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回憶

回憶

51.

我是一個死神。

普通人的學校和我們死神接受教育所用的學校不同。

培訓死神的學校,四面是密不透風的牆,正面的牆上嵌進一道厚重的門。

這裏培訓出的死神将會在畢業後被派往各個地方的死神公司上班工作,就像普通社會一樣,大家都希望去一個繁華的大城市,而我,我是自己選擇回長令縣的。

很多人,連那道門都進不去。

門外設置了一個亭子,開學季時,亭子裏坐着一位頭發花白的老人,眼神澄澈清明。

他會仔細打量那些被帶過來的小孩子,我也不知道他看的是什麽,總之,當他看完後,他要麽說,去吧;要麽說,抱歉。

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成為死神的。

那些曾經來過又離開的孩子們,至今身在何處,做着怎樣的一份工作,我也不清楚。

而我,我本來,或許也不應該成為死神的吧。

那時小小的、懵懂的我,被小時姐牽着,我沒有任何關于以前的記憶,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

也不知道此時自己身處何處,眼前看上去很好說話老爺爺為什麽要一直盯着我看。

更不知道這個牽着自己的女人是誰,她笑盈盈地看着我,做了個簡短的自我介紹。

“你可以叫我小時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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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小時姐住在一起十幾年,歲月從來沒有在她臉上留下任何痕跡。

她是脫離了時間之神掌控的人。我們都是。

時間是取之不竭的,生命是走不到盡頭的。

可那并不代表,時間和生命,對于我們來說就不那麽重要。

兜兜轉轉,居然來到了我和方笑笑坐公交車時途徑的學校。

女人說,這個保安會在每晚六點半準時開始小憩。六點半是晚自習開始的時間,這個時間點學生們都在教室裏,所以他才敢偷偷地摸一下魚。

不過,當她看見保安室裏那個靠在搖椅上,眼睛似閉非閉的保安時,有些驚訝:“他居然還在這裏做保安啊。”

我們走進校區時把腳步放得很輕,我甚至能聽見保安小小的鼾聲。

順利地走進校園,我回頭看了保安一眼。

他天藍色的保安服洗得有些發白變形,稀疏的頭發中間穿插着白發。

恍惚間,我好像又看見了死神培訓學校的校長,那位頭發花白的老人。

他看我的眼神裏,明明有失望來着。

他拒絕我的話語已經到了嘴邊……然後他擡頭看見了我身旁的人。

他看了一眼小時姐,露出了然的表情:“原來你就是那個孩子啊。”

校長摸了摸我的腦袋:“孩子,去吧。”

我就像今天這樣,每一步都走得很輕。

我走進那座四面都密不透風的建築物,裏面風景卻是出乎意料得優美。陽光刺目,樹木瘋長。

那個時候,剛走進學校的我,在想些什麽呢?

他不是打算拒絕我嗎?為什麽,又要讓我入學呢?

這個問題,我一直保留着,直到我畢業的那一日。

那一日,我問校長:“為什麽您會同意讓我入學呢?”

校長其實是不會老的,按理說,他應該也是像小時姐那樣,維持着年輕時的模樣。

但他始終保持着自己慈眉善目的老爺爺形象。“因為,這是某個人的願望。”

我很好奇:“誰?是小時姐嗎?”

“不是她。至于那個人是誰,或許,你以後就會知道了。”

“那個人的願望很重要嗎?”重要到可以讓位高權重的校長讓步?

“人的一生會許下很多願望,但實際上,這些願望只對那個許願的人來說很重要。在他人眼裏,別人的願望是什麽樣的,都與自己無關。”

我遲疑了:“那為什麽……”

“那個人,她的願望,其實也是一樣的,怎麽樣都好,沒有人會去關心她許了什麽願,想要得到什麽。”

“唯獨那個願望——那是高于一切的法則……所以我同意你入學,僅此而已。”

操場上有兩個人在跑步。

天已經很暗了,這兩個人,隔了大半個操場,說不清是誰在追逐着誰。

這讓我想起,當我還在死神學校時,我們每天都要早起晨跑。

我喜歡跑步的感覺。兩條腿甩得很開,手也會被丢出去,跑起來時帶過的風會溫柔地拂開我額角的汗珠。

我會稍微把腦袋仰一仰,加速的時候,把眼睛閉上,感受心髒在胸腔內劇烈跳動。

很舒服。

有空的時候,或者是不知道做些什麽的時候,我就會來操場上跑一跑。

跑跑步吧,什麽都不用去想了。

跑跑步吧,那些迷茫,那些無所适從,怎麽樣都好了。

雨季,雨稀稀落落地下了好幾周,在終于結束的那一日,傍晚,看見半邊天空的火燒雲。

金黃色的雲蔓延至天邊,斬不斷,燒不盡。

我爬到教學樓的頂層,這裏還有其他的許多人。我站在最邊上的角落裏,手撐着欄杆。

我探出半個身體,忽然想要感受一下超脫控制的快意。但我及時止住了。

他們叽叽喳喳的聲音傳到我耳邊時自動過濾,能聽到的,唯有風呼嘯而過的聲音。

那時也是像今天一樣,天色一點一點黯淡,雲不知飄向了何處,顏色全然褪去,被染上了新的一層。

最後一片雲也消失不見了,我像只失重的鳥。

繞着操場,一圈又一圈,我到底是想要抓住什麽,又想要追逐什麽,已經想不明白了。

跑到頭腦混混沌沌,我才停下腳步。操場四角的投光燈把光投下,我看見入口處的那個角,站着一個人。

那是校長。

他笑着沖我揮了揮手。我跑了過去。

他說:“你好。”

我說:“先生,您好。”

在學校裏的我們也沒有名字,稱呼的時候用的是我們獨一無二的編號。

很巧,我的編號是三十七。

但沒有人像方笑笑那樣,會叫我二一。

他問道:“你跑步的時候,都在想些什麽?”

我誠實地回答他:“什麽都沒有想,先生。跑步的時候,我的大腦是放空的。”

他似乎對我的答案并不滿意:“那麽,在跑步之前,你在思考什麽呢?”

我自己也說不上來有沒有那種東西:“什麽都沒有,只是因為想跑,所以來跑了。”

“一定是有些什麽的,”他這話似乎又不是對我說的,“一定有些什麽,是你一直在思考的。”

“如果的确是有的話,或許,我在想,我作為死神,除了死亡以外,還能帶給別人什麽。”我說,“又或許,我在想,死神這個群體,存在的意思又是什麽。”

校長露出欣慰的神色:“我很高興你能在自己的腦海裏進行一番如此深刻的思想探讨,但是,我想那并不是你奔跑時所思考的。”

他說:“你過得快樂嗎?”

我只能說:“我不難過。”

“那你知道,孤獨是什麽嗎?”

“可是,”我想了想,“我并不孤獨。”

他大概是被我孩子氣的話語逗笑了,連當時的我也沒發現自己是在和他兜圈子,試圖掩蓋某個事實,把自己僞裝成一個陌生的樣子。

他并不介意我生硬的話題轉換。

“那只是因為,你現在還并不需要。但你會有需要的那一天。”

我想,原來那些叽叽喳喳的話語,從來沒有被我的耳朵自動過濾掉。

它很聰明,也很狡猾。它把它們全部捕捉過來,藏在我大腦的某個屏蔽區。

“那一天,會很遠嗎?”我問。

“我不知道。不過,在那天到來之前,我們會先探讨一下,在時間長河中,生命關于它無與倫比的意義。”

更早之前。

踏上眼前的層層階梯,樓梯的盡頭有一方窄窄的窗。

窗子只開了一半,陰影是另一半。

晨跑結束後,可以慢慢悠悠地往教室走。

我跑得飛快,兩步并成一步,把人群撇在背後。

校長,他站在陰影之中。

他還是那個很好說話的老爺爺,會慈祥地拍小孩子的腦袋,笑眯眯地誇贊他今天表現得很棒。

我早就不信那套說辭了。

不過,随着看他的視角從仰視變成平視再到俯視,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想的,兩三步跳下樓梯,第一次在他面前展現自己的好奇心:“先生,為什麽您總是保持着現在的這副模樣呢?”

“什麽模樣?”他很寬容随和,“老人的模樣嗎?”

他的頭發花白,臉上布滿皺紋,帶着一個銀色框的眼鏡,我垂眼時掃見他手上的老人斑。

“是的,可您明明可以讓自己看上去更年輕一些。”

“這是為了提醒我自己。”

“提醒?”

“是的,提醒。提醒我自己,時間對于每個人來說,都是絕對公平的。”

我不是很理解。我知道這個時候,我只需要保持安靜,做一個合格的傾聽者就好。

“我想你誤會了一件事,你似乎認為時間對于我們來說不起作用。但實際上你每年都會長高,新陳代謝依舊發生在我們的體內。時間是會留下它來過的痕跡的。”

“我們、只是這痕跡在我們身上刻印得異常緩慢。但我不願意讓自己去幻想擁有停滞不前的時間,所以我讓自己保持着現在的這副模樣。這是一種提醒。”

他強調了一遍:“提醒自己要以一顆平常的心态去看待任何在我身上流淌的時間。它從不因為它的廣闊無邊而顯得低廉。相反,它很昂貴。”

腳步聲和交談聲混雜着飄了過來,在樓道之間盤旋。

其他的同學也三兩成群地回來了。但此時此刻,就在這個樓梯口,只有我和校長兩個人。

校長輕輕笑了笑。

“孩子,你該回教室了。”

校長給我們上過一節課。

是他曾經提到過的,生命的意義。

他或許說了很多,但現在的我已經記不太清,也無法再敘述一遍了。

我想,我只記得那些刻意針對我的,發生在我和他之間的交談。

而那節課結束之後,我們之間另有一場對話,讓我印象深刻。

他說:“孩子,我始終有些擔心你。”

他的這句話讓我不由得想起,我入學時他望向我的眼神。

“為什麽?我的各科成績都很優秀。”

“理性和感性是兩回事。”他微笑着,面上卻是一種無奈,“如果你只是把它當成一份工作、當成一項不得不完成的任務……那我很遺憾,你還沒有領悟到死神存在的真正價值。”

那是我曾經問過他的問題。

然而直到那節課結束了,我仍然懵懵懂懂,大腦像是被分成了兩個隔着鴻溝的區塊,該學習的都學到了,該明白的卻依舊不清不楚。

我想要再問一遍。

“先生,我們作為死神,除了可以帶給別人死亡以外,還能帶給他們什麽嗎?”

他說得很虔誠。

“帶給他們一顆,對生命持續保持敬畏的心。”

我好像有一些明白了。我說:“我會的,我會成為一個能夠舉起鐮刀,承擔生命重量的人。”

我好像在發誓,又好像是在禱告。

“我會對生命持續保持敬畏的。謝謝您,先生。”

校長有些吃驚。但很快,他又露出了那個微笑。

“沒關系。我想,你很快就可以畢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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