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無題

無題

“是的，我經常勸他別喝那麽多酒。”李珍抽噎道，“從家裏趕過去的時候，人已經沒氣了。我……我。”

警察看她情緒不佳，于是轉向詢問另外兩人。

審訊室的門打開了，春白膽怯地坐下。

“那天晚上，蘇老板說要詳細問投保的事情，所以才到我家來。”春白停頓數秒，“後來，他問清楚商業險的條款，喝了半瓶酒，便直接離開了。我們是很好的朋友，因為蘇老板的幾個朋友查出癌症，所以他向我買了一次重疾險。後來，他說父母年紀大了，每年體檢都查出大大小小的毛病，所以想再為父母買兩份保險。我們公司有業績要求，正好嘛。之前他姐姐的重疾險也在我這裏買的。”

春白的眼淚簌簌往下掉：“如果我那時候……送他下樓就好了。但是他有司機接送…我以為不會出事的。”

“所以晚上19:00——21：00，你一直跟他呆在一起？”

“是的。”

“但法醫鑒定他身上的傷痕形成時間大致也在那個時候。”

春白的小臉煞白。

“警官，可以別告訴我男朋友嗎？”她吞吞吐吐道，“其實……”

錄完證詞，案件再沒有什麽疑點了。因為家屬說當地有入土為安的傳統，屍體被送往了火葬場。

警局的門口錄像裏，三個人走出大門，頭也不回地走了。

盡管案件結束了，李珍的心情并未如當初預想的那樣輕松。偉明發了一條短信給她：“我和她分手了。”李珍看完立馬删掉。

在那個狹小的房子裏，偉明扭開房門，對焦至糾纏的人體。女的扯過薄毯在哭泣，男的驚慌地用毯子圍了一圈，試圖用錢擺平。偉明讓男的寫下認罪書，并要求一百萬的賠罪錢。

蘇金德跟妻子說遇到麻煩事了，快來救她。李珍從便利店趕過去的時候，蘇金德頹然地坐在沙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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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幫我墊付100萬，我知道你的便利店有錢。”蘇金德說。

“什麽？”李珍驟然拔高了聲音，房子的空調制冷效果并不佳，李珍卻覺得自己在冒冷汗。

“公司現在沒有流動資金了，都投到一個項目裏了。”蘇金德冷冷道，“再說了，我之前給過你一百萬。”

“報警吧，我給不了那麽多錢。”李珍眼睛發紅。

“別、別，我在這裏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你不知道風言風語多厲害。”蘇金德慌亂地摁住李珍的手。

“等到項目結束了，我再還給你。”

李珍忽然發瘋，沖上去和蘇金德扭打。旁邊的偉明和春白一愣，不敢拉架。

蘇金德重重地回扇了一巴掌，李珍的頭被一股強大的力氣甩過右邊，磕到木櫃的邊緣，一條新鮮的液體緩緩沿着太陽穴流下來。

“當初我叫家吉幫你弄便利店，店鋪的租金，你知道房東是誰嗎？”蘇金德看出李珍并不讓他如願，“你這次不幫我，剩下的三個便利店，只要我說沒有，就沒有了。家吉弄過合同，但你一個女人，怎麽會看得懂？”

蘇金德得意地眯眼，眼角的細紋是那麽的陰蟄。

她原來只是想着敲蘇金德一筆錢，收集蘇金德出軌的證據，然後離婚。

可是事情怎麽會弄到這個地步了呢？

李珍整個人看上去像死掉了一樣，明明蘇金德才是大難臨頭的人。

李珍答應了，并且要求蘇金德同她一起去領錢。領錢的條件是要蘇金德簽一份新合同，三個商鋪都要依據現在的市場價賣給她。

蘇金德坐在沙發上不願意動，夫妻倆隔着一個桌子開始談判。最後以兩個商鋪的條件成交。

原來偉明說必須留一個當人質，但是李珍說，手裏已經有錄像了，你還怕什麽？

然後蘇金德和李珍出門了。蘇金德有些得意，絲毫沒有之前的衰樣。樓道裏太黑了，臺階又那麽高。李珍狠狠推了蘇金德一把，她覺得自己的手在發抖，手心都是黏膩的臭汗。汗很多，有她自己的，也有蘇金德的，和太陽穴流下的血的觸感一樣。她覺得自己滿手都是血。

“來人，快來人吶。我老公摔下去了。”

男人躺着血泊中，李珍壓着他的胸口做急救。李珍的雙手直冒青筋，手下的胸口起伏愈來愈小。

偉明在門口喊道：“我找找藥。”

只有春白“噔噔噔”疾沖下樓，守在李珍旁邊。

救護車又快又穩，車裏的儀器滴滴地刺彎家屬的脊背，從核桃般腫大的眼睛流出，再鑽進人的心裏。每個人皆面色凝重，病患軟趴趴地躺在病床上，安靜極了。即使是晚高峰，車子飛速地從擁堵的道路出來了。

男人還是沒有反應，李珍嘗試叫喚他數次，沒有得到一些具有安慰作用的回應。她迷信地想，母親說過，快要過世的人，魂會飛走，就像鳥感知到危險一樣。有時候是虛驚一場，家屬只要反複叫他的名字，甚至在心裏虔誠地默念，魂還會回到軀殼中。有時候是回天乏術，親人再怎麽叫他，該走的人也不會回頭。

真到了那一刻，李珍腦袋是空的。她要準備處理後事的時候，蘇金德的姐姐報警了，然後李珍及涉事的兩個外人都被傳喚了。

她從警局回家後，躺在床上睡了好久。恍惚中聽到鬧鈴在振動，劃了一下。女人詛咒的聲音從手機尾部傳出，她直接把手機撂到旁邊，閉上眼睛。

那些惡意揣度的話語變成毫無邏輯的語音，她的意識不停地反刍，在夢裏回響。

李珍又回到了便利店，她站在坐在店門口的座椅上，吸了一口冰飲。進出的人源源不斷，然後天上忽然降下大雨，打在遮陽棚的防水布，“噠噠噠”地響。忽然刮來一陣風，雨斜斜地灑進來，裙角濕了一塊。

幾個工人拿鏟子、水泥、鐵架，在店門口開始施工。

李珍客客氣氣地問他們要做什麽。

工人們七嘴八舌地搶着答，市政要修路，得把這條路圍起來。

李珍說要圍多久？這樣很影響做生意。

工人們說：“不會很久的啦，天天幹活，誰受得了呀。”

李珍說：“路看起來只有一些裂痕，幾小塊凹陷，不用圍，可以就地補。”

工人們嬉笑，大嗓門地說：“就你就不懂了，妹”。

上一家就是這樣被施工逼走的，店員埋怨道。

李珍聽着門外的敲敲打打，打開水櫃拿出許多瓶飲料。走出門，遞給施工人員，贏得一片道謝。

她想，還好自己有好多鋪子，還好自己是房東。

李珍從施工圍牆中走出來了，店門口仍然熙熙攘攘。

下一秒，一股重力拉扯她，穿過沉悶堅硬的地面。兩個空間颠倒，她已經身處于醫院的天平間裏了。

安放蘇金德的冰櫃中傳出如雷鳴般的鼾聲，回蕩在寬大的房間裏，仿佛下一秒就會醒過來。

李珍穿着最愛的紅裙子，靠在冰冷的白牆上，冷色的光打在她的身上。那麽多具屍體披着白布，圍繞着她，寂靜無聲。

在這個萬籁寂靜的時候，只有李珍知道，她終于安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