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最最好

最最好

25.

我是一個死神。

在小姐姐的故事裏，她什麽都沒有和那個人說，就離開了。

本來我是打算什麽都不說的，因為她所描繪的學校生活和我認知裏的學校生活相差甚遠。

但我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那之後，你們就再也沒有見過面了嗎？”

“沒有了。”她又開始畫畫，“哪有那麽容易。”

“想見就去見啊。如果你有一件很想去做的事，那就去做。”

小姐姐默然看着我，我有些不好意思，戳了戳旁邊的方笑笑：“她跟我說的。”

方笑笑差點跳起來打我：“哎你——”

她還沒來得及打我，小姐姐輕笑出聲：“你還沒經歷過分別呢。”

“走的時候，每個人都要互相說一句‘再見’。但大家都心知肚明，哪有那麽容易再見一面。”

“因為你們住的地方不一樣嗎？”我疑惑地問道。

可現在交通發達便利，就算住在不同的城市，買張二三十塊錢的車票，坐上一個小時左右的車程，兩人就可以見上一面了。

小姐姐想了很久，才回我道：“因為我和她之間隔着的，不只是這五十多公裏的距離。”

她撂下畫筆，坐在我們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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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她關系最好的時候，會手拉着手，一起去上體育課、去大課間、去買飯，上課的時候也在傳小紙條，反正總有說不完的話。”

有風掠過湖面，泛起漣漪。

湖邊的蘆葦随風搖晃，有小孩追逐着從我們面前跑過。

我知道這漣漪總會回歸于平靜，蘆葦總會停止晃動，風總會好像從未來過。

秋日的陽光曬得人暖洋洋的，風拂過，很是舒服。

我忽然有一點點可以理解方笑笑，為什麽她總是對醫院外面的世界充滿向往，又為什麽要說出那句要不出來走走。

只被困在小小的一方天地，的确不符合她的性子。可她偏偏又被困了那麽多年。

明明和我的年紀差不多。

小姐姐的聲音很清越，像是風在搖鈴。

“運動會上她陪我跑完了一千五，而我在四百米的終點處接住了她。上課時小紙條來回傳着，周圍的人習慣了，問都不問也知道要傳給誰。大課間的時候會一起在旁邊劃水摸魚，我會把我看過的日劇講給她聽。”

“後來，不知道什麽時候起，就有一點小別扭。”

她低下頭，玩自己的手指甲，這一刻我竟覺得她像一個丢了心愛的玩具，不知所措的小孩。

“像在你們這個年齡時，總是很在意在某個人心裏的排名，覺得自己占據了第一，得到了‘最好’這個稱號，她就只能和我玩。”

“于是吵架。吵着吵着，她問我：‘我是你最好的朋友嗎？’我說，不是。”

“我自己也知道這句話傷人，我就給她寫小紙條道歉，她寫了一節課才傳回來，滿滿一張紙，好長一大段，我只記得中間一兩句。”

“她說我真的很自私，又說我有那麽多朋友。還說我們每次聊天，我說的東西她都不感興趣，一點都不想聽。”

她臉上寫滿迷茫。

“我看完，只在想，為什麽她從不告訴我她不想聽呢？”

“我連自己回沒回，回了什麽，都忘了。在那之後，就漸漸疏遠了。拍畢業照的時候隔着老遠，和同學合照時看過無數次她的身影。我沒去找她，就好像在這場無聲的較量中，是我贏了。”

26.

我叫方笑笑。

我其實很難理解小姐姐口裏的“排名”、“第一”、“最好”。

第一次和二一見面的時候，我也有沒騙她的地方，比如我真的沒有朋友。

自從醫生說我命不久矣之後，我意外地得到了“看見死神”這個超能力。

一群和我一樣大的小孩在大廳裏玩，我指着其中一個說：“你背後有一個人。”

我如實地把我看見的都說給他們：“他穿着黑色的鬥篷，手上拿着一柄很大的鐮刀。”

“那不就是死神嗎？”其中一個小女孩打斷我。

他們立刻在大廳裏找我說的那個死神，可他們根本不可能找到，于是反過來質疑我。

我很要強，我走到死神面前，指着他：“你們看不見嗎？”

他們看向我的眼神各式各樣，有震驚，有驚恐，有懷疑，有嫌棄。

順帶一提，我當時還聽見死神罵了一句“卧槽”。

那群小孩湊在一起嘀咕了許多，最後得出一個結論——我腦子不太好使。

而在幾日後，被我指過的那個小孩去世了。

于是我身上背負着的來自小孩子純真的惡意又多了些。他們說我是巫師轉世，會降下詛咒，看見我就繞道。

而我自那以後，再也沒和任何人說起關于死神的事。

十餘年間，有死神陸陸續續地來，罵罵咧咧地走。

去過幾次學校，又抱着茍延殘喘的身子躺回病床上等死。

班長帶着一兩個同學來看我，水果籃子堆在床頭櫃上，下面壓着的是我沒做完的作業和試卷。

之後水果熟爛了，作業本的紙張泛黃了，一并給扔了出去。

我徹底失去了和同齡人交流的機會。

但二一不同。

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心裏頓時冒出一個想法。

這個想法我很難描述清楚，如果用比喻的話，就好像我是一個等了很久很久的人，以前是懵懂地等着，不知道自己在等誰。

而現在，我知道我等的就是她。

在弄明白那個沒由來的想法之後，我進行了一場短暫的頭腦風暴。

她是誰？

為什麽是她？

她于我而言有什麽特殊之處？

我要對她說些什麽，做些什麽？

“如果你有一件很想去做的事，那就去做。”

反正……

“我好生氣啊。”

小姐姐一臉驚訝地看着我。

“分享欲最能看出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重視和在乎。你那麽在乎她，她卻一點都不領情，還說你自私。”

她有些語無倫次：“不、不是那樣的……”

“你說了那麽多，她只會你一句不想聽，那不就是在浪費你的感情嗎？太過分了！”

“其實也不是……”

“你去罵她吧！給她發個消息也好，或者打個電話也好，總之把她大罵一頓，然後……然後再随便說句對不起就行了。”

我好像在勸她，又好像在為自己那時的行為找借口：“反正、反正你也不虧呀，反正你也沒有什麽好顧慮的了……”

反正我已經沒有什麽可以失去的了。

27.

我是一個死神。

小姐姐在給那個人打電話。

她戴着耳機，我們只能聽見她對着電話那頭說：“是我。”

“我生了很重的病。”

“頭發都掉光了，耳朵也不太好使。”

我和方笑笑都下意識看向她披散着的頭發，她把棒球帽往上擡了擡，頭發也跟着往上一竄。

原來是和棒球帽連為一體的假發。

“就是有些話想和你說，當時你問我是不是你最好的朋友，其實你是。”

“我就是覺得承認特沒有面子，才說的不是。”

對面又說了些什麽，她回道：“我早就不在意了。其實你說的也對啊，我本來就是個很自私的人。”

“我總認為自己要厲害一些，看什麽都看得很清楚，總是說你這裏不好那裏要改，抓着一點小錯誤不肯放手。我自大又狂妄，最愛說個不停，也不在乎你想不想聽，也不給你說話的機會，最後還在想你為什麽不告訴我。”

她靜默地等了一會，輕笑一聲：“語言的确是會傷人的啊，我們早就成千上萬次互相傷害了。我為我所有的言不由衷和不合時宜道歉。”

對面可能說要來看她，我聽見她報了醫院的名字。

“對了，還有一件事。”她的聲音輕快了許多。“我想過好多遍，如果再來一次，我還是會和你做朋友，會和你吵架，因為我就是那種不講理的人。”

“我也會在畢業那天讓你在我的校服上簽名，會在拍畢業照的時候和你站在一起，會和你留下許多合照，會在你看向我的時候和你對視……”

“然後，在你喊着我的名字沖出教室時，我也會沖向你。”

——然後，和你撞個滿懷。

“我畫了一幅畫，還沒畫完。”她說，“畫好了，就送你吧。”

她盯着手機屏幕看了好一會兒。

“那什麽，還有一句話沒跟你說過。”

“遇見你真好。”

說完，她果斷地挂掉了電話。

28.

我叫方笑笑。

暮色降臨，似乎有人垂下了眼簾。

窗子外面是格子般的窗子，一盞又一盞孤寂的燈被點亮。

樓下傳來汽車鳴笛的聲音，疲憊的街道上充斥着想要回家的人。

遠山上，有一棟樓若隐若現。

我坐在窗邊。

“死神……先瘋……007有限公司？”我眯着眼看仔細了，辨別出樓上豎着排版的大字，确定是“先瘋”而不是“先鋒”。

看來死神也不容易啊。

我低頭給二一發消息：“會用手機了嗎？”

對話框上方顯示“對方正在輸入”，二一發來一條消息：“不太會。[微笑]”

我忽略了那個微笑的表情包，繼續打字：“你想去游樂場、海洋館、科技館之類的地方嗎？感覺會很好玩！”

二一打字很慢，大概是因為還不太習慣手機的輸入法：“有時間的話，就可以去。”

我看她輸入了好久，又發來一句話：“平時要工作。”

我給她發了一個“聽到了聽到了，兩只耳朵都聽到了”的表情包，想了想，又給她發了一連串的表情包過去。

也不知道她面對着這麽多表情包作何感想，估計正仔細看每張圖片上面的字吧。

我把手機關機扔到一邊，鑽進被窩裏，打算做一個甜甜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