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畫中人·五
畫中人·五
轉眼就到了夏天。
不知是不是因為溫度升高了不少,少君府及周圍的不少獸族都染上了時疫。
這本不奇怪,只是這次的病患在病發後,沒過幾天就會全身腐爛。
最後傷口流膿流血,病情也就快速惡化,藥石罔效。
夜昙本來是想幫忙的,無奈她不懂醫術。
她有琴還不讓她插手,說是怕她也感染了。
所有人都在忙,她自然也有點閑不住了。
少典有琴每天從早忙到晚。
此時,他正在診治一位比較嚴重的患者。
突然,一只蠕動的蟲子自病患皮肉腐爛之處冒出來。
少典有琴冷不防被這蟲子吓了一跳,忙不疊退開幾步。
正巧夜昙推門而入。
她一個人待得無聊,自然是要來找他。
剛進門,夜昙就被少典有琴的動作驚着了,趕緊跑到他身邊:“玄商君,你怎麽了?”
“沒什麽。”玄商君拒不承認自己有被吓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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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典有琴盯着還在患者皮膚上爬的蟲子,突然有一種猜測。
“月下,你說,導致這瘟疫的穢物不會是這些蟲子吧?”
夜昙看了一眼:“啊,這不是怨蟲嗎!”
“怨蟲?”
他原以為只是普通的蛆蟲。
少典有琴對蟲是一點興趣都沒有,自然也不會刻意去了解蟲子的種類。
“怨蟲是一種栖息在極淵之眼冰獸身上的寄身蟲。因為特別微小,肉眼是看不見的。它們會附着在冰獸的口水、皮毛上面。一旦離開極寒的環境,随着溫度上升,怨蟲就會蘇醒。它鑽進人的皮肉裏,就以血肉為生,最後把寄生的人從內到外,啃得只剩白骨。”
人間有好幾次瘟疫是這種蟲惹出來的。
只是能長到肉眼可見大小的怨蟲還是很少的。
“月下,那它有天敵嗎?”
“萬物相生相克,極淵之眼中生長的草可以殺死怨蟲”,夜昙攤了攤手:“不過呢,市面上賣這草的幾乎沒有,所以他應該是沒救了。”
“那我去寒溟淵找。”
“不行,你不能去。”夜昙幾乎脫口而出。
當初,她為了生病的慢慢就曾經去找過這草。寒溟淵,對第一次去的人而言,說是九死一生也不為過:“那地方極其兇險”,夜昙緩和了口氣:“而且,就算你去了,那裏也沒長這麽多草啊。”
少典有琴看着那病患身上的蟲,覺得渾身都不是很自在。
夜昙自然知道他對蟲子發怵。
“玄商君,你把藥給我,我去喂他吧。”
“欸,月下……”他攔住她。
“哎呀,那等我去把這蟲殺了你再治吧!”這方面,她有琴是真的不行。
夜昙本想要用法力捏死這只蟲子。
誰承想這蟲子居然主動爬上了夜昙的手指。
它在吸收濁氣。
這蟲子受到夜昙身上濁氣的滋養,馬上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長大了不少。
“月下,你怎麽樣?”
少典有琴見狀,趕緊去看她的手指:“疼嗎?你快別抓着它了!”
“呃,就被吸了一點點濁氣,跟被蚊子叮一樣,沒事啦。”
她過去倒是不知道,這怨蟲還能以濁氣為生。
既然這惡心的蟲子喜歡濁氣,那麽……
少典有琴嘗試着催動清氣。
果不其然,這蟲子還可以用清氣殺死。
———————
知道了醫治的辦法,被救回來的病患就增加了不少。
只是相比死了的人,就還是有些杯水車薪了。
這獸界本也只有少數人用至純清氣修煉的。
所有的病人基本上就只能等着少典有琴用清氣來給他們驅蟲。
帝岚絕他們都幫不上什麽忙。
今日少典有琴接診的一位患者病得有些嚴重。
男人躺在床上。
被怨蟲啃食的傷處幾乎深可見骨,說是病入膏肓也不為過。
少典有琴好不容易将這病患的妻兒勸離了這個房間。
要是他們再被感染了就更麻煩了。
一旁的夜昙自告奮勇,說是要去安撫他們。
真的沒救了嗎?
少典有琴看着那病患。
進氣多,出氣少,眼看着就要不行了。
光是清氣還不足以救他。
他想了想,便用清氣在手指上劃了道口子。
那些爬在患者皮膚上的怨蟲接觸到蘊含至清之氣的血,紛紛掉落而死。
“有琴!”夜昙其實很不放心他。這些天,他們治病居然全靠她有琴消耗清氣。
她借口安慰那男人的妻子,其實是掩了氣息,一直在門外偷看。
見此情狀,夜昙哪裏還能忍,直接沖進門,去拉少典有琴的手:“你瘋了啊!”為了個不認識的人,居然還要放血救他。
“……月下,我們還是先到外面去吧。”
少典有琴怕病人身上的怨蟲因為受濁氣影響,再開始生長。
“有琴,我不想再看到你出事了!”夜昙很是不情願:“你還是休息一下吧,別治了。”天底下難道就剩他一個醫生了嗎?
月下,你是在擔心我嗎?
想到這裏,他有些落寞。
“……我有分寸的。”
“你有分寸?鬼才信!”
夜昙幾乎想要罵人了,血都還在順着他的手往下滴呢。
她有琴日夜不停地醫治病患,現在臉都蒼白了不少。
“當然了,我可是一點都不想死。”他都還沒娶她呢。
“好了,我已經讓帝岚絕去請紫蕪了。你放心吧,她馬上就會帶着神仙來這裏治病的。”夜昙不想再讓少典有琴插手這事了:“玄商君,咱們在這少君府也待了不少日子了,你之前不是說要帶我去見你師父嗎?咱們明天收拾收拾就出發吧?”
“可是……”少典有琴還是有些不放心。
“沒有可是,玄商君,難道這麽多神仙還治不了這小小的怨蟲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他有自知之明的,“那好吧,我們明天出發。”
——————
只是,這一路并不像夜昙設想的那樣太平無事。
這瘟疫于少君府爆發後,就有愈演愈烈之勢。
少典有琴每天仍然忙于診治病人。
這天,他們又在近郊一處莊園診治病患。
“月下,你去哪兒?”
“玄商君,我在這也是礙事。我去街上逛逛啊~”說着,夜昙便蹦蹦跳跳出門了。
少典有琴看着夜昙的背影。
他這些天一直忙着治病,的确沒有時間陪她。
錢兒不會是生氣了吧?
她這幾天一直早上出門,深夜才回來。
逛街能逛這麽久的嗎?
真的很奇怪。
……
更奇怪的是,每次他們一到哪兒,哪裏就開始發病。
普通的瘟疫不可能是這樣的吧。
錢兒身上的濁氣能夠幫助怨蟲生長……
不對!
瘟疫乃是天災。
自己到底在無端臆想些什麽啊!
他不能捕風捉影,随意懷疑他人。
更何況是錢兒。
少典有琴有些愧疚,自己怎麽能這麽想她呢,不過都是些巧合罷了。
————————
這段時間,趁着少典有琴治病時,夜昙每日都溜到遠郊。
這瘟疫明顯就不對勁。
他們走到哪裏,這瘟疫就在哪裏爆發。
仿佛是一路跟着他們似的。
哪有這麽巧的事。
就在不久前,夜昙發現了,病患身上的寄生蟲,并不止怨蟲一種。
有一天晚上,她去幫忙煎藥時,偶然間看到了一個模模糊糊的鬼影飄過。
很難不讓人懷疑,是有人在故意針對他們。
而最有嫌疑的,自然是之前就追殺過他們的截教中人。
那麽,這回他們到底是針對她,還是針對有琴?
大概率還是針對他們兩個人吧……
如果這些蟲是那個神秘鬼影放的……
只要他身上還帶着這些蟲子,那她用一點點濁氣,應該就能把他釣出來。
那些蟲子是不可能抵禦至純濁氣的誘惑的。
但是,濁氣的影響還是太大了。
且不說有違天道,只說不小心弄巧成拙的話,保不準瘟疫真就大爆發了。
想到這,夜昙決定,先用瘴氣來釣一釣這小鬼。
瘴氣也有劇毒。
只是,相比她身上的濁氣,也就顯得無害了許多。
夜昙一連試了好幾天,也沒個結果。
說不定是自己想錯了。
她正欲放棄,但轉念一想,反正自己也閑着沒事,那不如就再試幾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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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夫不負有心人。
今夜,注定夜昙會有意外之喜。
真的有只小鬼上鈎了。
“是你一直在跟着我們?”
出乎夜昙意料,那小鬼落入陷阱卻也不跑,還在那美滋滋地吸食着她催動銀月松柏枝放出的瘴氣。
“老實交代,你到底是哪裏的妖怪?為什麽跟着我們?”
那小鬼不答。
“你別吃了!”夜昙生氣了:“到底是誰派你來的?是不是截教的人?”
一定是截教的人還賊心不死。
闡截對立之事,顯然是波及了人間。
現在截教門人不敢再明目張膽地追殺他們,就使些陰謀詭計來攪亂人間。
這些牛鬼蛇神專挑自己路過的地方行瘟,說明是完全掌握了她和有琴的行蹤。
想必,對這幫人來說,若是能找到機會除了自己和有琴,便是最好。
若是不能,時間長了,說不定還能借此離間他們夫婦二人。
且人間瘟疫四起之時,往往正是邪神淫祀猖獗之時,有更多的無名神魔都能因此獲得人族的供奉。
這對誰更有利,不言而喻。
真是一舉多得,絕不賠本。
夜昙都有點佩服起他們來了。
“你還不說是吧!”
之前她是忙着找有琴,沒空管這些。
既然他們不依不饒,那就別怪她不客氣了。
夜昙召出美人刺,就要鏟除了眼前這個隐患。
“天妃饒命啊!”那小鬼見狀不妙,終于開口求饒:“小的是五瘟神手下的,不是截教派來的!”
他還要留着這條小命吃飯呢。
“五瘟神?你是說文昌帝君手下的五瘟神?”
文昌帝君在敕法臺降服五瘟,并讓他們專司收瘟攝毒,行掃蕩污穢之職。因此文昌被尊為瘟祖,五瘟也被尊為瘟神。
當然,他們也掌管行瘟之事就是了。
所以,每年八月秋季廟會時,人族都會舉辦祭奠。夜昙當然知道。
可文昌帝君明明不是截教之神啊。
難道他也叛變了?!
“天妃,我家大人是受帝君之命,下界行瘟的。至于具體的嘛,您可以直接去問帝君,還請您別為難小的了。”他只是個辦差的而已,可不想交待在自己人手裏,那也太冤了。
夜昙聽了他的話,有些半信半疑。
這說不定又是截教門人的離間計呢?
那小鬼見她沉思,也不再多話,又開始就着瘴氣大快朵頤起來。
——————
正在夜昙滿腹狐疑之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
“月下,你去了哪裏?”
少典有琴一直在找她。
他看到夜昙的手上還拿着銀月松柏枝。
她的簪子配合不同的法訣,可以制造致命的瘴氣,他是知道的。
而不遠處的那團鬼影正在吸食着那簪子發出的瘴氣。
“你怎麽……你跟蹤我?”
“我沒有……”
錢兒一直不回來,他有些擔心。
這瘟疫太蹊跷了。那蟲子還喜歡吸食濁氣,誰知道她會不會被感染。
穩住了病患的病情後,他便出來尋她。
夜昙白日裏說她要去逛街,少典有琴便進城去找她。
走到城門附近時,他正好看見城外有濃郁的瘴氣飄來。
如此深夜,定有蹊跷。
錢兒會不會也是因為看到這瘴氣,追蹤而去了?
想到這,他便一路循着源頭而來。
“月下……你沒事吧?”
少典有琴當然注意到了夜昙身後的疫鬼。
他們看起來好像是認識。
夜昙自然注意到了他目光中的問詢之意,她轉過身去,把氣都撒在那小鬼上,怒踢了他一腳:“你還不快滾!”
“是是,您息怒,小的這就滾。”
那小鬼飽餐了一頓瘴氣,又撿回一條小命,哪裏還敢留下來。
——————
夜已經很深了,荒郊野外,此時只剩下夜昙和少典有琴兩人。
氣氛有些尴尬。
“玄商君,你是不是在懷疑我?”夜昙率先開口。現在這情況過于詭異了些,他不懷疑才奇怪。
“你是不是懷疑我和那小鬼是一夥的?”夜昙幽幽地道。
“我……”少典有琴想說自己是相信她的。
但他說不出口。
有那麽一瞬,他的确懷疑過她。
雖然這懷疑很快被他否定了。
見他遲疑,夜昙有些生氣:“算了,玄商君,你都猜對了。這瘟疫就是我指使那小鬼放的。”她的謊話就跟條件反射一樣沖口而出:“至于報酬麽,你也看到了,就是瘴氣。”
誰讓少典空心懷疑她!
氣死她了!
只是,話一出口,夜昙就有些後悔了。
這種情況,換作是她,也絕對會懷疑的。
“月下,你在說謊。不可能是你指使的。”
她能從中得到什麽呢?
錢兒是無利不起早的性子。
她沒有必要無緣無故地制造瘟疫。
而且……
“你不可能選少君府當目标的。”
他還真是了解她。
夜昙多少有些意外,沒想到他居然還願意相信她。
——————
“……玄商君,這麽說吧,這致病的濁氣,不是我自願放出的。這可能就是我的命吧。只要我活着,身上的濁氣就會四散。你沒事,是因為你用至清之氣修煉。那些怨蟲自然也近不了你的身……”解釋到這裏,夜昙故意頓了頓:“其實,之前我還是能克制住的……玄商君,你也知道,因為你給我的修煉方法,我身上的濁氣比以前更強了。”
夜昙心裏還是有些氣他。
之前少典空心明明保證過會對她一個人掏心掏肺的。
“你說的,都是真的嗎?”少典有琴聞言,沉默了許久,終還是不願接受這就是所謂的真相。
他希望這些都是錢兒的氣話。
因為他懷疑她,惹她生氣了,所以她才說這樣的話懲罰他。
“都是真的。”
只是,現在的這一切,是因為有心人的利用。
若他們不一批批地放出蟲子來,就不會有這些糟心的事情。
夜昙并不想告訴少典有琴全部的真相。
如果他知道了一切,會怎麽做?
定然是不會坐視不理的。
她想起之前他們被算計的事,至今仍心有餘悸。
太兇險了。
他到現在還沒想起她來。
夜昙實在是不想讓他再卷進這些紛紛擾擾裏了。
“是真的”,她的嘴角勾起一抹笑:“玄商君,那你打不打算殺我呀?這樣就能徹底根治疫病了。”
原來,錢兒就是這麽看他的嗎?
他怎麽可能想要殺她。
見少典有琴搖頭,夜昙很是開心,笑容燦爛起來:“既然如此,玄商君,我們走吧,不要再管這些事情了。我們兩個人大可以紅塵作伴,策馬逍遙,恩愛白頭,可好?”
她也覺得有些累了。
不如就不要管這一切了吧。
什麽四界,什麽天界,她是一點也不想再回去了。
“我們去逍遙”,少典有琴雙手緊握,又緩緩舒展:“然後放任四界無數生靈染病而亡?”
夜昙難得一臉正色:“對。我知道,這樣算來,是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就連你……也被我帶累,變得不那麽清白了。不過呢,這并不會妨礙到我的生活。只要你不說,甚至沒人會發現這一切的源頭是我。”她說着說着,又露出一抹自嘲的笑:“我承認,我是很自私,可是啊,又不是我殺了他們,是怨蟲殺了他們呀,你說對吧?”
夜昙擡頭看向少典有琴,眼睛亮得出奇。
“玄商君,你願意和我走嗎?”
他何嘗不想和她走呢?
可覆巢之下無完卵。
心安理得地裝作無事發生,他做不到。
“命運……也不是不能改變的。月下,我可以和你走。我們可以找一個地方隐居。到時候再制造一個阻止濁氣外洩的封印,這樣就不會影響到四界了。然後我陪着你,可好?”他輕聲地詢問她,像是怕驚醒了一個美夢。
“你又來了!”
四界四界,總是四界。
辣目當初就是為了月窩村那幫刁民不肯跟她離開。
她到底是争不過四界的。
看來,這四界真是她離光夜昙的一生之敵啊!
既然他放不下四界,那她就只能先去解決這矛盾的源頭。
只是,樹欲靜而風不止。
誰知道暗處還有多少波詭雲谲的陷阱在等着他們呢!
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她暫時不能讓他再跟着自己了。
她的濁氣只會讓那些怨蟲更兇猛。
他有多少血能用來救人?
但是,自己好言相勸,他就會聽嗎?
“若是我不答應呢?”夜昙決定了,她要讓有琴離開自己:“玄商君,你這法子相當于永遠失去自由。我現在逍遙自在的,為什麽要答應你?”
“對不起,月下。可我現在想不出一個更好的方法了……你容我再想想,好嗎?”身帶濁氣,本也不是她的錯,是他硬逼着她修仙的。他還可以去求師父,可以去翻古書,總能夠有兩全的法子的。
“玄商君,我不想等了”,夜昙卻一點不給他機會:“我給你兩個選擇。要麽別再管這疫病了,和我一起走,我們還跟之前一樣。”
當斷則斷。
“若是你不跟我走,那你就回去吧,回你師父身邊去。”
他那師門現在應該還是安全的。就算截教的人真的不管不顧找上來,也總能抵禦一陣子。
而她要做的,就是趕緊上天找文昌帝君。
“我會一個人去看這世界的。”
對不起,有琴。
等我把這疫病完全解決了就來找你。
“月下,你就不能再等等嗎?”
夜昙沉默以對,但這顯然并不能讓少典有琴死心。
“我之前不該懷疑你,惹你生氣,對不起……你不願意隐居,不願意失去自由,我都理解。算我求你了,別走,好嗎?我可以想別的辦法……”
“玄商君”,夜昙打斷了他的話:“我現在就要知道你的答案。”
少典有琴沉默了。
錢兒總是得寸又進尺,生生将他逼到退無可退的地步。
她怎麽忍心這樣逼他呢?
逼他一定要在四界和她當中做選擇。
明明事情不至于此的,她為什麽就不肯等一下呢?
個中原因,他其實早就知道,只是不願去深究。
不管他如何做,都是比不過沒有情的。
錢兒會主動去找沒有情,卻不願意為他留下,也不肯等他。
對她而言,他只是一個替身而已。
所以,她随随便便就能抛下他,一樣也能活得潇灑恣意。
不過,也是他不好。
沒有情能為她散盡千金,自己卻連一個兩全的辦法都想不出來。
“月下,若你執意不肯等……那就比試一下吧。”過了許久,他握了握拳,終是開口。
他不能任她就這樣離開,又不能騙她,說自己可以不管這疫病了。
然而,在他們倆的這場較量裏,其實他從一開始就輸了。
輸得很徹底。
夜昙聞言,輕笑出聲。她有些不可置信,開始上上下下打量他:“玄商君,你真的忍心對本公主這麽可憐、這麽無辜、這麽純真善良的女孩子喊打喊殺?”
“……除魔衛道,畢生之志。”他不能對那些病患見死不救。
“也對,我是妖魔,自然人人得而誅之。”
這比試的結果實際上毫無懸念。
若是他能勝她,便可讓她再等上些時日,等他找到合适的辦法。再不濟就先帶她去個沒人的山裏。
可是,以他現在的修為,是打不過她的。
他又不能什麽都不做,眼睜睜地看她這麽走掉。
一旦放她走,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才能找到她。
于情于理,他都必須要拼盡全力阻止她。
她若手下留情,那便借此機會留住她。
她若不肯留情……那他也不算對不起四界了吧。
只是對不住師父,辜負了他的救命之恩。
——————
夜昙與少典有琴二人仍站在原地,僵持着。
月光明明暗暗,照得他們的表情時而清晰,時而模糊。
“你怎麽還不動手?”夜昙自然是先忍不住了:“是你說要比的!”
很明顯,有琴是在等她先動手。
但夜昙也只是嘴上喊喊,發洩一下怨氣,又豈會真的與他刀劍相向。
沉淵那事,她是一點也不想再經歷一遍了。
其實,少典空心說,他們可以選一個地方隐居,然後自我封印,她也是可以接受的。
反正在朝露殿,在天界的時候,她不也相當于是在坐牢嘛。
只是,這也是她的一廂情願而已。
至始至終,就沒有所謂的選擇。
即使他們想退而隐居,難道四界的人真的就會放過他們嗎?
————————
現在怎麽辦?
難道他倆要一直這樣站到天荒地老嗎?
夜昙不想再這樣傻站着下去了。
算了,要不還是把一切都告訴他好了。
他應該會相信的。
“有琴,你聽我說……”
正當夜昙要開始解釋的時候,他們不約而同地感受到了有人在靠近的氣息。
還是很多人。
來者竟是一群道士。
看着他們身上的道袍,夜昙很快便認出來人的身份。這些都是她有琴現在的同門師兄弟。
“師弟,這妖女是不是這場瘟疫的始作俑者?”為首之人正是少典有琴的大師兄:“我們來幫你除妖!”
“你居然通風報信?”夜昙頗有些不可置信:“所以,你是一早就懷疑我了,然後在這裏拖延時間,就為了等幫手來?”
少典有琴沒有回答她,只是轉過身,對着圍上來的同門道:“不是她。”
“師弟,你是不是有什麽苦衷?”顯然,他們并不相信。
這妖女身上濁氣濃重,顯然這疫病與她脫不了幹系。
他們心裏已經這麽認定了。現在,不管他怎麽解釋大概都沒用。
既然在此争鬥、辯解都毫無意義……
“……師兄,你們不是她的對手。”
無謂的争鬥是沒有必要的。
他之前寫信問過師父,問他知不知道這不明瘟疫的原因。只怕是因為那封信,師父才遣了山門中的弟子前來助他。
瘟疫正在此地蔓延,他不想連累這些同門無辜牽扯進來,也不想讓局勢變得更混亂。
“此事還需從長計議,師兄,你們先走吧。”
“既然你說我們加起來都不是那妖女的對手,我們又怎麽可能把你一個人留在這裏!師弟,你必須和我們一起回去!”
“是啊,師弟,這妖怪今天若不肯放你走,那我們就和她拼了!”
少典有琴看到,他的師兄弟們此時仍是以手按劍,大有他不回去就要動手的意思。
“月下,請你等我好嗎?”少典有琴此時仍背對着夜昙。
他默不作聲地移了幾步,擋在她前面。
“……”夜昙沒做聲。
僅僅是這幾步,他那精明的大師兄就已經懂了。
“師弟!”大師兄看着少典有琴的神色,斟酌了下,緩了語氣,複又開口:“師父要見你。”
“……我知道了。”
夜昙自然也看懂了。
他們帶他回去的話,倒是正合了她的意。
想到這裏,夜昙便在少典有琴身後大喊:“玄商君,你走吧,我是不會等你的!你也別來找我!”
少典空心,你個大傻瓜!
她離光夜昙怎麽可能待在原地傻等嘛。
她得去找文昌帝君問個清楚。
這會是他們之間的最後一面嗎?
少典有琴緊緊地攥着雙手,用盡全身力氣忍耐,終是忍住了,沒有回頭看她。
————————
少典有琴随他的同門離開後,夜昙一直在偷偷尾随着。
在确認少典有琴的确返回師門後,她便立刻返回九重天上。
文昌帝君神府。
“帝君,我聽說,這人間的瘟疫是你手下的手筆?”夜昙開門見山地說出來意:“你就不怕我去九霄雲殿參你嗎?至少也能問你個禦下不嚴之罪。”
“天妃何出此言啊”,文昌帝君不急不慢地呷了口茶:“放出怨蟲,導致大規模瘟疫的是截教中人,這與老朽何幹哪?”
這老兒,居然推得一幹二淨。
“這五瘟神難道不是你的手下嗎?”
“這五瘟神嘛,的确是我派去的。”文昌帝君繼續氣定神閑道:“天妃應當知道,這不過是例行公事。”
“……”
瘟疫本來就是年年都有。
只是她有琴太心軟。
“帝君,今年真的是行瘟之年嗎?”
“哈哈”,文昌帝君聞言大笑。
這種事情麽,自然是他說了算的。
封神之事一出,天上的神仙多多少少還是有些蠢蠢欲動的。
天帝勢弱,闡教只能暫避截教的鋒芒。
身為教中元老,他自然不能放任截教欺壓自己門中之人。
只是,闡教現在如同一盤散沙,尚無能與截教一争高下的領頭之人。
他若是能争取到天妃,就等于争取到了玄商神君。
而且離光夜昙還能做那個領頭之人。
“天妃,不如我們做個交易吧?”文昌帝君捋了捋胡子:“我可以出面,讓五瘟今年不再行瘟,順便還能治好那些患病的百姓。”
“……”還是仙風道骨的神仙呢,居然拿百姓的命來威脅她。
果然都和天帝是一丘之貉。
“……要不是你推波助瀾,讓他們多播了幾種蟲,這瘟疫何以蔓延至此?”現在這反倒變成他的恩典了。
可是,文昌帝君是什麽人,夜昙的算無遺策是她自吹自擂的。
而他,是真的算無遺策。
這老狐貍是算準了,她為了有琴,一定會答應。
自己愛惜羽毛,就要把她推出去擋槍。
他要是明說,她倒是還能敬他敢作敢當。
文昌帝君看到夜昙臉色不愉,更緩和了語氣:“天妃莫怪,老朽本是闡教中人,難道還會害您和玄商神君不成嗎?”只是他自然也有自己的考慮就是了。
正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
夜昙不得不就範:“帝君,你到底想要什麽?”
“天妃請看這張地圖。”
這不是人界的地圖嗎?
夜昙用眼神示意他有屁快放。
“天妃應該知道,封神,從來都不只是天界的事情。截教已經聯合釋教,開始和我們争奪人間的信衆了。”
闡教中的元老們各個看上去事不關己,但到底也是着急的。
“您和玄商神君如今剛好在人界,行事自然比我們要方便許多。”
“……你要多大的版圖?”
“自然是越多越好。”
真是貪心。
但是,她剛好也是這麽想的。
“天妃,就當是為了神君,您可不能作壁上觀啊。”
“知道了知道了。”
既然要奪,那當然是多多益善了。
“文昌老頭,那你什麽時候讓五瘟去治病。”夜昙也不跟他客氣了,将地圖放入懷中。
“天妃放心,老朽馬上讓童兒去通知他們,保證藥到病除。”
————————
道觀大殿。
“玄商,你不僅跟妖女厮混,還公然包庇于她,你可知錯。”開口的是他的師叔之一。
少典有琴環顧一周,只見門中有威望的修士紛紛齊聚大殿。
他真是好大的面子啊。
這哪裏是要審判他,顯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她不是妖女。”
在德為祥,棄常為妖。
她心存善念,并未背棄倫常。
情非得已,亦無危害蒼生之念。
“師父,弟子違背門規,下山歷練時擅自與女子同行,甘願受罰。”
少典有琴直直跪下。
是他對不起師父,讓這些觊觎門主之位的人有機會對師父發難。
座上的一門之主望着他的得意弟子,嘆了口氣。
這孩子,還是這麽倔。
若那妖精是真的愛你,那也就罷了。
要是她別有用心……
他可不想眼睜睜看着自己的愛徒被妖孽蠱惑,耽于情愛。
“三花聚頂本是幻,腳下騰雲亦非真。大夢一場終須醒,無根無極本歸塵。”
師父離開之際,拍了拍他的肩,語重心長道:“玄商,你要記得,太上忘情,切莫為情所困。”
——————
只因所有歷練的弟子都看到了少典有琴與制造瘟疫的女妖怪厮混在一起,他被師父罰在後山石洞處禁閉兩月,以示懲戒。
錢兒……
她現在在哪裏,又在做什麽呢?
他真的很想她。
離開了她多久,就想了多久。
即使不刻意去想,她也還是會不自覺地浮現在他的腦海中。
普通的山石,也能叫他看成側卧的月下美人。
只是,山中的清風最終還是會吹散這缥缈的幻影。
錢兒也像風一樣,不可琢磨。
她說她不會等他,那她是不是又去找誰了?
她會去找帝岚絕嗎?
還是別的什麽人。
也是,帝岚絕不會像他一樣,一定會選擇和她逍遙人世的。
不行,等禁閉期滿,他得趕快去找她。帝岚絕能做到的,他也一樣能做到。
只是……
她會不會原諒他,會不會跟自己走?
少典有琴終于明白,為什麽自己的師父之前會說,他修不了有情訣。
原來,有情的感覺是這樣的。
他從來沒有像這些日子一樣患得患失過。
這是一種極度的寂寞。
明明禁閉期不過兩月而已。
他卻度日如年。
就好像中了毒,一日六時望斷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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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該去哪裏找她?
他還能不能找到她?
找到發生瘟疫的地方,也許就能找到她吧……
但他其實也不是很确定。
常人尚可倩片紙,丁寧過雁,寄相思。
但他是在受罰,這山洞裏自然沒有紙,沒有墨,沒有顏料,寫不了字,也畫不了畫。
少典有琴想夜昙想得厲害,關禁閉時,除了看書,也沒什麽事可做,就随手用法術雕了個石像。
順便也用石頭雕了朵花,放在那石像的手上。
“師弟,這是你要的書。”
這些日子,都是大師兄來給他送飯。門中的其他弟子都下山去治病了。
“多謝師兄”,少典有琴接過了書。
他特地托師兄去山下買的《有情俠影錄》。
“師兄,最近這幾天就不用勞煩你過來看我了,你還是去幫師父治病吧。”本來人手就不怎麽夠。
少典有琴現在就只是想對着《有情俠影錄》想錢兒。他沒有心情做其他任何事情,當然也并不是很想理他師兄。
“這怎麽行啊,你別光顧着看書,飯還是要吃的。”他師兄簡直恨鐵不成鋼。
“……師兄,我是說,飯和書都不用送了。”他師兄哪裏都好,就是有些愛操心還嘴碎。
“師兄,你不用再幫我偷師父的書了。”之前是他拜托了師兄,讓師兄偷偷給他夾帶師父珍藏的古籍,就為了找轉化濁氣的方法。
真是不得了了。
書都不要看了,這可怎麽辦呀。
大師兄默默看着少典有琴雕刻的石上美人。
這是要海枯石爛的節奏呀。
沒想到,自己這師弟,不僅是名字和玄商神君一樣,也和那位神君一樣癡心。
師弟雖然讓他們個個都懷疑人生,但他正直又有趣,從不賣弄炫耀什麽,反而很講義氣,經常幫他們。有了他的指點,連帶着他們的修為都突飛猛進了。
他們都很喜歡他,自然是不忍心看他為情自苦。
想到這,他拍了拍自家師弟的肩膀安慰道:“師弟啊,你也不用太擔心了,師父他其實是在考驗你!”
“考驗我?”
“那日大殿上,師父要你‘忘情’,不過是因為當着衆人的面,不得不這麽說罷了。你知道當初師父是怎麽追到師娘的嗎?”他故作神秘道:“靠的就是死皮賴臉。”
“你說什麽?”少典有琴很難把“死皮賴臉”這個詞和他那仙風道骨的師父聯系在一起。
“你知道嗎,咱們的師娘原來可是魔修,是魔教聖女!”
“啊?”他從來沒聽說過這事。
“也是,你才拜入師父門下沒多久嘛!”畢竟是很多年前的秘辛了,“你也知道,魔教當然不會輕易放走他們的聖女,最後是師父幫她擺平了一切,當時也是傳為了一段佳話呢!”他師兄繼續做神秘狀:“所以啊,你不用擔心,師父說不定內心裏很欣賞你呢!你啊,就放寬心,慢慢在書裏找能治療那妖……姑娘體質的辦法吧。”
“師兄,多謝你的好意!可是,真的不用了……”少典有琴有些無奈:“我已經找到了方法了。”
“這麽快?”他又被驚到了,“那好吧,書我就不送了。可是這飯你總得吃吧。”
“不想吃。”反正不吃他也餓不死。
“師弟,你到底在擔心什麽啊?”自己這師弟平時那麽聰明,竟然還是英雄難過美人關啊。
“莫非,是擔心那妖……啊不是,那姑娘不愛你了嗎?禁閉結束了你就去找她呗,大不了你也學師父追師娘那樣,死皮賴臉纏着她就對了!”
真要是這麽容易就好了。
“我是擔心找不到她。”雖然,他可以沿着瘟疫爆發的城鎮去找,但錢兒如果不想讓自己找到的話,大約是會隐匿自己的行蹤吧。
“師兄,那天你也聽到了,她讓我別找她。”
“這個你就放心吧!這麽說吧師弟,你今天擔心的問題,咱們師父當初都解決過一遍了。”
“什麽意思?”
“師父他老人家自創過一個追蹤法陣,任憑你那姑娘人在天涯海角,用這個法陣也能找出來。”
“真的嗎?”
“千真萬确啊,師兄什麽時候騙過你。那咱們吃飯吧?”
“師兄,你放那吧,我晚點再吃。”
不是真的也沒事,他總能在這個基礎上再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