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借口

借口

13.

我是一個死神,我第一次外出做了件與工作無關的事。

方笑笑抓住我的手,一副受到驚吓的樣子。

我環顧四周,沒看見什麽詭異的東西。

“怎麽了?”我問她。

方笑笑默不作聲,盯着老人家的背影看了許久,忽然拽着我鬼鬼祟祟(光明正大)地跟在人家後面。

我不明白她的用意,難道這個老奶奶從她身邊經過的時候偷了她的東西嗎?

老奶奶佝偻着背,如風中殘燭,每一步都走得驚險萬分,随時都有摔倒的可能性。

她一只手撐着拐杖,另一只手提着一個裝着橘子的袋子。

也是在某個時刻,我看見她頭頂上有一團藍色的火焰騰起,瞬間熄滅。

我心一驚,這個老奶奶活不了多久了。

那團藍色的火焰,是人的生命之火。

而就在剛剛,她的生命之火已然熄滅。

她最多活不過二十四個小時,最晚明天就會有死神來收走她的性命。

再去看方笑笑時,我被她的模樣吓了一大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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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臉色蒼白,額頭冒出細汗,此時雙手抱頭,很是痛苦的樣子。

“你怎麽了?”

方笑笑虛弱地問我:“你真的沒有聽見嗎?”

我完全摸不着頭腦:“聽見什麽?”

“太吵了,吵得我腦袋都要炸掉了。”方笑笑揉了揉太陽穴,示意我去看那個老奶奶,“我能聽見她的願望。”

我猶豫了一下,決定告訴她事實:“她沒有多少時間了。”

“所以,我聽到的是她生前最後的願望了?”方笑笑似乎是痛得實在受不了了,“嘶”了一聲,大步朝老奶奶走去。

“哎你去幹什麽?”我一把拉住她,“不能告訴她。”

人的死期是不能随意洩露的,我擔心方笑笑直接過去和人家說你快要死了,趕緊去實現自己的願望吧。

被方笑笑知道就算了,反正她本就蠻特殊的。

“當然不會和她說。”方笑笑甩了兩下,沒把我甩開,幹脆扯着我一起過去了。

她搶過老奶奶手裏的袋子,迎着老人家詫異的眼光,強裝淡定地對她說道:“老奶奶,你家在哪裏,我送你。”

14.

我叫方笑笑,現在在做好事。

如果不是因為我的頭痛得實在是要炸裂了,我也不想像個神經病一樣去勾搭人家老太太。

好在和她搭上話後,我的頭痛的确減輕了不少。

我瘋狂沒話找話:“老奶奶,你家裏只有你一個人嗎?”

“對啊。”還好老奶奶沒有在意我的怪異,而是慈祥地笑笑:“我老伴走得早,只有一個兒子,在外地工作。”

她說到自己的兒子便停不下來了,整個人仿佛年輕了不少,渾濁的眼睛恢複了短暫的清明,目光放得很遠,像是在看過去的事。

“我兒子啊,從小就很聽我的話,書讀得也很好,特別喜歡那個籃球,據說好多小姑娘都喜歡看他打球……”

我耐着性子聽她說完了,才抛出自己真正想問的那個問題:“那你的兒子什麽時候回來看你一次呢?”

老奶奶提到兒子時頗有幾分自豪:“他大學考得遠,又讀了研究生,畢業後直接在那個城市工作了,忙得很。每次過年都會回家吃年夜飯,只是……”

長令縣不是特別發達,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小縣城,也沒有什麽大學,學生都是往外考的。

考到外地去了,回來的也少了。

我問她:“只是?”

“他升職加薪了,就更忙了,有好久都沒回過家了。”

我的頭又開始痛了起來:“那你想見他嗎?”

“嗐,什麽想不想的。”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老奶奶的背又佝偻了一些,“工作要緊啊。”

撒謊。

我聽見自己非常冷靜清晰地在心裏戳穿了她的謊言。

她的願望聲音很大,吵得我腦袋嗡嗡作響。

她明明在心裏無聲吶喊着,期盼着,偏偏要用一句“工作要緊”來遮掩過去。

但這不是她的錯,她并不知道最晚明天,她的生命就會流失殆盡。

所有人都以為,自己的時間還多,和想見的人相見的機會還有很多。

真正重要的事可以一拖再拖,每件事都得分出輕重緩急。

時間不夠了,急的得先做了,雖然它不一定那麽重要。

反正做完了還有的是時間嘛,想做的夢總是有機會去實現的嘛。

可時間之神是殘忍的啊,祂憑什麽給你那麽多機會啊?

沒做就是沒做,錯過就是錯過。

在一個人的生命長河裏,從來都不存在“來不及”、“沒時間”這些說法。

全是借口。

或許我也不應該懂這些的。

在剩餘的路上,我們出奇得默契,一言不發。

拐個彎,破舊的居民樓,脫落的斑駁牆皮。

一階又一階的樓梯,生了鏽的欄杆搖搖欲墜。

門上倒貼着“福”字,兩側是蒙上一層灰的對聯。

對面的房子裏傳來鄰居說話的聲音。

等老奶奶找了好一會兒的鑰匙。

鑰匙鑽進鑰匙孔裏,金屬相撞的聲音突兀又割裂。

門開了。

她跨過門檻,站在房內。

我們隔着一條泾渭分明的線對視。

我把手裏的塑料袋遞給她,看着她慢慢把門合上。

身體比大腦先一步作出反應,我的手反扣住門框。

“打個電話吧。”

我艱難地央求道:“給你兒子打個電話吧。”

15.

我是一個死神,此時局促不安地坐在老奶奶家裏的沙發上。

方笑笑好像發瘋了。

我也跟着一起發瘋了。

當方笑笑扣住門框的那個剎那,我瞬間想到,我可能會成為有史以來第一個蹲牢房的死神。

還好老奶奶沒報警。

她疑惑地望着我們,在等我們主動解釋原因。

方笑笑倒是很會騙人,立刻編了個理由:“這是我們學校要求的社會實踐活動,要做好事,幫助他人……所以剛剛我們幫您把橘子提了回來。”

這語氣,這态度,尊敬了不少啊。

“老奶奶,我看您也挺想念自己兒子的,要不,您給他打個電話吧?”

蹩腳的謊言。

但是老奶奶還是把我們倆迎進屋裏了。

她找了許久,翻出一個智能手機,對着屏幕吹了口氣,又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灰。

方笑笑看着老人又去翻找電話號碼,冷不丁開口道:“老奶奶,您會用微信嗎?”

老奶奶手持一個小本子,拿得很遠,細細地找着,聞言擡頭迷茫地問道:“微信?是什麽?”

方笑笑和我對視一眼,又問道:“奶奶,您沒有把你兒子的電話號碼保存在手機通訊錄裏嗎?”

老奶奶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兒子給我買的,我不太會用。”

她又重新去小本子上找兒子的電話號碼,終于找到了,比對着數字一個一個地摁上去,然後不太确定地按下那個綠色的鍵。

“嘟——嘟——”

在等待對面接起電話的這個空隙裏,老奶奶和我們聊起天:“現在你們年輕人玩的都花裏胡哨的,我這種老人已經落伍了,都不會用。”

“你所撥打的用戶暫時無法接通,請稍後再撥……”

老奶奶眼裏的火熄滅了:“大概是工作太忙了吧。”

她想要把手機收回去,方笑笑摁住了。

“再打一個。”方笑笑執拗道。

第二個依舊沒人接。

這次老人在收走手機前,先擡頭看了方笑笑一眼。

“不打了。”她站起身來,“二一,我們走吧。”

和老人道別後,我跟着她一起往門口走。

我低聲問她:“不再試一次嗎?”

她搖頭:“沒意義了。事不過三。”

“好吧。”

“黑夜給了我黑色眼睛,我卻用它去尋找光明……”

客廳裏,老奶奶驚呼一聲:“哎,他打過來了。”

方笑笑立刻掉頭,一個箭步沖了進去:“快接快接!”

手機那頭傳來一個不耐煩的男聲:“媽,有什麽事嗎?我開會呢。”

老奶奶的語氣裏摻雜着幾絲讨好的意味:“沒、沒什麽事,就是想給你打個電話……”

“那我晚上再給你打一個吧。”對面聽上去的确挺急的,似乎只要等自己的母親說出那句“好”,他就能立刻挂掉。

老奶奶的确是要把那句“好”脫口而出了。

方笑笑想伸手去捂住老奶奶的嘴,伸到一半又縮了回來,聲音壓得很低:“問他什麽時候回來。”

男人許久沒等到答案,又喚了一聲:“媽?”

老奶奶有些猶豫,還是問出口了:“兒子,你什麽時候回來啊?”

“最近工作上的事有點多,應該不行了。回來得花上一整天呢,怎麽了?”

回來要花上一整天……

來不及了,就算現在立刻出發也趕不上最後一面了。

“沒事,”老奶奶眨了幾下眼睛,“就是有點想你。不是什麽要緊的事,挂了吧。”

說完,沒等對面回複,她自己先按下那個紅色的鍵,主動切斷了她和兒子之間的最後一次聯系。

方笑笑适時插話:“我們先走了。”

老奶奶坐在沙發上沉默了好久,在我們拉開門時輕聲說了一句話。

她說:“謝謝啊。”

16.

我叫方笑笑,今天是參加漫展後的第二天。

昨天下午從老奶奶的家裏出來後,我的頭痛便奇跡般地好了。

回到醫院,又被護士姐姐訓斥了好一會兒,叫我以後不能那麽貪玩,要是在哪裏昏倒了可就不好了。

我全程低着頭乖乖認錯,心裏想的是下次我還敢。

今天二一沒有來,我坐在病房裏,看見樓下有一輛救護車呼嘯而來。

中午護士姐姐來查房的時候,我問她今早上的救護車是怎麽一回事。

她告訴我有個老奶奶買菜的時候突然暈倒在路邊,被好心人打了120送了過來。

“那她現在……”

護士姐姐嘆了口氣:“年紀大了,她到歲數了。”

下午護士帶着我去做身體檢查,我坐在走廊裏的椅子上等醫生的通知。

一個拎着大包小包的男人闖進醫院,手上提着的是一些老年人用的保健品,一些零食大禮包,還有一袋橘子。

他攔住其中一個護士:“我媽呢?我媽在哪裏?”

男人的聲音和昨天從電話裏傳出的聲音有些許重合。

護士面帶微笑,退了一步,禮貌道:“這位先生,請不要激動,您的母親是?”

“就是今天早上送來醫院的……”

後面的對話,我沒有繼續聽下去。

因為醫生通知我去做檢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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