦!白娘娘被法海抓走了!
法海?法海是誰?
法海居然是天帝。
她區區一個小妖怪,面子可真大啊。
白娘娘就這樣被提溜到陣前。
整件事情的起因居然是一個玉佩一樣的玩意兒,她眯着眼端詳了會,那狀似玉佩的東西上還閃着藍色的光,像星星一樣。
她盯着“法海”手上那個玩意兒,據他說是叫玄珀,還是什麽玩意兒的,她也聽不清,總之是類似的發音吧。
還是什麽神族至高權勢的象征。
聽起來就很厲害的樣子。
可是這玉佩又不是她偷來典當的,這些人幹嘛要來興師動衆地抓她啊。
他們在陣前對峙。
“夫君,他們為什麽要抓我?”要抓也應該先抓你啊,把你先丢去投胎。她只是個人美心善的小妖怪,連法術都忘了怎麽用。平日至多不過調皮了些,從來都沒有害過人。她不會吸人的陽氣,她夫君甚至都不是人,只是個鬼魂,哪有陽氣給她吸。為什麽他們都叫嚷着要殺她。
白娘娘止不住地委屈。
但是她也不想看到死鬼夫君真的去投胎了。
算了,那還是抓她吧。
她恍惚間聽到抓她的這些人稱她的琴郎為神君。
所以他根本就不是什麽小寡婦的死鬼夫君。
換作尋常女子,定要大罵他幾聲負心漢,罵他好狠的心,竟然對她這麽個美嬌娘騙身又騙心。
可她不是尋常女子。
她是個魅力無限的小妖精,死鬼夫君早就被她迷得神魂颠倒了。
這不,他都願意為了她對抗四界呢。
——————————
現在,白娘娘她終于想起來,原來那些被死鬼夫君搪塞過去的前塵不是她在胡亂發夢。
那時我剛下山,不知自己的姓名與身世,卻能感覺到身體中的周天流轉。
于是我想,我一定不是個凡人,很可能是個妖精,或者是那被人追殺又很幸運地逃出生天的女俠也說不定。
我空有一身法力,但是記不起來怎麽用,無論怎麽使勁也變不出真身來。
自然也不知該往何處去。
于是我就在那鎮甸裏閑逛。
那裏有個草臺班子,正在演白娘子的故事。
我就突然想去那戲文裏的西湖看看。
夫君,第一次見你時,我就知道你在騙我。
小寡婦當然是我編的。
我又哪裏會有什麽死掉了的夫君。
我不知道你是誰,為什麽故意接近我。
但你長得美,對我也好,便是與你作作這長久夫妻也沒什麽不好的。
我本是想送你一塊“人美心善”的牌匾作為嘉獎。
可惜我沒有多少錢,姐姐還不準我出門騙錢。
老板告訴我,他店裏好的牌匾都是要用黃花梨木做的。
我買不起牌匾,就只好自己在宣紙上寫一幅字想要送給你,作為冬至節的賀禮。
但這禮物太過寒酸,我就沒好意思跟你說那“人美心善”其實是我誇你的話。
我還特意買了羊肉,過節了我們三個人就可以坐在一起吃火鍋。
其實,
我早該猜到。
我能聽到你的心在跳動,你自然也就不是鬼。
你太美,又對我太好。
你又怎麽會是人?
人世間怎麽會有如此毫無要求的愛情。
你是神仙。
你是師父。
我是妖精,裝作凡人模樣。
你是神仙,卻裝作我的死鬼夫君。
——————————
二十年前。
玄商神君自請看管地脈紫芝的花靈,人族皇帝的兩個公主之一——離光夜昙。
離光青葵秉性柔順,因此交給人族皇帝與天兵共同看管。
他聽得昙兒說,她想要一個師父,那便做她師父。
他既然收夜昙為徒,就得盡到師父的責任,不好叫她發現了自己那些心思。
昙兒試探了他很多次。
她的心意他看在眼裏。
但他現在是她的師父。
不能給她希望,又不想騙她。
只能沉默。
他本想着護着她安然度過這一世便好。
修煉雖然辛苦,但總歸也好過在外奔波流離,又被人追殺的日子。
前十八年一直太平無事。
但是有一天她卻突然消失了。
恍若人世間從來就沒有過一個離光夜昙。
所有人都在勸玄商神君趕快找到花靈,殺掉不服管教,失去掌控的濁花花靈。這樣另一個花靈也掀不起什麽風浪來。
只是沒想到,這神君也從蓬萊降闕裏消失了。
所有的人都在找他。
因為他在哪裏,離光夜昙就會在哪裏。
神族不能在凡間私蓄家産。
玄商神君逃出天界時,什麽也來不及帶。
他只帶走了過去鏡。
這法器的機制他還沒有完全參透。
過去鏡是他在玄黃境一堆鏡子裏淘到的。
它雖然能引人進入過去,但若不遵從過去的天道,不知道會不會影響到昙兒的心神。
他身在靈臺方寸之中,又被此間神族追捕,自是不敢随便動用神法。
他終是憑着鏡子的牽引找到了昙兒,又将這消息告知了青葵公主。
昙兒提議要為青葵公主開一家藥鋪。
可是他們沒有足夠的錢。在凡間賺錢并不像獸界那樣簡單。
事實上,他們真的快窮得叮當響了。
他的昙兒現在一日三餐裏,有兩餐都只能吃素,那咬着筷子委委屈屈的樣子,着實讓他有些揪心。
他白日裏蔔卦算命賺的錢,只夠每天給她,還有青葵公主買兩樣葷菜。
昙兒,對不起。
神法變出來的錢不是真的,終會消失。他總不能欺騙凡人,更不好直接去偷錢。
他只想長長久久地,和她做一對尋常夫妻。
他既娶她,又怎好委屈了他的昙兒。
少典有琴想起來腰間還帶着塊星辰碎片所制的玉佩。
這是他從前親手打磨的私人物品,兩千餘年來一直佩戴,雖無大用,但品相遠勝珠寶,在這凡間,多少也還能換點銀子。
冬至的時候,昙兒送了他一份墨寶。
她對這那張宣紙上的“人美心善”四字指指點點,在他耳邊自誇:“夫君啊,我本來還想用它做個牌匾,就挂在屋裏。你說說,你不幸早死,我還為你守寡,不離不棄,日夜相伴。我越想就越覺得我自己真偉大啊!真真當得起這‘人美心善’四個字!’”
他的昙兒多麽可愛,當然人美心善了。他摸了摸她的頭,收下禮物,折好放入懷中。
昙兒,謝謝你。
她還特地做了羊肉火鍋。
他素來食不得葷腥。
但這是昙兒親手為他做的。
看着她一臉期待的樣子,他裝作無事地試圖咽下她夾來的羊肉片,硬着頭皮扯出個笑容來。
肉類味道腥膻,他不習慣。
他咽了好一陣,還是咽不下去,肉片梗在喉間。他只好強忍着,裝作去後廚盛飯。
終是受不了,吐得昏天黑地,萬幸,沒叫她發現了。
昙兒,浪費了你的心意,對不起。
他們出門一定會撐傘。手上的傘是他特意煉制的,可以防止他被神族之人追蹤,外表看起來就和昙兒送他那把一模一樣。
昙兒送的那把雨傘他一直都小心地保管着。
他總是忘記帶錢。
被他當掉的玄珀很不巧地被神族發現了,他們的居所也暴露了。
對不起,昙兒。
原是他思慮不周,竟終是又累得她至此死地。
即便是與四界為敵,這次他也要保護好昙兒。
少典有琴金身不滅,是天界戰神。
可他只身一人,心也不夠狠,憑着一腔孤勇,自然鬥不過這世道人心,鬥不過這四界的猜疑。
——————————————
金山寺。
梅開二度,她又殺回這裏。
“天帝,快放了我姐姐!”
她看到一個身着白衣的将軍領着天兵前來應戰。
那不是她的琴郎又是誰?
“你去哪裏了?”
“你就是東丘妖女離光夜昙?”
“你就一點都不記起我了?”
白娘娘她有些傷心。
“既然你們說我是東丘妖女,是心魔,那就算是吧。”
“既然你孤身一人應戰,本君便不以天兵相壓”,白衣将軍揮手制住了身後的天兵天将。
“我真是謝謝你啊!”白娘娘翻了個白眼。
她是妖怪。
她的琴郎帶着天兵來,誓要殺她除魔衛道。
他們立場相悖。
她怎麽這麽倒黴啊。
“你要怎樣才能放了我姐姐?”
面前站着的,哪裏是什麽天帝,明明是不通人情的法海。
“離光夜昙,還不速速受死”,法海的嘴巴裏講着讓人血液冰涼的話,像毒蛇一樣纏繞在她周圍。
“昙兒,神君被天帝中下了閉念錐,他不是有意要忘記你的,不要管我,你快跑!”小青姐姐被天兵拉扯着,站立不穩。
姐姐,你真傻,地脈紫芝,花靈轉世。
我們又能跑到哪裏去啊?
可是與她的琴郎刀兵相向。
這讓她怎麽忍心?
那白衣的将軍自然也聽到了小青姐姐撕心裂肺的喊叫,他轉頭望着法海,眼神中透着不解與問詢之色。
“有琴,切勿着了心魔。這東丘妖女,素來最會蠱惑人心。這一切,不過是她們姐妹二人的狐媚之術罷了,你萬不可中了這離間之計。”她聽懂了,法海是在那罵她和她的小青姐姐。
罵她可以,可任憑是誰,都不能诋毀她的小青姐姐,她是這世上最好的姐姐。
劍鋒掃過美人刺的尖端,蹦出些花火,有點像小小的焰火。
她跟個沒見過世面的小姑娘一樣,差點都看呆了,哪有點滅世妖女的風采。
直到那戰神将軍的劍把她的衣襟劃開了一道口子。
“這可是我最喜歡的一件衣服啊,你得賠我!”她突然間就怒不可遏。
她身上穿着的,是她自覺最能體現白娘娘風姿的衣服,與眼前這戰神将軍的白色戰甲也甚是相配呢。
但她很快冷靜下來。
她是不能被他殺死在這裏的,所以她必須奮起反抗。
既然他都忘記了,那也好。
忘記一切,這滋味兒她知道。
忘記了以後,就可以重新在這紅塵裏再活一次。
也不知道那閉念錐到底靠不靠譜。
她的琴郎,萬一日後記起來了,該怎麽辦?
到時候他該怎麽活呀?
天帝打斷了他們僵持的局面。
他看得出來,自己的兒子正困惑于那妖女使用的劍招,而那沖着妖女的劍勢,變得越來越慢。
“離光夜昙,如果你願意死在陣前,我可以承諾,放了離光青葵。”
琴郎,我也不算那麽倒黴,滿打滿算,也算活了兩世。
我是故事裏的白娘子。
你就是那許仙。
小青姐姐和我們一直生活在一起。
我很幸福。
她輕輕撫摸着與天帝訂立的血誓信物,将它塞到青葵的手上,然後轉身,在這陣前站定。
“我乃人族暾帝次女,離光氏公主夜昙。貌美德賢,端莊持重,有拔山超海之能,蓋經天緯地之才。
今日,我,離光夜昙,在這裏,願以我一人之性命,平天下之猜疑,以此交換天帝放過我姐姐,離光青葵的血誓。
從此以後,天地人神鬼,誰若敢傷她分毫,必遭五雷轟頂,永墜無間,受業火煅燒,直至神魂俱滅。
世人迫我姐妹入窮途,我不怨恨你們。
天地四界不能因為離光青葵,離光夜昙而犧牲,我知道。
生為地脈紫芝花靈,我沒有錯,亦沒有罪。
我不嗟嘆這世道艱難,人心叵測。
畢竟這世道也不算薄待了我。
我貴為公主,又頗有仙緣。
有很多人愛着我,有姐姐,有師父,有夫君。
若是我活着,以後還會有更多的人愛我。
我只是有些可惜世人的愚頑。
哎,畢竟總不能要求所有人都如我一般,不僅擁有萬裏挑一的美貌,還能擁有無雙智慧,更兼能體恤衆生之困厄。
今日種種,皆是出于我的意志,是我的選擇。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日後,
在場的諸方神佛,無需記得今日的你們,在此氣勢洶洶,咄咄逼人的樣子;
四界衆生,亦不必言及我的獻身。”
最後的最後,她到底還是有些不舍,回眸看了那陣前的将軍一眼。
她看到他眼裏的訝異,許是還有一絲敬佩。
哈哈,她是不是很潇灑,好好佩服她吧。
師父。
琴郎。
你可別再記起來了啊。
我們以後,還是別再相見了吧。
沒有結果的。
不過反正她也沒有以後了。
她用手拿起美人刺,朝青葵展開一個燦爛的笑容,在陣前旋轉,如同一朵墜落枝頭的花。
她聽到姐姐的聲音在耳邊綻放。
她從來沒有聽過姐姐這麽大聲地喊她的名字。
姐姐,你不是說,人不可有一日失儀嗎?
我是妖怪,自然可以不遵守這規矩。
你可是人,今日怎的就壞了規矩,如此失态。
這樣不好吧,都不像你了。
要是到時候嫁不出去了,你可別來我墳頭上哭。
失去意識之前,她感覺到自己好像被什麽人接住了。
那懷抱很熟悉。
但她寧願摔在地上。
最好許仙一輩子都想不起來他的娘子。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
閉念錐消失的時候,少典有琴沖過去抱住他的昙兒。
可惜一切都已經來不及。
她就這樣消失在他懷中。
這場面太過熟悉,恍惚間,他看到了那名為“命運”的惡意。
“神君,不可。”
青葵公主再三攔他,她甚至破天荒地扯住了玄商神君的袖子。
“此計太過危險,且不說偷盜九死還魂草複活靈體有多麽艱難,若是被天帝知曉……我們還可以想其他的辦法……神君,還請神君聽青葵一言。天之道,利而不害;聖人之道,為而不争。青葵相信,此間天道絕不會讓昙兒就這樣死去的,我們也一定還會有其他更為妥善的法子!”
“我管不了這許多了……”
玄商神君素來有禮有節,行事穩妥,終究還是拂開了青葵阻攔他的手。
——————————
午後的陽光,照得人昏昏欲睡。
戲樓裏的客人并不多。
就在這伶仃的戲場裏,一個紫衣女子正全神貫注地看着戲臺上的白娘子揮舞水袖。
今日的曲目是《白蛇傳》,與這西子湖甚是相配。
臺上的優伶,唱着婉轉又哀怨纏綿的曲,似要把人心都唱得滴出水來。
為妻是千年白蛇峨眉修
羨紅塵遠離洞府下山走
初相見風雨同舟感情深
托終身西湖花燭結鸾俦
以為是夫唱婦随共百年
卻不料孽海風波情難酬
為了你興家立業開藥鋪
為了你端陽強飲雄黃酒
為了你舍生忘死盜仙草
為了你水漫金山法海鬥
為了你不聽青兒良言勸
為了你斷橋硬把青兒留
……
聽着聽着,旁邊突然有人輕輕拍了她一下,又遞給她一塊紫色的帕子。
此時,她才驚覺自己滿臉是淚。
都怪這戲文太感人了。
她向那青衣女子抛去一個感激的眼神。
轉過頭去,用那塊帕子擦幹涕淚。
這帕子好醜啊……
上面繡着的是一個亂七八糟的女人。
約莫是瘦蛟夜叉,幹将刑天一類的惡煞。
帕子都濕透了。
她的淚卻還是止不住。
她看着帕子,有點羞赧。
眼前的青衣女子微笑着用指腹替她拭淚。
又遞過一塊玉佩來。
這玉佩一下就入了她的眼。
她沒空哭了,接過這寶貝把玩。
玉佩的背面還刻着幾個字。
“人美心善。”
人美心善……
她的琴郎……
是個心軟的神。
他只會為了你舍生忘死盜仙草,哪裏會弑神殺佛屠四界。
那漫過金山寺的,又哪裏會是水,只能是他的淚。
他雖不懼惡名,卻又怎能忍心讓你與他共擔殺業。
而他之所願,亦是你之所願。
她終于記起來了。
她是離光夜昙,人族暾帝次女。
她出生時,天降異相。
群臣紛紛上書建議把她速速處死。
九重天上下來一個神仙,将尚在襁褓的她帶走。他向暾帝承諾,會親自管教和約束她這個“災星”。
皇帝為了他的江山社稷,便将她交給了神仙。
靈臺方寸山,斜月三星洞。
她在那裏長大,但從來不知道自己是個災星。
至于後來的事情,就太長了。
夜昙摸着玄珀,那上面的字跡是她的。
“神君照着你送他那幅字拓的,他托我轉交給你。”
“姐姐,他在哪裏,我去找他”,夜昙拉住青葵的袖子問。
青葵有些不忍,終是指了指戲樓外。
這戲樓是個望湖佳處。
離光夜昙從二樓窗戶望出去。
唯夕照雷峰。
師父啊,你雖是神通廣大,到底還是敵不過諸天神佛,他們的袖裏有乾坤,掌上是佛國。
你就等着你的愛徒來救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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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昙嘗試了很多次,暫時還沒能找到解救師父他老人家的辦法。
這也沒什麽,那就繼續找。
寺裏的和尚都嫌棄她,說她是女施主,不好在這裏多待。
那她就扮作尋常男香客的樣子。
白日就在塔底的屋檐下看古書,磕瓜子,想法子。這下別人都當她是那趕考的書生了。
姐姐隔三差五就會來陪她,給她帶新的書來,再陪她一起翻書。
她就趁機調戲姐姐,說她們倆啊,一個是梁山伯,一個是祝英臺,同窗共讀有三長載~~
下雨天她也不怕。
西湖邊總是下雨。
琴郎,你是不是又在哭了?
一開始她總忘了帶傘。
後來她也懶得帶了。因為她發現了,總是會有把發光的傘懸在頭上,替她遮風擋雨。
這傘和當年她買的那把一模一樣,連那根略略彎折的傘骨的位置都沒有變。
連帶着夏天的大太陽,她也不用怕了。
再毒的日頭也灼不傷她的心。
每到傍晚,她就租一條烏篷船,也不雇船夫,也不系纜繩。
菰蒲無邊水茫茫,荷花夜開風露香。
漸見燈明出遠寺,更待月黑看湖光。
西湖月下泛輕舟……
四座琴罇,西湖夜月,泛空舟,浮河漢,居士酒,為誰來?
叫她離光夜昙來說,那自是為了情郎。
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和月。
許郎啊,
許配的許,神仙的仙。
我嫁給你,你許我成仙的機緣。
我是那許仙,你才是那白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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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鏡裏神光淡去,若青蓮盛開,碎成幾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