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畫中人·三·畫中妖
畫中人·三·畫中妖
“月下,你等等。”一片紅楓落在夜昙頭上,被少典有琴用手拂去。
夜昙自是任他動作,又回了他一個嬌俏的笑,随即拉起他的手,跨進了一處酒肆。
他們如今又來到一個縣城,找了條最熱鬧的街巷,尋了一處人多的酒坊坐下喝茶。只因這酒肆、茶館、賭坊、青樓都是三教九流彙集之處,用來探聽情報最是适合。少典有琴自是不會讓她去賭坊青樓。而在這遠離中原的地方,茶葉又太貴,當地百姓不怎麽喝得起,一路看下來也沒有茶館。
因此,他們可以了解當地民風民情的地方,便只剩下了酒家。
如今,這酒肆裏最熱鬧的話題,是畫中之妖。
此地已有多名畫師離奇暴斃,距離現場不遠處,往往都留有他們的畫作,只是已然面目全非。
這些畫師似乎是因畫而死,一時之間,引得當地百姓們人心惶惶,議論紛紛。他們都懷疑這畫中有妖怪,因嫉妒畫師的高超畫技,奪取了畫師的魂魄。
少典有琴聽了此言,皺了皺眉頭。
“他們說這是畫中妖怪,月下,你有什麽頭緒嗎?”
“……”
夜昙能有什麽頭緒,她又不是真的畫裏妖怪。
不過既然可能有為害一方的妖怪,便要去降。
除魔衛道,少典有琴自然不會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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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這妖怪總是瞄準畫師下手,夜昙提議,不如他們二人扮作師徒,以畫師身份去那些案發現場勘探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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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主意可行。
他二人來到最近一次兇案發生的地點,城中的某客棧處,想要探些端倪。
據說前日,此處死了一個擅長西式肖像繪畫法的畫師。
夜昙和少典有琴剛剛踏入客棧,便看到有幾個西域長相的胡人在大堂裏作畫。
四周圍了一圈看客。
“他們在幹嘛呀?”夜昙當即拉過一個圍觀者打聽起來。
“姑娘有所不知,他們正在比試。現在畫畫的這兩位,一個用的是西方技藝,畫的是精工的肖像畫。另一個用的是東方傳統的細密畫法。”
夜昙聽不懂,不過大抵是明白他們是因為繪畫風格理念不同,才在那比鬥。
這有什麽好争的嘛。
“那東方的畫師是不是眼睛有點問題啊?”夜昙看到那老人眯着眼睛,像是視力不佳的樣子。
“他呀,怕是巴不得自己瞎了才好呢!”那看客神神秘秘地跟夜昙說:“姑娘,細密畫畫派裏有一個傳說,只有宗師才會瞎了雙眼,一般人還沒這個資格呢!”
夜昙無語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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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典有琴正盯着那畫細密畫的老者,對他繪畫的筆觸倒是頗有興趣。
這種繪畫大師其實不常有機會見到。
只是,推崇細密畫的畫師們往往追求着重複。
在他們筆下,世間的一切都在不斷地重複着。可以說,他們企圖在畫裏抹殺時間的存在。
夜昙注意到少典有琴正興致盎然,便拿胳膊捅捅他:“玄商君,你覺得誰會贏呀?”她看不懂這些畫的奧秘。
少典有琴并沒有直接回答夜昙的疑問。
“我也是在書上看到的”,他低下頭,在夜昙耳側低語道:“在細密畫的畫家裏有一個傳說。說是西域王國曾有一位大汗,瘋狂地迷戀着他後宮中的一個女人,這個女人是鞑靼的美女。
他們唯一的願望便是生活能夠永遠幸福。
這對情人有一個喜好,那就是欣賞細密畫的前輩大師們所繪制的,完美無瑕的圖畫。他們越看那些一絲不差,重複同一個故事的完美圖畫,就越覺得時間都仿佛停止了。好像他們也融入了圖畫故事裏一般,能永享幸福的時光。”說到這,少典有琴又看向夜昙:“這對情人望着這些書頁中的圖畫,深信自己的快樂與幸福将永不止息。”
“然後呢然後呢?”這故事聽起來還挺甜蜜的呀。
“書籍與圖畫都是會損耗的。為了保持這種完美無缺,就需要有畫師不斷地繪制相同的新作。
有一天,一位細密畫家在畫同樣的書頁插圖時,自作主張,在圖畫裏那些一成不變的傳奇愛侶的位置邊,又加上了大汗和他的情人。
只是,在大汗與他的情人看來,這是一種瑕疵。
大汗花了很長時間,細察畫作,覺得自己先前的幸福在許多方面都受到了破壞,因而深感不悅。”
“啊?”她沒覺得這有哪裏破壞了幸福呀。
“最後他們的愛情也因此不得善終。”
“這……”這也太奇怪了吧,夜昙表示她理解不能。
“其實,古往今來,那些幸福的故事,都應該是要靠自己去創造的。”
“這麽說,你覺得那畫細密畫的胡人老頭會輸咯?”她有點理解了他的弦外之音。
“噓,月下,小點聲。”這兩位還在比賽呢,這姑奶奶就公然咒一方輸。誰知道周圍的觀衆裏有多少他們的擁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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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二位畫師鬥畫終了,點評者果然判那畫肖像的畫師獲勝。只是,細密畫派的畫師并他的兩個弟子,當即開始與點評之人争論起來,顯然是不服氣。再加上大堂中還有些狂熱的支持者,眼看着争端愈演愈烈,他們就要大打出手。
少典有琴終是看不下去,試圖出面勸架。
夜昙沒來得及拉住他。
這傻子,這種熱鬧還是少湊為妙。
不出夜昙意料,少典有琴也被牽扯進了戰局。
只因他在勸架時也要講理,多說了一句。
“這細密畫法的風格也受過山水畫法的影響。”
少典有琴當即被那些畫師和看客們圍上,要求他展示那所謂的山水畫技藝。
在西域小城,的确沒有什麽丹青大家。
“師父,依徒兒看,既然他們誠心誠意地要求了,那咱們就給他們露一手嘛~”夜昙在一邊看熱鬧不嫌事大。
畢竟聞人那家夥也是以畫聞名的,露一手就露一手嘛。順便也好坐實了他們畫師的身份。
“……”
夜昙在那自覺自動地紅袖添香,給他磨墨,給他遞筆。
這架勢,看來他是非畫不可了。
一群人看着少典有琴畫畫。圍觀之人還時不時發出些贊嘆之聲。
她有琴就是厲害!
夜昙開心地湊近去看,只見他今日畫的是山中紅葉與流水。
清溪流過碧山頭,白雲紅葉兩悠悠。
“師父,您老人家畫得真好看!”有夜昙帶頭捧場,周圍的看客自然紛紛點頭附和。
誰知她卻遭到少典有琴的一記眼刀。
他哪裏老了!
雖然他是記不得自己的年齡,但怎麽看都和“老”這個字毫無瓜葛。
大約是為了應秋日之景,畫畢少典有琴還題詩一首:“今日卻成鸾鳳友,方知紅葉是良媒。”
畫是好畫,只是這詩太白了些,夜昙感慨,少典空心的詩是真的作得不怎麽樣,就連最風流的聞人都只會作些拆字解字之詩,還什麽“西湖月下泛輕舟,醉卧花間意未休”,跟這兩句倒像是一個風格的。
夜昙品鑒完畢,擡起頭,只見少典空心卻在那沖着她傻笑。
“月下,你看為師作得可好?”
真是的,他到底在得意什麽嘛!
夜昙已經忘記了,剛剛到底是誰在誇他畫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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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晚上,他們夜宿此客店中。
“玄商君,據說之前那個畫師,就是在晚上死的。”夜昙是打算先住幾個晚上,調查清楚作祟的究竟是人是妖,“沒想到這裏的人這麽膽大,發生過兇案的地方還敢接着住。”
“這城裏本來也沒有幾家像樣的客店呀”,少典有琴一邊還在那施清潔咒:“而這來往的客商總要尋歇腳之處。”
用手帕擦起來太累了,而且太費時間,他待會兒還得去錢兒的房間幫她清理一下。
夜昙在少典有琴房裏待到夜裏,一直太平無事。
也是啊,畢竟這兇案豈會天天都有。
為了殺時間,夜昙決定和少典有琴下圍棋。
只是沒有戴聽音法器,她自然是下不過他。
“不下了,總是你贏,真沒意思!”夜昙賭氣地将手上的棋子往他身上一丢。
少典有琴望着她的背影,哭笑不得。
到底是誰在接二連三地悔棋啊!
誰知夜昙居然去而複返,手上又拿了副象棋,這還是她特別找店裏夥計要的。
“你看我做什麽呀,繼續下!”
怎奈錢兒棋瘾太大,他也只好舍命陪這愛悔棋的女俠繼續下棋。
他倆下了多久的棋,夜昙就悔了多久的棋。
直到她的頭一點一點的,坐在椅子上開始打起瞌睡來。
少典有琴看她困成這樣,手上卻還不肯放下棋子,無奈地嘆了口氣。
他起身,将她抱上床,替她蓋好被子,又用手撥開了她額前的碎發。
好了,今天他又要沒地方睡了,繼續在椅子上打坐吧。
睡眠嚴重不足的玄商君自己也沒意識到,其實他明明可以去開給夜昙的那間空房睡的呀,只是他不願意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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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他們始料未及的是,第二天,這客棧裏居然又發生了一樁兇案。
這次死的,正是昨日的鬥畫人之一——細密畫派的那位老畫師。據說他也算是此派的宗師級別人物了。
當地的官府為了推脫責任,宣稱這是幽冥作祟,直接将此案并入了之前的畫師案中,連個差役都懶得再派來。
只因這段日子,着實是死了太多畫師了。無獨有偶,昨日畫肖像的那位畫師,也難逃魔掌,死在城中唯二的另一家客店裏。
這細密畫大師在此地無親無故,故而他的後事,只能由他的大徒弟着手操辦了。至于另一個小徒弟,他竟然瘋了,現在只會渾身打顫,在那裏大喊“有鬼啊,有鬼啊!”
也許,是真的有鬼也說不定。
趁着那大徒弟外出置辦喪儀時,夜昙拉着少典有琴鬼鬼祟祟地進入發生兇案的房間。
若此時再不調查,等他把屍體埋了就沒有機會了。
房間裏有一股濃重的血腥味,鮮血甚至被人塗滿了整個房間的牆壁。
那大師的屍體正放在床榻之上。夜昙走過去,掀開蓋着屍體的白布,只見那大師身上的血都放光了,連雙目也被人刺瞎。因為他又穿着一身紅袍,顯得整個人都慘白慘白的。
整個房裏透着一股詭異,血腥味還很刺鼻。
他們也找不出更多的線索了。
少典有琴拉了拉夜昙的袖子:“月下,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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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晚上,他二人又在少典有琴的房間裏分析起這詭異的連環案。
夜昙一邊扒着飯一邊分析。
“玄商君,你說,這作祟的究竟會是人,還是妖?”
“在那個房間裏,我暫時沒有發現有妖氣殘留。”
“這麽說你傾向是人為的嗎?”
“畢竟我也不知道,會有什麽妖怪非要殺畫師。”他說着說着又開始注視夜昙。
“什麽呀,都跟你說了我不是畫妖了!!!”
這少典空心,就因為山河社稷圖,他居然一直把自己當妖怪!
“玄商君,你恐怕是還沒見識過,什麽叫作真正的妖女……”
說到這裏,夜昙才想起來,自己的初衷是讓他恢複記憶!
那她的魅惑計劃是不是應該提上日程了?
她居然已經完全忘記這事了!
夜昙默默地用筷子挖了一塊糖醋魚肉,放進嘴裏。
好好吃。
“玄商君,你就沒想過,為什麽你明明吃素,還會做糖醋魚嗎?”她意猶未盡地抿了抿筷子。
不是她突發奇想,一定要吃嗎?
這地方遠離海洋,基本上不吃魚。他好容易才托店小二打聽到一處賣魚的地方。但店裏的廚子也不會做糖醋口的,這裏的客人通常都吃烤肉,又哪裏會噬甜。
無奈之下,他只好自己做了來,還特地幫她把那河魚的刺都挑幹淨了。
“嗯……誰知道,也許我以前是個廚子吧。”
夜昙傻眼了。
算了,眼下最要緊的,還是把作祟的妖怪,或者妖人,給抓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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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典有琴與夜昙入住客店的第三日清晨,客店的夥計又開始大叫。
這次死的是瘋了的那個小徒弟。
死亡現場的牆面上也都濺滿了鮮血。
此時,除了幾個特別膽大的客人,大部分住店的人早就吓得退房了。
“公子……”一個客店的夥計叫住了少典有琴。他說話的聲音都顫顫巍巍的,看得出來也很害怕。
少典有琴前日白天所作的那幅流水紅葉圖,一直就放在客店大堂裏。
如今,這楓葉上的顏色卻是不對了。
少典有琴用手輕輕摸了一摸那紙上紅楓。
紅色的是血。
還有星星點點的紅色,染在畫作原本的留白處。
夜昙看到那幅畫,罕見地有些變了臉色。
“別怕。”少典有琴注意到夜昙的神色,便出言安慰。
他向店裏夥計招了招手,問他要來了畫筆與顏料。
幾筆落下,那畫就改了面貌。
他在那刺眼的血色上,又加了點紅色和藍色的礦物顏料,畫出一紫衣女子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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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不知道是什麽的玩意兒顯然是盯上他們了,這少典空心倒是不在意,還有閑情逸致在大街上閑逛。
受到那幅畫的影響,夜昙逛街的興致都降低了不少,直到她看到了一個首飾店。
“月下,你喜歡紅寶石?”她不是一直喜歡紫色嗎?
夜昙手上正拿着副紅寶石耳墜。其實她不是喜歡紅寶石,而是想在自己身上加點紅色,能釣出兇手的話最好。
她現在懷疑這兇手可能是對紅色有執念。
現在他們剛好裝作畫家和學徒,又住在這客店之中,想來也在兇手的攻擊範圍之內。
今天那畫……這兇徒很明顯是針對有琴,所以會在那幅畫上用血塗改。
她要主動出擊!
“外面危險,咱們趕緊回去啊”,夜昙任少典有琴給自己戴上耳環,說着便扯他手臂,要拉他回客棧。客棧雖然也危險,但好歹攻擊範圍會減小,而且他們也能提前設伏。
“無礙。”他對自己實力還是自信的。何況,善獵者須善于等待,若這殺手的目标真的是他,那他正面迎戰即可。
“可是這次我們連是人是妖都還沒分清楚”,萬一是什麽了不得的大妖怪呢?夜昙還是有點擔心。
少典有琴轉過頭來對着她笑:“有女俠你在此,諒他們也不敢對我怎麽樣。”
“……”
這少典空心真是心大,一點都不知道體諒她的良苦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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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晚上,少典有琴和夜昙早早熄了燈火,躲在那客房房梁處,準備守株待兔。
“我覺得他今天一定會來的,所以,我要養精蓄銳一下。”
待少典有琴施過清潔咒後,夜昙熟練地找到了主梁,然後躺下,閉眼。
“月下?”她這幅樣子,不會是真的打算要睡了吧?
“噓,之前死的那些都要等到後半夜。我先眯一下,等人來了記得叫我。”
不一會兒,他就聽到她呼吸漸漸平緩。
這是真的睡了?!
哪有人在房梁上還能睡得着的!
于是當晚,少典有琴一直盯着夜昙。
他是真的怕她一個側身就掉下去了。
要不,自己先用三十六天罡之術偷偷把她變成……變成什麽好呢?要不變個核桃放手上?等差不多了再變回來。
可是,這樣還是不太好吧……
少典有琴在那天人交戰了半天,夜昙中途翻了個身,把他吓了一跳,遂放棄了原計劃。
他牽過她手臂上蜿蜒下來的紫色披帛,握在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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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過後,真的有人鬼鬼祟祟地摸進了少典有琴的房間。
這是真的來殺他了……
但他并沒有感受到妖氣。
來者是人。
還得再等等,不能現在就打草驚蛇。
少典有琴看了眼還在睡的夜昙,決定還是先用手捂住她的嘴,再叫醒她。
少典有琴早就在房裏設下了機關,只待來人進入機關消息的範圍內。
計劃進行得相當順利,那機關輕輕松松便降服了不速之客。
于是,他和夜昙二人自房梁處躍下。
他們準備慢慢審問這罪魁禍首。
忽然,少典有琴感受到一股強烈的妖氣,自這畫師身穿的紅色衣袍上襲來。
頃刻間,畫師也從機關中掙紮而出,手持短刀向少典有琴刺去。
大意了!
這一動作過于突然,他尚來不及召出清光劍。
所幸,立在一邊的夜昙推了他一把。
“月下!”
她争取到的時間足夠少典有琴召出清光劍迎敵了,但那畫妖此時卻偏偏轉而攻向夜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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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昙擋刀的時候,受了點小傷。但她有濁氣護體,那刀也只是刺破了胸口的皮膚,就是流了點血而已。
可她哪會放過任何一個可以利用的機會。
在看到少典有琴迅速制服了那畫師和畫妖後,她順水推舟地在那裝作受了重傷,倒地不起的樣子。
“月下,月下,你怎麽樣?”少典有琴将她抱在懷裏,連忙查看她的傷勢。還好,只是皮外傷。
剛才打鬥時,他就注意過那柄短刀,刀上并沒有淬毒,也沒有附法力。
按理來說是傷不到妖的,但他就是緊張極了。
夜昙還在那裝昏迷。
“月下,你醒醒啊!”他一手抱着她,一手給她把脈。
這脈象明明很平穩,為什麽她會醒不過來?難道是畫妖之間,有什麽不可為外人道的攻擊方法是他不知道的?
“月下,月下!”都是他學藝不精,也不知道她究竟傷到了哪裏。
由于不能輕易動她,他只好一邊輕輕地拍着她的臉,一邊大聲喊她:“月下,你醒醒,你別吓我呀!”
“咳……”,夜昙聽得出他是真的急了,也不敢再裝,趕緊發出點聲音表示自己要開始醒了。
她緩緩睜眼:“我胸口好疼啊……那妖怪呢?”
“別管它了,我先給你療傷。”少典有琴見夜昙醒轉,長出一口氣,提起的心終于放了下來,一把将她抱起,放在床上。
夜昙在他給包紮傷口的時候還在那喊疼。
少典有琴聽她這麽叫,生怕是剛剛自己沒看出來那刀上的毒,連忙給她號脈,這下子馬上就發現是她裝的。
這錢兒不愧是魔族妖女啊,還是一如既往的狡詐。
看破不說破。
“那我去給你配點止疼藥?”
這少典空心,真是個大木頭。夜昙在心裏暗暗翻了個白眼,嘴上卻開始撒嬌:“不要不要,不要止疼藥!玄商君,要不你幫我揉揉呗?”
夜昙之所以在那裝作很痛的樣子,也是為了掩飾自己的懊惱。
本來,她身上有一堆法寶,但是事發突然,她當時腦子裏一片空白。
夜昙簡直沒臉說,這蠢得都不像她了。
少典有琴看着夜昙那做作的西子捧心狀,又好笑又有些心疼。
“好了,別鬧了!乖乖喝藥病才會好!”
他本就随身攜帶了些常用藥材,于是便向店家要了個藥罐,在房間裏煎藥。
藥香很快充滿了整個房間。
夜昙坐在床上,在那看着少典有琴煎藥,還是有點臉紅,她是被自己蠢得臉紅。她轉而又想到,她有琴剛剛抱着她。
他都好久沒抱她了……夜昙開始回味少典有琴身上那股熟悉的墨香。
此時她又嗅到藥爐那裏飄來的陣陣藥香。
就仿佛這兩種不同的味道真能混在一起似的,讓她更覺有些意動……
完了,她怎麽變得跟個冷宮裏欲求不滿的怨婦似的。
離光夜昙,你清醒一點啊!!!
為了緩解自己臉上的熱度,夜昙胡亂扯了個話題:“玄商君,你剛剛幹嘛要用那麽厲害的法陣打那畫妖啊?”這間房子都快被他拆了,“我知道,你好久不打妖怪了,一時技癢,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你炫技也不是這麽炫的!那些弄壞了的瓶瓶罐罐,結賬的時候都得你來賠啊!”夜昙一邊說一邊用眼神示意少典有琴看那碎了一地的瓷瓶。
“咳咳……我賠就我賠。”他扇着藥爐的動作又加快了些。
他哪裏是炫技,他是急了。
“月下,起來喝藥了。”少典有琴就跟個監工似的站在夜昙床邊,非要看着她把藥喝完。
“我不喝了!玄商君,我不疼了,真的!”什麽叫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她今天是完全明白了。
她救了他。
“月下,謝謝你。”他說得誠心誠意。
“你就用這苦藥來謝我呀?”
“乖,喝完了再給你吃糖。”
——————
翌日早晨。
少典有琴先是讓店家去通知了官府,夜昙又将他們捉住的兇手從她的紫玉葫蘆裏放出,将他押至客棧樓下,等着官府來人。
這兇手麽,其實也并無懸念了。畢竟這裏的畫師,除了那位細密畫大師的大徒弟,其餘的都已經死了。
此時的他,正被綁着,跪在地上,嘴裏還念念有詞。
“我的眼睛,我的眼睛”,他突然又開始哀嚎起來:“我辨不出任何一種顏色,它們全都變成了紅色。我以為是血,其實卻是紅色的墨水;我以為是紅色的墨水,實際上是流個不停的血……”
看上去瘋得狠。
大師之死,原是因為他早已對自己的大徒弟起疑。
當夜,他看到自己的大徒弟出門,便叫來小徒弟一起悄悄尾随他。
而小徒弟之所以會瘋,是因他看到了師兄身體中附着的畫妖沖出他體內那詭異瞬間。最終他也沒逃過被自己的師兄滅口的命運。
大師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大徒弟殺死了白日裏與他比試的對手。
他既痛心自己的徒弟是兇手,又悲憤于自己連累了小徒弟,更是不屑于自己的弟子以這樣的方式維護自己的畫派,憤而自殺。
但他臨死前,還是不忘自刺雙目。
只因細密畫的精髓是模仿與重複前輩大師的畫作,而絕不能有自己的想法和風格。
最頂級的細密畫家,一生都在追求畫到雙目失明,卻仍可憑借記憶繪畫的境界。
他們急于抛棄普通人眼中的視覺世界。
對他們而言,失明是永恒的幸福的境界,那裏将不受魔鬼與罪惡的侵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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跪地的兇手還在懇求他們,趕快刺瞎自己的眼睛。
這個兇手,是個瘋狂的信徒。
控制他行兇的,是他自己的執念。
正是這份成為大師的執念,催生了真正的畫中妖怪。
人之執念,竟至于此。
這妖怪可寄生在畫中,也極喜歡紅色。
所以大師自殺後,畫妖循着血色來到房間,房內才會塗滿了鮮血。少典有琴繪的那幅畫中的紅楓,自然也是它的栖息地之一,故而那畫上才會染血。
那畫妖便是在血液染就的紅色之間,輾轉騰挪。因此上妖氣時有時無,連夜昙和少典有琴都沒能及時察覺。
伴随畫師之執念而生的畫妖,昨夜,又栖息在那幅楓葉美人圖的血色中。
當一位畫家深愛一個人時,他們往往會把情人的形象畫入美麗少女的眉、眼、唇、發,以及笑容中。他們總是會添加點什麽的,這是某種情人間的暗示。這種暗示,多半只有他們自己和他們的戀人才能看得出來。
但它這個畫中妖怪麽,自然也是懂的。
所以那時,它一擊不成,會轉而攻擊夜昙。
只是此時,它已被符箓封印在畫師體內,再開不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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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妖操縱着畫師的精神,只是那真正動手殺人的,卻還是畫師自己。
夜昙和少典有琴看着官府來人把那幾近瘋癫的畫師押走。
“玄商君,畫師死了的話,畫妖就會死嗎?”夜昙好奇道。
“會。”本來就是執念所化之妖。且他已用符箓将之封印在畫師體內,它逃無可逃。
少典有琴看着那幾幅染血的畫作,若有所思。
細密畫法,抛卻所見世界,追求精神世界。
肖像畫法,能以假亂真,再現真實世界。形體就是意義,物質就是精神。
而寫意山水,繪層巒疊嶂。
見山是山,又不是山。
畫水是水,又并非水。
畫師看着這個世界,卻把它描繪成另一個世界。
這大約是因為是用愛在作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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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然要賠這麽多嗎?”
夜昙看着客店老板給的賬單,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這是家黑店吧,居然獅子大開口!
“不行,你不能給錢,我要去找店老板理論。”
“月下,算了。”畢竟是他們打破東西,毀壞客店在先。
“什麽算了!”他的錢,說到底那也是她的財産好嘛!
少典有琴向夜昙搖了搖手裏的袋子:“反正官府好歹也給了賞金呀。”
也是,她怎麽把這事兒忘記了。
“那我們趕快來分錢吧!”她一把搶過他手上錢袋,邊數邊往門外跑,大有獨吞之勢。
“欸,月下!你也給我留點啊,捉妖總歸也有我的功勞嘛……”
“不聽不聽不聽,就不給!”夜昙開始耍賴:“玄商君,你說你一個道士,要那麽多錢幹嘛?”
“不給也行啊,下次的飯錢房錢都由你來付。”反正他是沒錢了。
“好吧,那給你留一點”,夜昙稍稍有些良心發現了:“就一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