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真誠

真誠

21.

我是一個死神。

方笑笑說要去和坐在湖邊畫畫的那個女孩搭上話，要巧妙地指引她實現自己最後的願望。

我覺得好難。

我只是一個不怎麽和人有交集、說話對象屈指可數、沒有工作就宅在家裏的死神。

我們怎麽才能讓一個結識不到一天的人對我們敞開心扉，順着我們的暗示行動呢？

一向勤懇敬業的我第一次萌生出擺爛的想法。

大概是因為方笑笑實在聽不下去我的長于短嘆了，這估計比那人在她心裏叫嚣着的願望更讓人頭痛。

她揉着太陽穴說道：“你要是真的不想去就不去。”

“不是，”我幹脆拉着她停了下來，“我覺得好難。”

“你想啊，我們跟她素不相識的，要怎樣才能幫助到她呢？而且，我們做的事也不一定是正确的，可能在她看來，這并不是一種幫助，而是在打擾她的生活。”

也有可能，是一種帶着優越感的施舍，憐憫與同情。

工作好幾年，也見識過各種各樣的人，我知道有些人最喜歡以一種高高在上的姿态，自以為是地“幫助”他人，美其名曰“為你好”。

卻從不在乎對方需不需要，想不想要。

明明是硬塞給對方的東西，還以為是什麽天大的恩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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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也是，如果那個女孩根本不想讓別人多管閑事呢？

如果我們的好意，在她看來是惡意呢？

“想那麽多幹嘛？”方笑笑奇怪地看着我，“我們又不是非得做成功。”

她開始認真分析：“前幾天的那個老奶奶，我們也沒有成功讓她和兒子相見，但是，我的頭痛在她打完那通電話後就好了。”

“我們不過是和他們說說話，如果能幫上忙，讓他們不留遺憾最好。要是沒成功就沒成功呗，我們又不是神仙，不需要把所有重擔都放在自己肩膀上，也沒必要非得讓他們完成心願。”

我覺得她說得挺有道理，但……

“照你這麽說，我們就沒有去做這件事的理由了。”

“怎麽沒有？”方笑笑以一種看朽木的眼神看着我，“我能聽見，也能感受到，還是在你在我身邊的情況下，那不就是神要我們去做些什麽嗎？所以我們只要去做了就好，做成什麽樣那就看天意咯，總不能逼着我們做了，沒做成還罰我們吧？神也是要講道理的。”

“而且，有些事不是非得需要一個理由才能去做的，你要知道所有的意義都要我們親自去賦予。如果你有一件很想去做的事，那就去做。”

方笑笑真的很會編造一些歪理來說服人。

我告訴她自己的疑慮：“那我們要怎麽才能和她搭上話呢？”

“你平時不和人說話的嗎？”方笑笑眼睛瞪得很圓，驚訝地看着我，“你就過去，發自內心地和她說一句‘姐姐你畫的畫真好看’不就可以聊了？”

她拍了拍我的肩，語重心長地對我說：“二一啊，你就是和人接觸地太少了，天天就知道工作、工作、工作。其實人與人之間的交往很簡單，只有一個原則，那就是真誠。”

方笑笑繼續往前走：“這社會上吧，總有人吹噓什麽人際交往是門大學問，沒有情商寸步難行之類的，搞得交朋友就好像上戰場一樣。”

她說到什麽有趣的地方，自己先笑了出來：“書店裏、某寶上，成套成套的書教你怎麽怎麽和人做朋友，并夕夕上甚至一塊錢還包郵，是不是很便宜？”

“哪有那麽複雜，真誠就行了，用真誠才能換到真誠……”

她的聲音越來越遠，我驀地想起和方笑笑相處的這幾次，初見時她似乎對我就有什麽企圖，後面又是找出一堆理由诓騙人家老太太，此時又能搬出如此義正言辭的話語。

于是我跟上她，像她說的那般發自內心地發問：

“你有真誠嗎？”

22.

我叫方笑笑。

我差點被二一氣死。

她居然一臉真誠地問我有沒有真誠。

以前以為她是個天然呆，今天才發現她居然是個天然黑。

坐着湖邊的女生畫的是一所學校的樓梯間，兩個女生，一個背着書包站在下面的樓梯口，一個站在上面的樓梯口，兩人遙遙相望。

我還有些生二一的氣，所以用胳膊肘推了推她：“你去。”

二一好像還不知道我生氣的原因。

也有一種可能，她根本沒發現我生氣了。

她做了好幾次深呼吸，終于往那個女生走去，走到一半腳流暢地拐了個彎，又回來了。

二一的臉紅得像化妝的人打多了腮紅。

她乖巧地以一種認錯的方式低着頭，一雙無辜的眼往上擡：“我不敢。”

“瞧你那點出息，”我怒道，“我來！”

別以為一個撒嬌就可以“萌”混過關！

好吧，事實證明，有些場景在心裏模拟了成千上萬遍，實際操作起來還是很困難。

要我莽撞地沖上去和一個陌生人搭話，我也是會緊張的。

但二一……她還是個不經世事深居簡出的少女死神，平時也不會和人有太多交流，突然要她向一個陌生人搭話的确很為難她。

思來想去，還得是我去。

于是我站在女生的身後看她畫了好一會兒的畫，換上夾子般的聲音，甜甜道：“小姐姐你的畫畫得好好看哦~”

那個女生沒有理我。

我聽見二一發出憋笑的聲音。

我在心裏剜了她無數眼，注意到女生耳朵上戴着耳機。

聲音還挺大，湊近點我都能聽見裏面的音樂。

我深吸一口氣：“小！姐！姐！你的畫！畫得真好！！！”

我察覺到周圍人都以一種匪夷所思的眼光注視着我，有只途徑的小狗還“汪汪”叫了兩聲。

女生摘下耳機，轉過頭，朝我禮貌地笑笑，眼睛裏帶着些許詢問。

我指了指畫：“這是你畫的嗎？”

小姐姐笑着點點頭，聲音很溫柔：“是的。”

她說“是的”的時候，我很明顯感受到心上有一陣涼意拂過，像是被泡進大海裏，還澆着雨水。

我才知道原來有些人很奇怪，表面上笑着，仿佛無事發生，心裏卻在下瓢潑大雨。

她的視線在我和二一身上流轉：“你們是好朋友嗎？”

“是啊是啊，”我找到了和她說話的切入點，“小姐姐，你畫中的兩個人也是好朋友嗎？是你和你的小姐妹嗎？”

我問完，那悲傷的涼意更盛。但她仍舊笑着，讓人找不出一丁點兒破綻。

如果不是因為我可以與她共情，我應該也會被她騙過去，看不出她臉上戴着的面具，也看不穿她內心有一條暗河。

她又轉了回去，拿起畫筆久久沒有下手。

我聽見她輕輕說道：“嗯，是朋友。”

她隔空點了點畫中背着書包站在下面的那個女生：“這個是我。”

23.

我是一個死神。

方笑笑是個很神奇的人，可以輕而易舉地做到我做不到的事。

小姐姐說，畫中的兩個人，一個是她，一個是她的朋友。

我總覺得自己要發揮一點作用，不能一直像個吉祥物一樣在一旁默不作聲。

不知道死神接受培訓的學校和人類正常的學校是不是一樣的，我分析了一下畫的內容，結合了一下我在學校的經驗，很自信地說道：“姐姐，你是提前畢業，離開學校了嗎？”

方笑笑一臉震驚地看着我。

額……我是說錯什麽了嗎？

她又做了一個把嘴巴像拉鏈一樣拉上的動作，對我擠眉弄眼。

好叭，我不說話了。

小姐姐背對着我們，沒有看見方笑笑的小動作。

她倒是順着我的話說道：“的确是我離開學校的日子，我們要高考了嘛。”

方笑笑可能是怕我問出“高考是什麽”這一類會暴露出自己無知的問題，立刻追問道：“那其他人怎麽不走呢？”

“這不是我們縣城裏的高中，”小姐姐對我們很有耐心，大概是因為我們之間隔着些年齡差，“我高中去市裏讀書，高考的時候回縣城考試，這樣會比較有優勢。”

“所以提前走了嗎？”方笑笑指了指上面的女生，“那她是來送姐姐離開的嗎？”

小姐姐笑着沉默了好一會兒，我忽然冒出一個莫名但絕不會錯的想法——她不想說。

也正是這個想法讓我懷疑，自己和方笑笑現在所做的一切是否正确。

就算在動機上沒有錯，那麽在方式上是否正确、在情緒上是否照顧周全了呢。

但小姐姐還是開口了。

她說：“你們想聽聽我高中時候的故事嗎？”

24.

我叫方笑笑。

還好這裏是一片草坪，也有人零散地坐在周圍，聊天的聊天，玩手機的玩手機，欣賞風景的欣賞風景。

我和二一也坐在草坪上，聽小姐姐講那過去的故事。

我很少去學校，而二一，從剛剛她的發問就可以猜出，她上的學校和普通的學校截然不同。

這麽說來，在旁人眼裏再常見不過的事，在我倆看來倒是很是稀奇了。

“……早上要上早自習，六點多就要起床。剛高一那會吧，可能勤奮了一陣子，六點起床，提前到教室看書。後來就懶了，越往上升一級，要求到教室的時間越早，但我起得越來越晚，六點、六點十分、六點二十、六點半，後面甚至四十才起，飯都來不及吃。”

我說：“那就不吃早飯了嗎？”

“當然要吃。買了，帶到教室裏吃。早自習背書，背一句，吃一口。”

“老師不管的嗎？”

“可能沒看見，可能裝沒看見。”她說得有些興奮，“老師以前也是學生呀，他還老是和我們吹噓他的學生時代有多風光呢。”

她說起自己的高中時期，說到運動會時被按着人頭參加比賽，居然也能拿到一個不錯的成績。

和同學們一起坐在看臺上看接力比賽，看見自己班上的同學把對手反超時，會激動地站起來揮手吶喊。

又說到上課的時候很少聽講，一沓新的便利貼總是用得飛快。小紙條傳來傳去，可以傳到班上的每個角落。

“中午吃什麽？食堂一樓還是二樓？”

“二樓，我想吃米線。”

還有大課間時，跑完操之後的跳大繩。

男生一根，女生一根。不喜歡跳繩的在兩端搖繩，想跳的就排起長隊，還有的在一旁劃水，自己玩自己的。

體育老師拖來一個大音箱，提供點歌服務。不小心點了首要錢的音樂，試聽到一半，就自動切掉了。

“最後是畢業典禮上，校長用不太标準的普通話，铿锵有力地把那些早已爛大街的句子說給我們聽。”

“回到教室後一群人開始弄什麽畢業祝福，脫下校服讓人在上面簽名寫字，我也這麽做了。”

“那個時候……”

小姐姐頓了頓，像是回想了有一會兒，才繼續說了下去。

“那個時候，我拿着校服，在教室裏四處張望，看看還有誰被我遺忘了。”

“隔着喧嚣的人群，我一眼看到她，她也沒有在我的校服外套上寫字……我不是把她忘了，我是故意落下她的，我還沒原諒她。”

“或許是在那個瞬間，我們之間短暫地心有靈犀了，她居然也把頭擡了起來看向我。但我立刻把頭埋下了。”

她又指着畫：“我就這樣背着書包提前走了。走下半層樓時，她忽然喊着我的名字沖出教室。當時我倆就和這幅畫上的場景一樣。”

我能很明顯地感受到，她後悔的情緒在此時緩慢漲到了高潮。

“我們對視了整整半分鐘，沒有人主動說話。她張了張嘴，可能要說些什麽，被我的手機鈴聲打斷了。”

“那是我爸打給我的，他來接我。”

“我拿出手機，再一擡頭，她已經不見了。”

“于是我就這樣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