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觀音堂

觀音堂

天葩院。

夜昙被自己的噩夢驚醒。

她環顧了四周,自己穿着中衣,周圍的擺設……這是天葩院。

自己怎麽會在這裏?

慢慢收到了她疑惑的眼神,便将前因後果說給她聽。

哦。

他們果然還是死了。

夜昙不想聽了,她現在只想知道,少典空心到底有沒有神識的記憶。

可惜了。她應該想到的,畢竟每次她都是一樣的倒黴。

離光夜昙走在大殿的階梯上,她走得很慢,卻不曾回過頭去,看那立于大殿之上的任何神明,頗有些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意味。

本來嘛,這裏就只有她一個凡人。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受傷的緣故,夜昙其實很少有這樣感傷的時刻。

念天地之悠悠,獨怆然而涕下。

不過,她沒有必要回頭,也不會回頭。

辣目,小沒,聞人,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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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這兒,夜昙抹了把臉,決定做三盞天燈給他們,就當是祈福了。

可夜昙公主又哪裏會做什麽燈籠啊。

“你怎麽不用那木偶衣冠術呀”,慢慢還在旁邊她耳邊唠叨。

她默不作聲。

慢慢在一旁終是看不下去了,便提議幫着夜昙做。

“不用了,我還是自己做吧。”離光夜昙破天荒地拒絕了慢慢這個萬能的幫手。

做幾個不怎麽大的燈籠,居然就花了她一個下午加一整晚的時間,手上還被竹簽子紮出血來。

也好,這也算是她該得的。

這三盞天燈雖然賣相上不怎麽好看,但是也勉強算是一點補償吧。

當晚,她和慢慢來到觀星臺。

希望你們……

事到如今,離光夜昙才發現,她居然不知道要說些什麽祝福的話。

希望他們如何呢?他們還能如何呢?

她不求他們能原諒自己的欺情之舉,那就只好再多跟他們說幾句“對不起”了。

————————

蓬萊绛闕,主殿。

一大早,天妃離光夜昙就腫着個眼睛,頭發不梳,衣服也不系地沖進來,把個正在批閱公文的玄商神君吓了一跳。他擱下筆,剛要開口:

“你……”

“你身為天妃,如此失态,成何體統!”夜昙都會搶答了。

“……”

“神君,我手疼。”夜昙遞過去一把玉制的梳子。

“你這是何意?”玄商君皺着眉,不解地看她。

夜昙朝着手上的梳子嘟了嘟嘴。她的意思很明顯,讓他幫她梳頭。

她當然是故意的,自己那麽難受,憑什麽少典空心能跟個沒事人一樣。

她要讓他也不得安寧!

“神君啊,雖然你不記得了。但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啊。”夜昙醞釀了一會兒情緒,又開始大呼小叫:“玄商神君素來高風亮節,沒想到居然如此對待自己的救命恩人!”

玄商君一時不知如何應付,只好用眼神向不遠處垂手站立的飛池求救。

誰知飛池硬是裝作眼觀鼻,鼻觀心的樣子,不理他。

神君吶,天妃她真的不容易啊,這次您确實只能自求多福啦。

“那你想怎麽樣?”玄商神君終是不得不硬着頭皮,直面他那位大清早就來讨債的救命恩人。

“我要三個願望。”

“第一個願望,替我更衣梳妝。”

夜昙平舉起雙臂,示意玄商神君幫她系衣帶。

飛池看着他家主子的臉色,也猜不透他此時此刻究竟是什麽心思,但還是先打個圓場比較好。他默默地來到神君身邊,在他耳邊低語:“神君吶,您別怪飛池多嘴。天妃為了救您,差點就丢了性命。您……”

玄商神君終是不發一言,替他的未來天妃兼救命恩人系好腰帶,又理好裙裾。

夜昙和飛池都有些吃驚,他們都以為神君一定會惱羞成怒的。

這難道就是暴風雨前的寧靜嗎?飛池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但離光夜昙是什麽人啊,她是給點陽光就燦爛。

玄商君拿起夜昙帶來那把玉梳。她真的要他幫忙梳頭發嗎?她就那麽确定他會梳頭發?

夜昙背對着他,看不到神君臉上變幻莫測的神情,但能感受到他手上的動作從猶豫逐漸變得熟練起來。

終是沒有勾到她的頭發。

看來還是不一樣,夜昙心裏有些遺憾地想。

等到玄商神君用發簪将她的發髻全數固定好,夜昙馬上開始得寸進尺。

“神君吶,你的神識之一,辣目,他還欠我一個梳妝臺。玄商君,你得還債!”

“至于剩下的願望麽,就先欠着好了。”還債怎麽能消耗願望呢對吧,夜昙理直氣壯地叉腰盯着他。

“那你去飛池那領錢,自己去買吧。”玄商君感覺自己所有的力氣,包括想據理力争和罵人的力氣,都已經快被她給消耗光了。

“我都還不是正式的天妃,我沒有令牌!”這意思就是要繼續拖着他,一起下界去置辦。

“……”

夜昙得到玄商神君的應允後,迅速返回天葩院。慢慢表示她可不想跟着夜昙一起去承受神君的怒火。

夜昙收拾完畢後,便帶了大包小包在蓬萊绛闕的門口等他。

“飛池……去準備一個乾坤袋。”

為了行走方便,夜昙刻意着了件窄袖的男裝,還束起了頭發,俨然一個俊俏的年輕公子。

那剛才還讓他梳頭,她果然是故意的。

“為何假扮男子?”

“為了氣你啊!”夜昙滿不在乎,直言不諱。

“你!”不行,被她氣到就是他輸了。

————————

他二人光顧着鬥嘴,來到魍魉城時,已經是午飯時分。

夜昙摸了摸肚子,決定先吃飯,再去人界逛逛。

她環顧了一下四周,迅速挑了一家還算熱鬧的飯館。

點了份長壽面,又刻意磨破嘴皮,讓店家贈送了個壽桃,然後埋頭開始大快朵頤。

玄商神君當然不吃,他甚至連坐都不坐那椅子,就在夜昙旁邊站着,看着她吃。

啧啧,這老男人的潔癖程度真是到了令人發指的地步。

夜昙一邊啃壽桃一邊吐槽。

人族的地界正值年關将近,到處都熱鬧得緊。

剛好碰上廟會,夜昙哪裏會放過這種熱鬧。

她死命拉着玄商神君的手臂,将他拖到一個個攤位面前,一如初見。

神君看着她拉着自己的手,沒有拂開。

夜昙逛來逛去,卻也不買一般女兒家喜歡的貴重首飾,漂亮簪花,而是非要自掏腰包,買些便宜的玩意兒,像草蚱蜢,小老虎,面具什麽的。

買到手上都拿不下,就挂在自己身上。卻還是不夠,她還非要在玄商神君身上也都挂滿了。

玄商君默默地拉下她買的面具遮臉,跟在她身後。

她是不嫌丢臉,自己還是丢不起這人啊。

至于還要買辣目欠的梳妝臺這件事情麽,樂不思蜀的夜昙差不多已經忘得一幹二淨了。

她正忙着玩廟會裏的射箭游戲。箭射中哪個物品,哪個就能歸她。

雖然這彩頭都是些香包香囊等不起眼的小物件,但這完全不妨礙夜昙的興致,她握着弓箭,躍躍欲試起來。

街上很熱鬧,據說一會兒這個國家的公主要選驸馬。

“不是抛繡球,箭射中誰,誰就是驸馬……”夜昙一邊瞄準,一邊聽了一耳朵路人的議論紛紛。不過,別人召驸馬這種事,她并不感興趣。

面具被夜昙歪帶在頭上,她朝着那吊在空中的彩頭射出了一箭。

“哎呀,公子,還稍稍差了那麽一點呢~”老板在那恭維她。

箭射得差不多了,她沒專門練過射箭,憑着運氣,拿到了兩個做工粗糙的香包。

此時,那招親公主的儀仗與花車已經游到他們身邊。

風吹起那花車的簾子。

這公主是個大美女啊。

即使是和她相比,只怕也在伯仲之間。

夜昙感慨着,下意識就扭過頭去看少典空心。

她回過頭只看到,戴着面具的少典空心。

哼,面具,跟這少典空心的氣質一點都不配。

少典空心還戴着面具,夜昙當然是看不到他的表情。他似乎是盯着她的方向,沒有看那彩車上的公主。

是不是又在腹诽她“成何體統”了。

想到這兒,夜昙賭氣地拿起箭筒中最後一支箭丢到他身上。

自己為他做了這麽多,少典空心這大木頭都不記得了!

她真的好氣啊!!!

正在夜昙憋悶不已的時,她不巧被個東西砸中了腦袋。

雖然不痛,但她還是一下子炸毛了。

“誰啊!是誰砸我腦袋!”你等着,你就來當本公主的出氣筒吧。

夜昙看看地上,那裏躺着一支箭。

從那游街的彩車上下來兩個花枝招展的侍女來。

呃,莫非她真的要做一回那女扮男裝的女驸馬?

“呃,實不相瞞,在下已有家室。不如請公主再擇吉日,另選良人?”

“公主說了,她與驸馬您是前生有緣,這婚姻大事,豈能更改吶。還請驸馬入宮詳談。”

一旁玄商神君臉都要黑了。只是他戴着面具,夜昙看不到,但這并不代表她感覺不到那面具下的殺氣騰騰。

夜昙覺得她後背有些發涼。

但她豈會放過任何一個可以戲弄少典空心的機會。

生氣吧,他越生氣,她就越開心。

“回去了。”

“第二個願望,等明天再回去。”

“……”

玄商神君一諾千金,由不得他不答應。

夜昙跟随着公主的侍女進了宮裏。

那招親的公主對未來驸馬的儀表非常滿意,見夜昙言辭之中似有推辭之意思,便跳起了當地有名的舞蹈,向未來的驸馬表達愛意。

夜昙看得有點呆。

同樣是舞蹈,她在那缤紛館裏跳的那算什麽呀!

于是她又撺掇着公主,硬是讓人家多跳了兩個時辰,把那動作都學了個七七八八。

然後,雁過拔毛的離光夜昙又将皇家給驸馬的彩禮通通打包帶走。

等到夜深人靜之時,夜昙就綴着天光绫,從那算得上有些巍峨的宮殿城門樓子裏逃出來。

她其實有些畏高,尤其是現在下面還一片烏漆嘛黑的。

天上的月亮呢?雲遮住了。

哼,少典空心,也不知道來接應她。

當夜昙的腳尖終于觸地時,她松了口氣,收好了天光绫,正準備跑路,突然就發現城門那背陰處站着個人。

是少典空心,他還帶着面具,一身玄色便服,隐入黑夜,唯有那衣服上的星光暗紋不時閃爍。

他們倆個現在活像深夜裏打家劫舍的雌雄大盜。

“你手上拿着的是什麽?是不是騙來的錢……”神君想起她過去的種種光輝事跡,一下子就猜中了。

夜昙有些懊悔,她剛剛忙着跑路,居然忘記把東西塞到乾坤袋裏了。

“廢話,我不去騙,難道你給我錢啊?

我不去騙,難道去山上砍柴、挑柴去賣,然後賺錢嗎?

神君您高高在上,當然不懂得這賺錢的辛苦。”

她錯了,他倆那是女飛賊和捕快。

“你放開我!”夜昙不知怎麽的,望着玄商君抓住她臂的手,突然之間就生起一股無名火。

“別鬧了。”

少典有琴揭開面具,試圖跟她講道理。

一縷月光剛好透過雲層,照射下來。

那件黑衣服上的星辰花紋閃了夜昙的眼。

魍魉城裏,少典空心也是穿着這身,從天而降救了自己。

夜昙忘了掙紮,只是盯着他。

從小到大,除了姐姐,慢慢,還有帝岚絕,他也算是第一個義無反顧救她的陌生人。

大概從那時候起,自己就已經開始感動了……

姐姐已經決定要和嘲風那魔頭在一起了,自然是做不成這天妃了。

但少典空心這個大傻瓜又把她忘得一幹二淨了。

那也沒事。

她離光夜昙自然也有的是辦法,能讓他愛上自己第四次。

夜昙想起了那些後宮的妃子。他父皇就被那些寵妃們耍得團團轉。

男人嘛,不過如此。

她父皇的手段,不僅不如前朝那挾天象以令群臣的國師,

說不定他的帝王之術還不如那些妃子……

這少典空心麽……心都是空的,心眼子應該也沒有幾個。

沒關系,只要她想,總能做到的。

只是今日她沒心情。

————————————

夜已經深了。

但是夜昙還是不想回去,反正第二個願望可以讓她待到明天。

她堅持要去白日裏路過那間玄商神廟夜宿。

這條巷子白日裏車水馬龍,盡是些四方香客,求神拜佛。

玄商神廟的對面是觀音堂。

一道一佛,兩邊都香火鼎盛。

只是此時臨近子時,再熱鬧的街巷也變得靜谧了。

堂堂神君和天妃,也沒住客店,就住在玄商神廟用來接待香客的廂房裏。

他們來時,東西兩間廂房都還空着。

夜昙在西廂躺了一會兒,然後從床上躍起,帶上乾坤袋,一個人摸出了廂房。

她摸到供奉着神像的正殿,打開乾坤袋,就開始掏東西。

先把白日裏買的那些小玩意兒都擺上香案。

然後又把從宮裏卷出來的金子也擺上。

跪在蒲團上誠心誠意地磕了幾個頭,又點上了幾柱清香。

辣目,小沒,聞人。

我也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麽……

拜拜你們,就當是我跟你們道歉了吧。

磕完頭,夜昙站起來,用手撣了撣裙子。她有點猶豫,這金子……

她既然已經供奉過了,是不是意味着就可以拿走了啊。

算了,明天還是還回去吧,就當給小沒積德了。

辣目……

夜昙摸了摸手上潔白的天光绫。

辣目,她都不知道要怎麽感謝他。

朝露殿那十八年,她從來都人微言輕。

天葩院的那些善待,也不過因為她是天妃離光青葵。

從來沒有人像他一樣,把自己說的每一句話都放在心上。

她甚至不知道他喜歡什麽。

眼下她就只能把天光绫留給他。

辣目,雖然你現在沒有異火了。

但是,這白色很好看,很襯你。

夜昙想起那個吻,于是又把手上的天光绫蓋在臉上。

一抹皎潔的白,遮住了她所有的表情。

可是,再也沒有人會來親她了。

從此以後,再沒有其他人會比辣目更愛她了。

姐姐……

她姐姐也被嘲風搶走了……

她怎麽這麽慘啊。

夜昙披着天光绫,又戴好了面具。

她現在眼睛都腫了,都不好看了,不能再傾國傾城了,最多只能閉月羞花了。

辣目,小沒,聞人,我再跳一支舞給你們看吧。

夜昙照着記憶中那公主的舞姿,亦步亦趨。

跳完了舞,她又在乾坤袋裏掏那給聞人抄的心經,準備一并燒給聞人。

她摸着摸着就摸到了一把琴。

算了,來都來了。

夜昙在神龛面前擺好那古琴。

那曲子還是她陪着聞人的時候趁機學的。

《鳳求凰》。

有一美人兮,見之不忘。

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鳳飛翺翔兮,四海求凰。

無奈佳人兮,不在東牆。

将琴代語兮,聊寫衷腸。

何日見許兮,慰我彷徨。

願言配德兮,攜手相将。

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

昨夜,夜昙放完天燈回到天葩院,突然又想起來要彈琴了。

她得先練習一下。

但樂之一道,從來不是聰明刻苦就可以的。

夜昙練了一整晚,古琴又不好戴着指套彈,手指都彈破了。

那正好,不能浪費了,用血抄本心經,到時候燒給聞人好了。

夜昙邊彈邊想,那曲子彈得磕磕巴巴的。

那天,天葩院的侍女都沒睡個整覺,礙于天妃的身份,又不好說什麽。

彈着彈着,夜昙突然聽到身後有些動靜,她轉頭一看,居然是少典空心。

搞了半天她還是在對牛彈琴。夜昙想到這,一把推開古琴。

氣死她了。

不彈了。

玄商神君默默地看着她。

殿中氣氛有些莫名的尴尬。

“你騙來的錢,明日記得要還回去。”沉默了半晌,神君終于想起這茬來。

“我不還!”夜昙初時還有些期待,以為少典空心大半夜要來跟她說什麽呢。

憑本事騙來的錢,她憑什麽還啊。

小沒都不會讓她還錢的。

她越想越委屈,一把扯下面具,朝他丢過去。

幹脆假哭算了。

“嗚嗚嗚……”

姐姐,她真的好傷心啊。

果然,少典空心那木頭向來吃軟不吃硬,招架不住自己的眼淚。

“對不起,都是本君的錯。你別哭了……”

這木頭,就在那看着她哭,都不知道過來幫她擦擦眼淚。夜昙有些無語。

“那我還有最後一個願望,你答應的話本公主可以勉為其難原諒你!”

離光夜昙剩下的願望,就是——

她還要三個願望。

————————

他的思緒一片混亂。

“月下……”

“希望玄商神君能救你。”

玄商神君……

是誰在叫他?

他這是在哪裏?

……

不是在歸墟。

他是誰……

玄商神君?

不,玄商神君早已經死了。

他是少典有琴。

他于人前站定,回過頭,看着那個昏迷不醒的紫衣少女。

你是……

月下……錢兒……次女……天妃……離光夜昙……

我的……娘子。

她怎麽樣了?

他們竟然敢一而再,再而三的欺她,傷她!

一股憤怒的情緒沖上他的心頭。

殺意油然而生。

少典有琴施法召出命劍,劍身化作無數星光,破空而去,輕而易舉地擊殺了在場所有的沉淵士兵。

都是他們的錯。

這股陌生的情緒,大概是……怨恨。

他在怨恨這些人,做下這許多事情,追殺他,又害得她受這樣重的傷。事到如今,還在想着要把他們都逼上絕路。

沉淵王後沒了大軍,卻仍不善罷幹休。

倒是有幾分膽魄。

既然如此,那也怪不得他了。

這紛亂的心緒,終究在看到沉淵王後抱着頂雲痛哭失聲時漸漸歸于平靜。

差不多夠了。

少典有琴轉過身,一揮手,帶走了倒在慢慢懷裏的紫衣少女。

————————

神君複活。

星辰震動。

這動靜驚動了九霄雲殿上的一幹神仙。

少典有琴抱着懷中人返回天界。

蓬萊绛闕前,來迎他的是飛池。

他将夜昙安置在榻上,又摸了摸她的臉,替她擦幹了眼角的淚痕。

治傷要緊。

蓬萊绛闕沒有侍女。

少典有琴猶豫了一下,還是替她褪了外衣。

此舉雖然不合規儀,然事急從權……

治傷要緊!

英明神武的玄商神君完全忽略了可以讓飛池去天葩院直接叫個侍女過來這件事。

沉淵王後招招皆欲奪人性命。還好,這虹光寶睛替她擋下了大部分攻擊。

少典有琴替她療完傷,摸了摸她的臉頰,又替她掖好被子。

她一共救了自己幾次?

為了替辣目還債,一國公主,差點被追兵殺了。

為了替辣目去滅那南明離火,被石頭砸了腰,倒在地上起不來。

為了和沒有情的賭約,冒着風險,去捉那殺人蜂。

為了救沒有情,中了沉淵寒毒,生死未蔔。

為了得到聞人的心,寧願作些違心的欺人之事。

為了保護三片神識,不管不顧沖出去擋在他們面前。

真是不要命了!

她以為她到底有幾條命啊,明明只是個沒有什麽法力的凡人……

被人以命相護的滋味,原來是這樣的……

他是因離光夜昙而生的少典有琴。

他望着夜昙,眸色中盡是溫柔。

自己到底該怎麽稱呼她呢?

娘子……但他們還沒有成親。

那,夜昙公主?

公主?

夜昙?

帝岚絕和慢慢都叫她“葵葵”。

昙昙?

這稱呼頗有些……叫不出口啊……

等等!

“葵兒”,少典有琴記起來,辣目在月窩村見到真正的青葵公主時,青葵公主那時候是這麽叫她的。

昙兒。

“昙兒……”

少典有琴彎下腰,欲低頭親吻佳人嬌顏。

一股甜香撲鼻,讓他猛然驚醒。

這于禮不合。

而且,他還得先去解決父帝的憂慮。

少典有琴想起飛池說的話。父帝那裏,他必須要早做準備。

還是先送她回天葩院吧。

————————

她是怎麽看他的呢?

“有琴……”

聽到她的呼喚,他情不自禁地轉頭,看着她向自己奔來。

一如歸墟那時。

昙兒,你是愛我的,對嗎?

當他說出那句“成何體統”時,夜昙臉上的笑容僵住了,勉強得像一張滑稽可笑的面具,又像是帶了些自作多情的尴尬神色。

昙兒,讓你難堪了,對不起。

可真正自作多情的究竟是誰呢?

昙兒……她愛的究竟是誰呢?

少典有琴想起那三封信。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不愛玄商神君。

自己要如何對她說呢,又從何說起呢?

她愛不愛現在的他呢……

不行,他萬不能這麽早跟她攤牌。

萬一……她最喜歡的只是本君那三個神識的其中之一。

一旦攤牌……

她一直嚷嚷着不想做這天妃,不想留在這無趣的天界……

她還一直都想着私逃下界……

現在虹光寶睛還碎了。

不行,自己絕對不能放她下界。

要不,再給她重新中個別的法寶,這樣就是她逃到天涯海角,他也還能找到她。

可是,她天性不羁,一個虹光寶睛就已經讓她疼痛連連,不惜追到歸墟也要讓自己解開它。

當初不解開虹光寶睛,本也是他的私心。

雖然鎖了,但那是他的本命法寶,要強行解開自然也不是不行。

他想着反正不解開也沒什麽壞處,既可以規範她行止,也能保護她。

說到底,還是本君之過。

少典有琴搖了搖頭,放棄了這個想法。

——————

觀星臺那一夜,夜昙在那放了多久的天燈。

少典有琴就在身後陪了她多久。

他不知道要用什麽表情去面對她。

他還得再想想。

飛池還在那碎嘴,第二日清早就來跟他說,昨天晚上天妃在天葩院裏彈了一晚上的琴。

他這小道消息還沒來得及說完,夜昙就披頭散發地沖進殿來,在那耍賴,讓他速速償還這救命之恩。

少典有琴望着她蒼白的臉色,她的雙目還是腫得像桃子似的,披頭散發,又熬夜放燈,整個人都憔悴得很。他只能沉默地幫她系好衣帶,理好青絲,戴好釵環,又許了她那三個願望的要求。

替她整理衣物時,他瞥到夜昙的指尖,上面都是血痂。

他很是心疼。

但是……這一切都是為了神識,不是為了少典有琴。

——————

昙兒使出渾身解數,只為了讓自己帶她下界。

僅僅是三個願望,就能抵了這救命之恩了嗎?

少典有琴想起來那根銀月松柏枝,不由得苦笑。

玄商神君的清白,一支銀月松柏枝可抵。

玄商神君的性命,也只值三個願望。

他們在界下吃飯,逛街,處處都是回憶。

都是夜昙和神識的回憶。

夜昙将那些買來的小玩意兒都挂在他的身上。

他能感覺到她手上的熱度,隔着衣料傳來,熨帖了他的心。

還好有這路邊買的面具,遮住了他臉上的熱度。

昙兒還是像從前那樣,看到個有趣的攤位,就馬上走不動道兒了。

她拿起一柄特制的弓箭,自信滿滿地想要贏些彩頭回來。

她這哪是射箭啊,自己改天教教她好了。

正在少典有琴胡思亂想的時候,一支箭居然沖着夜昙飛去。

等他回過神來,感覺心都要跳出來。

還好,那只是支招親的箭,難怪他剛才沒有感受到任何殺氣。

所以,自己的娘子馬上要成別人的驸馬了……這都是些什麽事啊……

他本想制止她這離譜的行為,奈何她又抛出了自己的第二個願望。

他只得看着她随着公主的車架大搖大擺地進了皇宮。

自己則像個怨夫一樣在城門外等她。

他不知道她從那麽高的地方下來,有沒有受傷。

想到她總是這般胡天胡地的,少典有琴就有些心急,但此時他又沒有立場直接關心夜昙,只好假裝關心她懷裏那錢的來處。

誰知她真的惱了。

他不該訓她的。

夜深了,夜昙堅持不住客店,偏生要去那玄商神廟。

約莫她又是有什麽想要做的事情了。

這要求倒也沒什麽。

他們分別宿在東西兩間廂房中。但少典有琴一直在注意着她的一舉一動。

他看到夜昙鬼鬼祟祟地出了房間,又摸到正殿。

少典有琴跟在她的身後。

看着她擺貢品,

看着她磕頭,

看着她跳舞,

看着她燒紙,

看着她磕磕絆絆地彈那首和聞人學了一半的《鳳求凰》。

昙兒,你所求為何人呢?

他看着她彈琴的手指。

又出血了……不能再彈了!

夜昙聽到他故意做出的聲響,馬上停了撫琴的手,回首沖着他怒目而視。

少典有琴想着,自己總要說點什麽,來緩和一下二人之間這劍拔弩張的氣氛。

“你騙來的錢,明日記得要還回去。”他想來想去,也只能想到這一句。

她做的一切,全都是為了神識。少典有琴這麽想着,語氣上就帶了點惱意。

誰知夜昙将面具一撩,就直接對着他哭起來了。

她潔白的雙頰上,挂下兩行淚來,着實讓他不知該如何是好。

他來不及想聞人的那些哄女孩兒的招數,只能先跟她道歉。

“對不起。”

一只手卻不由自主地擡起來,想貼上她的臉頰。

衆所周知,少典有琴練就十重金身。

将觸未觸之時,女兒家溫熱的氣息,卻灼傷了他的手。

她那個剩下的願望,會是什麽呢?

不會是想見三個神識吧。

他垂下眸子,不去看她的眼睛,可視線卻怎麽都不能從她粉色的唇上移開。

那隔着天光绫的一吻,記憶是如此的清晰。

那一吻不帶一絲□□的味道。

是最純粹的心與愛意,唯餘聖潔。

神君不由自主地舔了舔唇,一手背在身後,側過半個身子,再不去看她,努力維持着正人君子的儀态,佯裝咳嗽了一聲:“天色不早了,本君送公主去住處安歇了吧。”

“哼!”

公主終于是止了淚,也沒有說那第三個願望究竟為何,怒氣沖沖地踏出正堂。

少典有琴并沒有馬上跟上她。

事實上,整座神殿都在他的神識籠罩中。

那供奉玄商神君的神龛邊上,放着一尊碾玉觀音。

可能是上香的客人放的。

道家廟宇,向來可供奉種種神明,不拘泥于門派之別。

他想起來,在月窩村的洞口,她披着天光绫坐着等自己的樣子。

明明穿着最普通的布衣,粉黛不施,卻偏生在他的腦中揮之不去。

南海觀世音菩薩有三十三寶相。

智慧無雙,大慈大悲,普度衆生。

她……

她接受了自己的每一面。

他又何嘗不是看到了不同的她呢?

她狡黠機智,俠肝義膽,有情有義。

知書達理,溫柔娴靜,體貼入微。

也會蠻橫潑辣,又會拈酸吃醋,作些小女兒态。

自己從前居然還說她頑劣不堪。

少典有琴啊少典有琴,你之前真是瞎了眼。

這正堂,不是觀音堂,又似觀音堂。

我從此不敢看觀音。

他這麽想着,朝着那小小的觀音像虔心一拜。

不行,回去就得跟她攤牌。

大不了,她喜歡哪個自己就裝作哪個,哄着她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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