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觀察人類

觀察人類

57.

我是一個死神。

銀色的金屬鈎爪懸在空中搖擺。

方笑笑一只手放在圓扁的按鈕上，一只手操控着搖杆。

此刻，她的手瘋狂搖晃搖杆，鈎爪随之旋轉。

據說，這是她在網上看到的抓娃娃教程。

按鈕旁邊，一個方正的小框上，顯示着剩餘的時間。

“一定不能提前按，要等它時間到了自己下去。”方笑笑說這話時很有自信，“等它包住娃娃的那個瞬間，我們就要——按下去。就是現在！”

夾子開始收縮，夾起娃娃，在往上升時撞擊了一下頂部，肉眼可見地松開，娃娃又掉了下去。

方笑笑：“……怎麽可能呢？我再搜搜。”

不一會兒她恢複自信，從手機屏幕前收回視線。

“這次一定沒問題，網上說這種娃娃機夾子的松緊程度都是提前設置好的，我們可以給它恢複一下出廠設置……”

她搖着搖杆，嘴裏念念有詞：“左上左上右下……”

搖完了，她問我：“你聽見‘滴滴’的兩聲了嗎？”

我們茫然地對視。我搖頭：“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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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顯然是不願意相信的。可話都說得這麽明白了，也只好試下一個：“下右下左上下……”

依舊沒有任何反應。

“來，讓我們看看試驗成功，你覺得會成功嗎？”

“不會。”

她白我一眼，投幣，娃娃機下方傳來清脆的一聲“叮當”，歡快的音樂響起。

六十秒很快過去，鈎爪夾住娃娃的那個瞬間，方笑笑拍擊按鈕的聲音差點把工作人員引過來。

這次爪子連收都沒有收緊了。

“不玩了！圈錢！”她憤憤地罵道，“故意讓我們抓不到好在上面花錢。”

“好像和概率有關。”我也在手機上搜了搜，“他們說二十次才能抓上一次，或者四十次。”

“二十次？”方笑笑冷哼一聲，“這破娃娃值我二十塊？我還不如去網上買一個，比它可愛多了！”

“那你還抓了這麽多次？”

“我那不是享受抓娃娃的樂趣嘛！”方笑笑道，“二一啊，等我以後有錢了，我就在我家裏放一個娃娃機，我天天都抓，想抓幾次抓幾次。我還……我還可以開一個小賣鋪，在門口放兩個娃娃機，饞死那些沒錢又想玩的小孩子，哈哈哈哈哈……”

她說到興起時，總是容易忘記自己在和一個死神厮混。

明明我是一個死神，她在我面前卻完全不像一個病人，和普通人一樣活蹦亂跳的。

但她其實也是會意識到的，比如——

“到時候，你來我家玩，我就故意把那個爪子設置成最松的狀态，讓你抓多少次都抓不上來一個……”

方笑笑忽然閉上嘴，不再說話了。

我問：“怎麽不繼續說下去了。”

她答：“你忘記了嗎？我差點忘記了。”

“忘記什麽？”

“忘記其實我已經沒有以後啦。”

她盡力說得很輕松，我卻一點都不想再聽到這樣的話了。

以後要怎麽辦，未來是什麽樣。我不知道。

無解的問題。不存在的答案。我被困在死胡同裏了。

很煩。

58.

我叫方笑笑。

該說些什麽的好呢。

硬幣投進縫隙裏，落地的聲音清脆響亮。

歡快的音樂仿佛化身為可愛的小人，一個個手拉着手，在娃娃機附近踩着旋律跳舞，轉圈圈。

我殺紅了眼。

直到最後一枚硬幣落入鐵質的箱子內，搖搖欲墜的爪子下去，上來時依舊“兩手空空”。

按照電視劇或者小說裏的一貫表達手法，主角在這個時候都是萬念俱灰，孤注一擲，卻收獲到了意外之喜。

很明顯，我和二一不是那個主角。

氣得我恨不得怒拍玻璃五十大板，把它拍碎了，裏面的娃娃就都是我的了，拿起來就跑。

我搖着搖杆的手好似塗抹了膠水，戀戀不舍地分離開了，又對這娃娃機裏娃娃擡起下巴，鼻子很用力地出了兩口氣——

“哼！”

“當——”

又是硬幣投入的聲音。

聽這個聲音傳來的方向，似乎是我剛剛一直用的那臺機子。

本來已經走開的我僵硬地扭過頭，看見剛剛那臺我死磕很久的娃娃機前面站着一個女生。

戴着厚厚的眼鏡，梳着一個低馬尾，額頭光滑飽滿，看見我們看了過來，冷靜地推了一下眼睛。

還是熟悉的旋律，這首歌我都已經會哼唱了。

女生做着和我相似的動作——一只手捂在按鈕上，一只手操控着搖杆。

也是等到時間用完，架子包夾住玩偶的脖子的時候，她眼睛發出猛烈刺目的光芒，另一只手使勁一拍！

那玩偶被穩穩當當地夾了起來，夾爪升到頂部，打了個轉，往出口的洞走去。

我氣得直跺腳。

就差一次！就差一次！

就！差！一！次！

不急不急，按照接下來的劇情，這個大姐姐應該會把娃娃送給可憐的我。她一定是在旁邊看我夾了好久都沒有夾起來，動了恻隐之心，想要來幫我一把。

然而，她轉過來，沖我笑了一下。

很得意地、笑了一下。

我居然讀懂了她的嘲諷——

想要嗎？就不給你。

我我我……我被氣得說不出話來了！

59.

我是一個死神。

笑死我了。

方笑笑斥巨資在娃娃機前流連徘徊這麽久，打下了堅實的基礎，結果被“偷家”了！

關鍵是“偷她家”的那個人還得意洋洋地看着她，讓她更加生氣卻又無可奈何，只好雙手交叉抱在胸前，怒視着那個女生。

這樣下去，方笑笑就要被氣炸了。

我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別生氣啦，大不了我們再去買幣，換臺機子繼續嘛。”

“嘁，”方笑笑咬牙切齒，“不玩了，才不做大冤種！”

那個拿着玩偶的女生炫耀般地在我們兩人揮舞，她的笑容讓我想起一個詞——邪魅狂狷：“想要嗎？想要的話就叫兩聲姐姐聽聽。”

我們不理她，她也沒有感受到挫敗，反而笑嘻嘻地問我們：“妹妹，怎麽沒去上學啊？”

又來了又來了，怎麽每個看到我們的人都要問我們為什麽不去學校！

方笑笑回她一句：“那你怎麽沒去學校啊。”

“我畢業了啊。”女生笑道，“大學畢業了噢，回家想做什麽就可以做什麽。”

“是嘛，”方笑笑很警惕，一點都不上她的當，“你不需要工作的嘛，你在這裏幹什麽？”

“我嘛，我在觀察人類。”

“觀察人類？”

“比如，你們兩個，看上去高中生的模樣，這也不是雙休日，卻在這裏抓娃娃。”

“那我也要說，你看上去像個還在讀書的大學生，你說你畢業了，應該找工作了，這也不是雙休日，卻在這裏逛大街，還搶小孩子的娃娃機。”

方笑笑的這番話并沒有激怒她。女生的脾氣出氣得好，此刻笑得很開心。

“脾氣這麽大做什麽，好吧，我告訴你，我是一個找不到工作的應屆生，畢業了只好回老家，被我媽趕出來找工作啦。”

這可真是個沉重的話題。我知道自己不擅長安慰人，這個時候還是閉上嘴保持沉默的好。

方笑笑也沒想到她說得這麽直白，結巴了：“那那那、那你去找工作啊，這裏不是有些店在招店員嗎……”

她依舊笑眯眯地看着我們：“哎，年輕真好啊。”

我偏過頭，咬着方笑笑的耳朵問：“她是不是看不起我們？”

方笑笑也很小聲地回我：“我覺得是。”

“哎呀，不要當着我的面說悄悄話啊。”娃娃機旁邊有給人休息用的長椅，她直接坐下了，懷裏抱着那個玩偶。

這一刻我忽然感受到，她和我們是一樣的，沒什麽不同。

“人啊，在外面讀了幾年的書，總覺得自己變得和普通的市井百姓不一樣，做着高級白領的美夢，幻想成為成功人士的自己。其實吧，這個社會是會狠狠壓低你的價值的。”

她說：“我不太好意思去問。面子太薄了。之後就算成功了，真的來人了，我想我也不敢去招待客人。那些人好厲害。”

這樣啊……

“所以我說，年輕真好啊。小的時候，覺得長大了才有自由，可以決定自己想去做什麽，能做什麽。長大了，又發現小時候，什麽都不用擔心，也沒有那麽長遠的未來去考慮，能看見的只有眼前的，才可以活得随心所欲。”

“你們說，到底哪種才是真正的自由呢？”

在這種關于人生哲理的辯題上，我無法說服任何人。

一個連對于生命意義都尚未完全理解的死神，又怎麽去探究相隔十年人心境的改變呢？

一切只因為，這是個逼着人去改變、去适應，推着人往前走的社會。

60.

我叫方笑笑。

她走了。

她最後還是把玩偶留給我和二一了。

我想，我的煩惱或許并不比她的輕。但也沉重不了多少。

唯有這一份迷茫，是真實的。

她也是一邊想，一邊找尋答案。

“以前，有人會告訴我們，要好好學習，大家都是同一個目标，同一個終點。直到……直到你邁過那道坎，你就會發現，那不是終點，那是起點。”

“後來，他們放了手，讓我們自己去尋找。我想要的是什麽，完全不知道。”

“再後來，就是渾渾噩噩的，随波逐流的，庸碌而又平凡的……簡單地活着。”

“哎，不管怎麽說，先好好地把眼前的這些煩惱解決掉吧。”

她站起來，伸了個懶腰：“你們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

但她自己回答她自己了：“算了，誰管你們。”

哼，誰要你管。

不過，她走得的确很潇灑。

絕對不是因為她把玩偶送給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