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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匕首的刃尖觸碰到腿骨,發出一陣令人牙酸的摩擦聲。

Friedrich的手劇烈地顫動了一下,他把匕首握得更緊了。指關節劇烈發力使他布滿傷痕與厚繭的粗糙手背上形成四個白色的凸起,叫人懷疑那金屬質地的刀柄會不會被這巨大的力量握碎。

火光搖曳,Friedrich高大的身影投射在帳篷的幕布上,随着火光搖擺、扭曲。

從手臂開始,他的肌肉一寸寸隆起,如同有人把千斤的重擔壓在了他的身上,那些虬結的肌肉對抗着那無形的壓力,仿佛只要Friedrich一松懈,疼痛化成的漩渦就要将他徹底攪碎。

Friedrich大口地呼吸着,他粗壯的手腕一點點發力,那摩擦聲更清晰了,匕首和人骨激烈的交戰,每一聲摩擦都讓Friedrich腿骨的裂痕加深一分。

腹腔裏的斷骨似乎也不安分起來,刀子般切割着Friedrich的血肉和髒器,Friedrich的眼前出現了幻覺,他覺得自己似乎被撕裂成了兩半,他從沒有體會過這樣的痛苦,周遭安靜下來,耳邊刺耳的蜂鳴聲替代了一切。

“呼!”Friedrich的胸口像是被什麽東西狠狠地勒住,他無法呼吸,肺疼得快要炸開。

“Friedrich将軍!”莉莉安捂住自己的嘴痛苦地哭泣起來。

女孩的聲音仿佛将Friedrich的靈魂拉回了軀體,周遭的一切又明亮起來。

Friedrich死死地盯着自己的腿骨,盯着在火光下閃爍着金屬光澤的斷片,他的手腕緩慢而穩定地落下,準确地刺進彈片與骨骼地間隙。

然後,那只有力的大手艱難地翻轉,将彈片剜起,像是挑起了一座山。

“叮!”一聲清脆的金屬落地聲讓所有人下意識顫了一顫,這聲音簡直是魔鬼的鈴铛,無論是多麽堅強的心髒,也在這聲響中揪緊。

汗水從Friedrich的眼皮上滴落,他漠然地看了一眼一只耳的方向,似乎是在蔑視他們的膽怯,那眼裏的冷靜讓一只耳自慚形穢,不知什麽時候,他握着左輪手槍的手軟軟垂了下來。

Friedrich的身子晃動着,随時要倒下,嘴裏的血也因為髒器被刺破而不停湧出,但他毫不在意,任由鮮血滴落在胸口,将新纏上的繃帶染得鮮紅。

這一刻,他仍是高傲的将軍,即使他的士兵都已英勇犧牲所剩無幾,即使他自己也身受重傷在死亡的大門外徘徊。

他會受傷、會死亡,但永遠不會被擊敗。

Friedrich沉默着再次舉起匕首剜向左腿的腿骨,這讓人産生一種錯覺,好像他剜着的不是自己的腿而是另一個人的骨頭。他皺起的眉頭像兩座山,牢牢地鎮壓着那非人能承受的痛苦。

“叮、叮。”

金屬落地聲不斷響起,終于,所有彈片都被Friedrich硬生生地從腿骨裏剜了出來。

他将匕首小心地擦拭幹淨,收回自己右腳的靴子裏。

然後,Friedrich轉過頭,面無表情地注視着離帳篷門口最近的矮個子。

在他目光的逼視下,矮個子開始不安地顫抖,他低着頭躲避着Friedrich的眼睛,就在矮個子快要忍不住崩潰的時候,Friedrich終于緩緩開口,“你出去替我拿一支火把過來。”

矮個子如蒙大赦,就連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麽對Friedrich的命令如此無條件地服從。

他飛快地跑出去取來了火把。

Friedrich接過火把後再也沒有理睬矮個子,他将木柴上的火熄滅,然後舉起烙鐵般帶着高溫的木柴按在左腿的傷口處。

焦糊的味道在帳篷內蔓延,一些傷兵不安地咳嗽起來。

刺骨的灼熱讓Friedrich控制不住呻/吟起來,但随着傷口徹底被灼燒閉合後,他的表情再次恢複冷峻,似乎剛才發生的一切都是幻覺。

圍觀的傷兵們一點點散去,沒有人再敢說話,唯恐驚擾到Friedrich,就連原先和Friedrich相鄰床鋪的傷員也下意識地拉開了和Friedrich的距離以示尊敬。

“瘋子……”一只耳小聲地嘀咕着,他拉着矮個子回到了自己的床鋪,想要盡可能地遠離Friedrich,“不和瘋子一般見識。”

“放心,我答應過你,沒有人可以傷害你,”Friedrich對哭紅了雙眼的莉莉安笑道,他的嘴裏都是鮮血,眼神卻無比溫柔,莉莉安想要将這個笑容印在心裏。

第二天,等到莉莉安醒來的時候,那些新來的傷兵們已經離開,他們沒有喪失戰鬥力,經過短暫的一晚休息,今天又将再次投入戰場。

Friedrich卻發起了燒,他腹部的肌肉痙攣般不停顫抖,折斷的肋骨錯位讓他痛苦不堪,體內的傷口很可能已經感染。

可是,莉莉安卻不敢動他,唯恐一動之下那些尖銳的斷骨又會刺破Friedrich的腹腔。

她找來濕布輕輕地敷在Friedrich額頭,又開始替他清理手上的傷口,昨晚在疼痛中Friedrich死死扣住地面,即便是他的手指本就粗壯有力也在摩擦中傷痕累累。

他常年握槍而布滿厚繭的手掌被割破了多處,地面上粗糙的沙粒與碎石嵌進了手掌新結的繭裏,使手掌的觸感如砂紙般粗粝。

莉莉安小心地将Friedrich手上的傷口和污物擦拭幹淨,替他綁上繃帶。

外面不知什麽時候下起了暴雨,淅淅瀝瀝的雨聲中,莉莉安握住Friedrich的大手,替他輕輕按摩着因腫脹而粗大的指關節,她的小手只有Friedrich手掌的一半大小,當兩人手掌相觸的時候,莉莉安又找到了那熟悉的安全感,仿佛Friedrich的意識還清醒着,正握着自己的手安慰自己。

大雨整整下了三天,莉莉安衣不解帶的照料下,Friedrich的燒退了一些,開始恢複了神智,只是身體依然虛弱。

雨沒有停歇的意思,反而越下越大,夾雜着雷聲和閃電使人感覺不安,一群士兵一大早便風風火火地沖進了傷兵營,開始拆卸營內的帳篷。

當傷兵們憤怒地質問時,士兵卻冷漠地告訴他們,南方軍的大部隊已經開始向高地集結,物資嚴重缺乏,必須優先保障有戰鬥力的士兵。

無論莉莉安如何哀求,士兵們還是不管不顧地拆走了Friedrich所在的帳篷,大雨滂沱中,莉莉安盡力試圖用身體為Friedrich擋住雨水,但她身形嬌小,Friedrich卻身材高大,她的努力只是徒勞。

“去那邊的樹下。”大雨讓Friedrich的病情更嚴重了,他有些顫抖地指了指傷兵營外的一顆大樹,樹冠茂密,是個遮風避雨的好去處。

莉莉安強迫自己打起精神攙扶着Friedrich向那邊走去。

三天的大雨讓傷兵營外到處都是積水,水位最高處甚至淹沒過了人的膝蓋,Friedrich的左腿瘸了,他只能一面借着莉莉安的攙扶一面用右腿半跑半跳地艱難前進。

忽然,Friedrich痛苦地悶哼一聲,整個人不受控制地栽倒進了水中,莉莉安想要攙扶他,卻無法承受Friedrich的體重,也差點被帶着跌倒在水裏。

沒一會兒,水中湧起大片大片鮮血,Friedrich半坐在水中呻/吟着擡起了他的右腳,在水裏不知有什麽尖銳的東西,竟将他的腳掌刺穿,鮮血不停從Friedrich的腳心湧出。

而這一下跌倒在水裏也讓Friedrich身上包紮好的傷口再次迸裂,積水很快被Friedrich的鮮血染得通紅。

“起來,Friedrich将軍,我們就快要到了。”莉莉安聲音顫抖着試圖将Friedrich拉起來,可他們兩人很快再次摔倒在水中。

隆隆的雷聲在他們頭頂不斷炸響,雨下得更大了,似乎要将高地吞沒。

不知摔倒了幾次,兩人的身上全部被泥水覆蓋,終于到達了那顆大樹下。

莉莉安扶着Friedrich靠在樹幹上,自己卻來不及休息就開始檢查起Friedrich的傷口。

刺穿Friedrich腳掌的是先前紮營時打下的長鐵釘,那些鐵釘長時間埋在土裏,身上滿是粗糙的鐵鏽,Friedrich厚實的腳掌被這根有三指粗的鐵釘刺穿,傷口周圍的皮肉外翻,似乎連腳掌的骨頭也被碰斷。

Friedrich結實的腳踝也因為這一下而扭傷足足腫了一大圈。腳掌上的青筋一道道繃起,伴随着陣陣鑽心劇痛不停跳動着。

莉莉安試圖将鐵釘從Friedrich的腳上拔出來,可是Friedrich腳掌結實的肌肉因為疼痛而繃緊,使得鐵釘和腳掌牢牢貼合在一起,而鐵釘滿是鐵鏽和污物的粗糙表面也增加了摩擦力,莉莉安的力氣不大,竟然無法将鐵釘拔出來。

相反,她一用力只能使得刺穿Friedrich腳掌的鐵釘在血肉裏轉動,Friedrich覺得自己的腳像是被放進了絞肉機裏,他的頭狠狠地撞擊着身後的樹木,痛苦地呻/吟着。

雨水将莉莉安的手和鐵釘暴露在外的部分淋得濕滑無比,她一下子握不住打滑的鐵釘,整個人用力過猛向後摔倒在水裏。

女孩艱難地坐起來,她的手心也已經被磨得通紅,粗長的鐵釘卻依舊牢牢地插在Friedrich腳掌中,她無力地哭了。

此時,刺目的閃電将頭頂的天空割裂,随即,一聲山崩般的雷聲在頭頂炸響。

“小心!”

莉莉安來不及反應,只看到Friedrich高大的身影猛撲過來,将她壓倒,牢牢護住了她。

一根手臂粗的斷枝被閃電擊中,帶着火焰從高空極速墜下,重重砸在Friedrich的背上。

Friedrich悶哼一聲痛苦的吐出一口鮮血,莉莉安的臉上濺到不少血,可她無暇顧及,她清晰地聽到剛才Friedrich背上發出的一聲骨骼斷裂的聲音。

如果不是Friedrich及時發現,恐怕莉莉安已經被這根粗大的樹枝砸成重傷,她狼狽地将Friedrich背上沉重的樹枝推開。

目光所及,Friedrich寬闊結實的背脊上仿佛是被無數鞭子抽打般滿布着赤紅色的燙傷,更可怕的是,斷枝被雷電劈中,表面灼燒後變得十分粗糙,許多木刺像小針一樣紮進了Friedrich背部厚實的肌肉裏,疼得他不住顫抖。

Friedrich的左肩也可怕地變了形狀,沉重的斷枝将他的肩胛骨壓得錯了位。

“Friedrich将軍,你還好嗎?”莉莉安六神無主地問道,她完全不知道該怎麽辦了,命運似乎格外苛待這位英勇的将軍,Friedrich身上的舊傷已足夠致命,現在卻又增添了這樣可怖的新傷。

“沒事……咳咳……”Friedrich勉強笑了笑,鮮血從他的鼻子與嘴角狂湧而出,他沒有告訴莉莉安,除了身上這些外傷,斷枝從高空落下夾雜的巨大沖擊力,使他原本就被斷骨攪得傷痕累累的腹腔愈發疼痛。

他可以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五髒六腑似乎都在出血,他的鼻子裏嘴巴裏都是鮮血的味道,Friedrich竟一時分不清自己究竟還活着還是已經死去。

劇烈的疼痛折磨着他的全身和五髒六腑,可是他的腦子卻越來越沉重,他的意識越來越模糊。

“不、不能睡,我要活着!”Friedrich猛地驚醒,他用手扶着地面試圖撐起身子,但右腳下意識地蹬地卻觸碰到那根長鐵釘,Friedrich疼得打了個寒顫。

在莉莉安的幫助下,他艱難地側過身子,Friedrich低下頭,那根鐵釘猙獰地随着他腳掌的動作晃動着,他的眼裏閃過一絲厲色。

雷聲更大了,像是一聲聲戰鼓,讓Friedrich的精神一振,他猛地擡起右腿,大腿粗壯發達的肌肉壘石般緊繃發力,然後他那被鐵釘刺穿的右腳狠狠蹬在巨大的樹幹上。

巨大的反沖力讓樹幹像是錘子一樣砸中鐵釘,頑固地陷在Friedrich血肉中的鐵釘終于被這巨大的力道撞動,和Friedrich腳掌的血肉逐漸分離。

“砰、砰!”Friedrich一下一下地蹬踹着樹幹,他布滿厚繭的腳底竟也被粗糙的樹皮磨出鮮血,鐵釘一點點抽離,Friedrich覺得自己的腳掌都快裂開了。

可他沒有停下,古銅色的粗壯大腿因為發力充血而堅硬如鐵,在雨水的沖刷下散發着金屬的光澤,Friedrich像是一個跳着戰舞的斯巴達勇士,連參天的巨樹都在他的意志下顫抖。

終于,Friedrich停止了蹬踹,莉莉安連忙上前,輕松地将已經出來大半的長鐵釘拔起,而此時,Friedrich的右腳早已血肉模糊。

他虛脫般趴在地上,大口喘息,汗水和血水混在一起從他嘴角滴落。不知什麽時候,雨終于漸漸停了,太陽從雲層後探出頭來,驅散了一些陰霾。

莉莉安小心地替Friedrich将腳上的血污擦去,鐵釘在他的腳上留下一個大得吓人的血洞,他的腳底也被樹幹磨得遍布傷痕。

幸好Friedrich常年行軍,他雙腳的肌肉比普通人更加發達厚實,雖然創口吓人,但血很快不再流了。

身上僅剩的一點繃帶被莉莉安貼身放着,沒有在雨水裏被浸濕,她小心地替Friedrich将受傷的腳掌包紮好,天已徹底放晴。

Friedrich已經昏死過去,他的臉色通紅,額頭燙得吓人,淋雨使原本就發着燒的他更加虛弱,莉莉安一碰到他的皮膚就感覺熱得燙手。

背上的傷在昏迷中折磨着他,荊棘般的斷枝在Friedrich背上留下了五六條深可見骨的傷痕,傷口的血肉外翻因為長時間暴露在雨水中有些腫脹發白,被炙熱的陽光一烤看起來格外吓人。

莉莉安小心地将紮進這些傷口裏的木刺一點點拔出來,每一下都讓昏迷中的Friedrich如觸電般抖動。

忽然,Friedrich的嘴裏又無意識地發出痛苦萬分的呻/吟,莉莉安猛地看到,大片鮮血從Friedrich的身下湧出來。

她似乎察覺了什麽,連忙将Friedrich翻轉過來,他胸口的繃帶早已浸濕破裂,一根刺目的白色斷骨如獠牙一般從內部刺破了Friedrich健碩的腹肌探出頭,一定是方才為了保護莉莉安時飛撲過來動作太大使得斷骨再次錯位。

莉莉安心碎地看向Friedrich,昏迷中的他嘴角因為痛苦而抽動,全身的筋肉無意識地發力,胸腹肌肉顫抖着隆起像是被燒紅的滾燙鐵塊。

他似乎要就這樣在滾燙的體溫和遍體鱗傷裏被燒成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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