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第8章
一群烏鴉被火光吸引,在上空盤旋不去,它們聞到了荊棘中傳來的血腥味,以為又可以享用一頓大餐。
它們越飛越低,觊觎着Friedrich強壯卻赤/裸帶傷的肉/體,終于有一只饑餓的烏鴉按耐不住,朝着Friedrich血肉模糊的胸膛撲來。
“砰!”原本如同屍體搬僵卧着的Friedrich忽然伸出拳頭像一顆出膛的炮彈砸向烏鴉。
一聲凄厲的鳴叫響起,他布滿傷痕和厚繭的大手将烏鴉的腦袋拍得粉碎,烏鴉重重摔落在火堆裏,火星四濺,美如煙花,點點灑落在Friedrich血跡斑駁的腹肌與大腿上,将他的身體映得通紅。
這美麗的煙火很快熄滅,Friedrich的拳頭也無力地垂落。
這具戰神般強壯的身體過去可以以一當十令北方軍聞風喪膽,但現在,一只烏鴉就讓Friedrich感到力竭。
他喘息了很久,才試着用另一只手撐着身體一點點坐起來,Friedrich的每一個動作都緩慢得吓人,曾經充滿力量的強壯雙臂如今卻顫抖起來,無法再承受生命之重。
莉莉安想要上前攙扶他,可是Friedrich卻笑着對她搖了搖頭,莉莉安從這笑容裏察覺了什麽,她呆呆地坐在火堆旁,神色凄然。
Friedrich的額頭因發燒滾燙,汗水一會兒便被蒸騰成熱氣,但他的臉色卻蒼白的吓人,腹部的肌肉因為過度用力而不停跳動,手臂上的青筋更是讓人心驚肉跳地顫動着,似乎随時都要炸裂開。
“呼——!”終于,Friedrich坐起了身,折磨了他十多天的斷骨依舊沒有放過他,在Friedrich起身的時候從體內将他刺穿,但這一次,Friedrich沒有再呻/吟,他的身體已經麻木。就像這周圍沉默群山一樣,魁梧挺拔,卻毫無生機。
他蒼白的臉上浮現出一絲不甘,漠然看向天空,即使生機不斷流逝讓Friedrich的精神異常虛弱,可他的眼神依然威嚴不容侵犯,烏鴉們仿佛能感受到這鋒利的目光,被吓得遠遠逃開。
做完了這一切,Friedrich靠在樹幹上喘着氣,他的呼吸也不再像以往那樣綿長,聽起來急促無比。
四周安靜得可怕,莉莉安無法忍受這令人窒息的沉默,她想起了在傷兵營時聽到傷兵們唱過的南方小調,便哼唱起來。
女孩的聲音空靈清澈,歌聲在夜裏回蕩,Friedrich聽得入了迷,他閉上眼睛,仿佛看到了家鄉莊園裏歡快歌唱的小鳥。
Friedrich想起了參加軍隊的前一天,當他告訴父母自己将離開家鄉奔赴戰場,父親驕傲地鼓勵了他、而母親眼裏雖然掩飾不住不舍和擔憂,卻依然細心地為他打包了衣物,唱起家鄉的小調為他送行。
那個晚上,他看着父母消失在道路的盡頭,溫暖的歌聲在夜空裏回蕩,恰如此夜,可是父母的臉卻已經模糊了,Friedrich離開家太久,久到已經想不起他們的模樣,一想到這,他堅毅如磐石的心也揪緊了。
“你唱得真好,”Friedrich的眼眶有些紅了,他輕聲對她道,“我已經很久沒有聽到家鄉的曲調,我的母親歌唱很好和你一樣,你真該見見她,她一定會很喜歡你的。”
他的聲音低沉輕柔,比以往少了一絲将軍的威嚴,像是夏夜晚風輕輕吹過莉莉安的耳邊。
莉莉安的歌聲開始顫抖,她啜泣起來,終于泣不成聲地捂住了嘴,“會的,你帶我回去見你的母親,戰争已經結束了,我們一起回去。”
“抱歉了,莉莉安,”Friedrich輕輕搖了搖頭,他溫柔地看着莉莉安,“我沒法和你一同回去了,就連答應你的采訪也沒法和你一起完成。”
“不,”莉莉安連連搖頭,她從貼身的兜裏拿出一本本子,“這些天發生的一切我都已經記錄下來,這是我做過最成功的采訪,你是我采訪過的最偉大的英雄。”
“那就好,你很勇敢,會成為了不起的記者,”Friedrich說了很多話,他咳嗽起來,劇烈的咳嗽讓他整個人都蜷縮在一起,沒有一絲贅肉的胸口劇烈地起伏。那是身體本能的最後掙紮,“在傷兵營昏迷的時候,我做了很多關于你的夢,莉莉安,你是我見過最美好的女孩,可惜遇到了這場戰争,否則我一定會瘋狂地追求你。”
莉莉安再也忍不住,她撲倒在Friedrich胸口痛哭着,“Friedrich将軍你不要再說了,好好休息,我也愛你,這麽多困難都沒能打垮我們,我們會一直在一起的。”
Friedrich伸出強壯的手臂将莉莉安抱緊,粗糙的手掌輕輕在她背上摩挲,明亮的眼眸裏湧起無限的遺憾,“我的身體我自己知道,這些傷多虧了有你照料,才能堅持到現在,可有些事不是我們可以改變的,也許這就是命運吧,能和你度過生命中的最後一段時光已經足夠美好。”
莉莉安将臉緊緊貼在Friedrich滾燙的胸口,貪婪地感受着他逐漸虛弱的心跳聲,淚水不知不覺間已将臉頰染濕。
“我想回家,父親、母親,你們還好嗎,”Friedrich輕柔地嘆息着,他的聲音虛弱得幾乎聽不見,但依舊那樣低沉迷人,“我的匕首是參軍前父親送給我的,等我死後,請你把匕首帶回去交還給他,如果人死後真的有靈魂,也許我的靈魂将伴随着這把匕首回到家鄉。”
“我答應你,我一定親手帶回去交給你的父親,”莉莉安啜泣道。
Friedrich不再說話,他太累了,周遭的一切都漸漸暗淡,只剩下搖擺不定的火苗和噼啪作響的木柴聲。
明明是夏天的晚上,可他卻感覺是這樣冷,他的手臂有些僵硬,手指也漸漸失去了感覺。
莉莉安将他抱得更緊,這并不能阻止Friedrich生命的流逝,她的懷抱是那樣徒勞,Friedrich的生命依舊被死神一點點偷去了。
背上Friedrich的掌心無意識地摩挲着,那如砂紙般粗糙磨得她有些生疼,她卻希望永遠停留在這一刻。
整個夜裏,Friedrich時而清醒時而昏睡,他的身體滾燙得像被灌滿了沸水,但他始終堅持坐姿,靠在樹幹上,臉朝着南方,那是家的方向。
第二天太陽升起的時候,Friedrich終于在痛苦中離開了這個世界,第一縷晨曦照耀在他俊朗的臉龐上,仿佛來自天國的聖光一點點洗滌着這位英雄偉岸的身軀。
他健壯的胸膛不再起伏,大理石般完美的腹肌也在刺目的傷口中破碎,但他的脊梁依然挺直,像将軍般迎接着死亡。
莉莉安從沉睡中驚醒,看到Friedrich那雙失去神采的眼眸,她的大腦一片空白,失神了很久,仿佛自己的靈魂也被Friedrich帶走。
過了很久,她才站起身,用浸濕的衣服小心地替他擦淨了身體,就像這些天來她每天都會做的那樣。
“等會兒,我們就上路,你的傷口不流血了,我們今天就能趕到最近的鎮上替你買些繃帶包……”忽然,莉莉安止住了聲音,她想起來,Friedrich已經死了,握着衣服的手無力地垂了下來。
她默然地撿起Friedrich當作拐杖的木棒,開始一言不發地刨着樹邊的土地,她要替Friedrich挖一座墳墓。
不知過了多久,木棒承受不住力道從中折斷,她撿起折斷的木棒繼續不停挖着,細小的木刺刺破她的手掌,莉莉安卻如同未覺。
很快,就連半截木棒也在挖掘中折斷,她便用手一點點地刨,哪怕雙手血肉模糊,莉莉安也沒有發出一聲哭叫,終于,墳墓挖好了。
莉莉安艱難地擡起Friedrich強壯的手臂,将他雄偉的身體背起,一點點踉跄地走向墳墓。
一直等到Friedrich下葬,莉莉安為他蓋上了最後一捧土,她癡癡地望着墳墓上那半截斷木充作的墓碑,看了很久很久,終于才放聲大哭起來。
她的心在這一刻已經破碎,哭聲逐漸沙啞,眼睛也哭得疼痛,可她一閉上眼睛便能看到Friedrich那自信沉穩的笑,她多想永遠留在這裏陪着Friedrich。
眷戀不舍地在Friedrich的墳前枯坐了整整一天,莉莉安在夕陽裏站起身,孤獨地帶着Friedrich唯一的遺物向南走去,那是他望而不可及的家鄉。
一周後,馬裏蘭州報紙的一篇報道震驚了整個美國,署名為莉莉安的實習記者以一篇圍繞着南方軍英雄Friedrich将軍的戰地采訪披露了南方軍因為節約醫療資源而抛棄傷員的不義之舉。
Friedrich本就是南方軍中冉冉升起的新星,他死亡的過程在莉莉安寫實的筆觸下讓每一個讀者感同身受,又正值南方軍在戰争中連連失利,群衆立刻将怒火發洩到了軍隊這不人道的行為上。
很快,有不少幸存的傷員站出來證實這篇報道,為莉莉安的報道增添了可信度,就連北方聯邦在知曉此事後也發文譴責了這不人道的行為,南方軍的高層一時間竟因為一篇報道焦頭爛額。
惱怒的軍方派出憲兵查封了報社,但卻沒有找到這一切的始作俑者莉莉安。
這篇報道出來後,南方軍民一度士氣低落,而在戰場上,北方軍也逐漸占了上風,只是這一切莉莉安已不再關心。
在南方和煦的陽光裏,一身白衣的莉莉安登上了前往弗吉尼亞的列車,馬裏蘭州和南北軍的戰場在列車的汽笛聲裏,随着窗外的景色漸行漸遠。
莉莉安輕輕握住了懷裏的匕首,仿佛握住了愛人的手。
“Friedrich,我們回家。”
(完)